年少时的他样貌秀美,在河东一带颇有美名。他苦读诗书,一心报效朝廷,出人头地,十八岁时由舅父胡适做主,将小女儿嫁他为妻。

夫妻婚后也算是恩爱,胡氏隔年便生一子,只是胡家得罪当地县令,而被捏造了罪名,全家发派流放至岭南。

胡家家产遭抄,张朝隐恨而告官,但当地县令是河东太守袁越的远房表亲,而袁越乃是当时陈悼帝长子越王的亲信。

如此一来张朝隐自然状告无门,反倒遭人打了一顿,认为其妖言闹事。

受了这样一番磨难,妻子亦是不堪变故,上吊自尽。

他自做了宫刑,将儿子托付给昔日旧友,孑然一身进宫为侍。

期间得宠而受命于天,外派陇西为监军,如此与当时还年少的太祖于军中相识,结为知已。

太祖起事之时,他曾赠米粮财帛,定国之时受封河东王,食邑万户。

张家一时风光无限。

晚年行事昏庸,曾闻晋州知州麦延福有女,颇有美名,便以老迈残缺之身强娶麦氏为续弦,而遭麦延福上折状告。

太祖念在过往,提拨麦延福为晋州刺史,后才将此事平息。

但自此之后,张家行事狂妄,张朝隐之子幼年时寄人篱下,张朝隐对儿子百般宠溺,在河东一带成为祸害,张朝隐死后,其子妄议朝政,遭人揭发,当时太祖令人使其河东一带官员围观而杖张朝隐之子百棍,革张氏一族异姓郡王爵位,废为庶民。

自此之后,河东显赫一时的张家破败。

只是事后在与当年旧臣提及此事时,太祖也流露悔意。

不知是不是知苦而奋进,张朝隐之孙张蕴遭逢家变之后,奋发而努力,刻苦读书多年,在嘉安帝天丰二年中举人。

看在当年老臣份上,嘉安帝曾见过张蕴一面。

也是物极必反,张蕴之祖、父俱都是狂妄无状之人,张蕴本人却是性情严肃古板,言谈间进退得仪,为人不肯钻营拍马,极不善言辞,又一板一眼,最后嘉安帝示意吏部,将其封到华州治下一县做县令。

这样多年,也不知这张蕴是不是刻板不知变通,在华州治下一坐便是多年,没再挪过窝了。

年幼时的燕追曾随嘉安帝,见过张蕴。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学会贪污财物了?

他眼里闪过兴味之色,嘉安帝就笑:“还记得?”

燕追就点了点头。

“天丰二年四月,您召见过他一回,性格很是固执。”其实说固执都是太恭维张蕴了,他在面对嘉安帝时,不止没有诚惶诚恐,反倒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嘉安帝便大笑了起来,又看了折子一眼,饶有兴致:“你认为孙好此折是何意?”

只是区区一个县令,照理来说不该上报到嘉安帝这里,一般照流程,上奏刑部便成。

可因为张蕴此人颇有来历,这华州府尹孙好才特地上了个折子。

事实上这样的小事不少,大多都是由杜玄臻择出奏章,分门别类归好,重要的事先送往宫中,由嘉安帝审批,其次重要的事再次之。

一般这样的小事无需嘉安帝过目,下面的人便处理齐全。

若有不对劲儿,再有三省长官报奏就是。

孙好也只是想走个流程,若照正常情况,这样的折子嘉安帝可能看都看不到,但巧就巧在,近来他有意打磨燕追,便将各地奏折都让人送进宫里,使燕追先批小事,由他过目,再定大事。

这封折子倒是有些意思!

“儿臣觉得其中有些蹊跷。”燕追握了毛笔,意有所指。

嘉安帝不置可否。

将折子扔在降香黄檀桌面之上,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先不说这个。若张蕴当真贪污,依你看来,该如何处置?”

第三百零八章 害羞

燕追记忆力过人,一听张蕴,便想起了他的来历,这样很好,使嘉安帝心中十分满意。

他有意要再考儿子,说了这话,便静静盯着他,想听燕追回答。

位居龙椅之上多年,嘉安帝的目光似汪洋大海,将层层危险都隐在那平静的表面。

被他看得久了,还是有压力的,就是杜玄臻之流,一旦被他注视多时,也难免会坐立不安。

但燕追却神情平静,这样平静颇有大家风范,又使嘉安帝更满意了,目光中露出几分温和之色来。

“依儿臣看来,杖打一百,以敬效尤。”燕追说完这话,嘉安帝扬了扬眉梢,看不出喜怒,只以目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大唐律令对于贪污舞弊的官员惩处十分严格,贪帛绢十五匹便要处以极刑。”

嘉安帝就笑,也不说话。

燕追就又接着道:“张蕴若真贪七千匹,其罪当诛。不过皇上,”他话锋一转,“若贪十五匹与七千匹同罪,那么小贪也将变大贪,起不了惩处的作用。”

哪怕有人胆小,不敢多贪。

但仔细一想,贪十五匹与一千匹都是同罪,便可促使许多官员挺而走险了。

这也确实是嘉安帝在看到张蕴之事时,心中想的事情。

大唐律令是由当初杜玄臻等一干学士所订制,但难免会有疏漏之时。

“你能注意到这一点,是对的。”嘉安帝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奏折:“你再说说孙好的问题。”

两父子提及此事,眼神中都闪过阴冷之色。

燕追就道:“华州乃是西京治下的州县之一。”

嘉安帝的目光渐渐就深邃了起来。

“已到年底,各地进洛阳的王公怕是要来了,去年忠信郡王之子命丧洛阳,今年不知可曾将他嫡次子带来了?”

燕追话一说完,便阴阴笑了起来。

两父子对于此事都心照不宣,那张华州府尹呈上来的折子却被嘉安帝拿了玉镇,压在了桌案之上,两人谁都没有再提及此事。

说完了正事,之前燕追走神便被揭过不提。

晚上嘉安帝留他在宫里用膳,燕追在宫里又坐了阵,先去向崔贵妃请了安,才出宫了。

他已经好几天时间没回屋见到傅明华了,除去成婚之后他前往太原一行,两人其实还算是新婚。

燕追在想,傅明华会不会以为他是在冷落她了?

他胡思乱想着,回到府中却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多滤。他进了房,自己解了大氅扔在下人手中,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手与脸,屋里傅明华便匆匆出来。

燕追的目光绞在她身上,她穿了淡紫色半臂裙,头发只松松以玉簪固定,那鹅蛋似的小脸浮着红晕,明眸皓齿。

“王爷。”

傅明华要俯身请安,燕追伸手捉住了她手臂,笑着就问:“在做什么?”

她身上带着香气,融和了他一路回来时染上的寒气,他也不愿意此时伸手来碰她,自己双手合十放在唇边,呵暖了之后才牵了她的手,进了一旁橱间里。

里面摆了两张椅子,中间一方桌,上面放了花瓶,里面插了几株梅。

之前还未进来时,燕追便闻到了屋里寒梅的冷香,却故意问她。

“出去剪了两株寒梅回来,想插好了让人送到您书房里。”

傅明华微笑着答道,燕追就有些惊喜了,捏了捏她柔若无骨的葇荑:“元娘此话可是在暗指我连着两日歇在书房,该回来陪你了?”

她便有些羞涩:“当然没有。”

他坐在椅子上,拉了她也挤着坐了下来。

这胡椅略宽绰,一人坐着倒是有余,两人坐下便有些挤了。

燕追却喜欢与她这样亲近,圈了她的腰,看她又拿了剪子起来,修剪着花枝。

“您近来几日劳累,也该注意身体。早上我让绿芜盯着厨房,煲了些补身的汤水。”

她侧过头来,吐气如兰:“您过会儿先用一些。”

燕追低垂着头,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那垂下来的长睫,又浓又密。

那脸似羊脂,朱唇微启间,偶尔能窥见细白整齐的玉齿。

他将下巴轻轻靠在她头顶上,轻轻蹭了蹭:

“听你的。”

她愣了一下,双颊泛起醉人的红晕:“您也该注意一下身体,伤才刚好些,也要多养些时日。”

燕追又点了点头,鼻翼轻轻颤动,答了一声:“嗯。”

双臂却收得更紧。

她又觉得脸更红,侧了身仰头来看他,他目光温柔,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顿时便使她有些心慌了起来。

若燕追神情冷淡倒罢,她是不大在意。

可偏偏此时的他如此温柔,那目光似两汪泉水,像是要将人溺在其中,她一下便六神无主,挣扎着要跳下地。

傅明华手中拿着剪子,燕追也怕她一时情急之下伤了她自己。

她细皮嫩肉的,轻轻一碰也足以让她吃够苦头。

所以她一挣扎,燕追就顺从的将手放开。

傅明华匆匆跳下了地,裙摆在她足下划了个圈,她又倒了回来,将剪子放在桌上。

连头也不敢抬起来,脸庞通红,显然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突兀,细声细气就道:“我替您做了一个香囊,去替您拿来看看。”

说完,不等燕追说话,便又赶紧退了出去。

一出来,傅明华才捂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心还在‘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竟然不敢去面对燕追。

她掌心捂暖了,又以手背去碰脸,江嬷嬷过来小声询问她是不是有事吩咐时,她才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进了内室去摸床边的柜子。

这两日她便是在绣香囊,昨天就做好了,随手放在床边的柜子抽屉里,里面还加了一些龙脑香,一打开抽屉,那香气便扑面而来,她取了东西,坐在床沿发呆,有些不敢过去。

那香囊是十分低调的银灰色,上面以杏黄丝线绣了云纹,她放到鼻端闻了一口,又坐了半晌,江嬷嬷在外头候着,她若久坐不动,必会进来问缘由的。

第三百零九章 害怕

傅明华站起了身来,抓了香囊在手中,这满室都盈满了淡淡的龙脑香,她从室内出来,进了隔壁橱间时,却发现燕追手肘撑在矮几扶手边,指尖撑着额,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

睡着时的他仍是气势凌人,只是少了睁开眼时那样的倨傲。

他是天之骄子,那种傲气都印入了眉眼里,睡着也是这般使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模样。

两人成亲已经有些时间,可她还很少看到燕追在她面前睡着了。

他闭了眼睛,就像是一头蛰伏歇息的猛兽。

这里睡着并不舒服,燕追自制力深,这会儿在此处便睡,怕是实在困极了。

傅明华有些不大忍心叫醒他,便又轻手轻脚去取了一床丝被,刚要替他搭上,他原本放在腹前的手却突然伸了出来,一把将傅明华手握住。

她根本没想到燕追在装睡,一时不察被他捉了个正着,一把被扯进了他的怀中。

“不躲我了?”他缠了上来,声音有些沙哑,脸颊贴在她鬓间。

之前傅明华慌乱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走了好一阵也没回来。

燕追百思不得其解,他思索了半晌,自己回来之后说话做事,应该还不至惹她不快。

桌上已经被收拾过了,剪下来的寒梅枝芽都已经被捡了出去,原本放在桌上的剪子也被拿走了。

傅明华侧身靠坐在他怀里,他的双手绕过她娇软的身体,在她腰下交叠,将人怀在怀中。

“皇上要前往骊山,接下来可能会更忙许多。元娘,我回来就是想要你陪着我说说话,怎么就不理我呢?”

他有些不解,还带了些小小的委屈,似是撒娇一般。

傅明华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半晌,伸手环了他脖子,将头靠在燕追胸前,听他原本沉稳的心跳,因为她的主动亲近而急切的跳了几拍,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心安了起来。

她小小的吞了口唾沫,环着他脖子的手还在轻颤:“其实我只是有些害怕。”她眯了眼睛,将脸埋在他胸前。

他身上带了龙涎香的味道,与她身上的香气混着她手中握着的香囊的味道,让她急促跳动的心又渐渐平静了些。

燕追伸手将她抱得更紧,听着怀中的少女小声的在说‘她有些害怕。’,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

两人算是新婚燕尔,她性格沉稳,此时却说‘她怕’,想来是她面对嫁人之后乍然改变的一切有些不知所措的缘故。

当日两人成婚没有几天,他便出了洛阳,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

夫妻两人说话的时间并不多。

他并不是贺元慎那样善于揣摩女子心的男人,很多时候她的一些想法他并不知道。

燕追特别的忙,婚前忙着奠定自己的位置,平内外除外番,婚后则是因为今年水灾之故,而奔波在外。

如今回来又为了政事繁忙不休,他做了许多的事,却忘了听傅明华说说话。

好在他发现这一切时间还不晚,还不是她不想要说话给他听的时候。

“怕什么?”

他放软了声音问道,唯恐再更大声一些,便将她吓到,再也不肯张嘴说话了。

傅明华想了想:“我知道为妇之道,也知道我要做些什么。”

早在嫁人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嫁给燕追,意味着什么。

打理家事,掌府里中馈,侍候夫君她都知道。

若燕追与她相敬如宾,夫妻之间客气而周到,可能她会更随心所欲。

可燕追与她想像中的不一样,他好似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对她有更多所求。

他的温柔体贴与喜欢,不是平白无故就来的。

没有人会只想要付出而不索取的,尤其是像燕追这样强势的人。

可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总害怕燕追终有一天,会得不到他所想要的。

她安静而无趣,并不活泼可爱。

傅明华小声的说,燕追就安静的听。

“元娘。”他唤了一声,傅明华便轻声的应。

“元娘。”他又唤了一声,傅明华又应答了。

“元娘。”傅明华想要放了手臂抬头看他,他却将人搂得更紧,无声的用身体语言制止她的动作:“你能对我这样说,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他心中熨贴,手掌在她细腰间重重的抚摸:“我就是要你这个人,无关于其他。”

与出身地位没有关系,与容貌美丑无关,自然与她是什么样的性格也没有瓜葛。

就是因为当初她回头时那一眼,在他心里烙了印,生了根,就再也没办法剜去了。

“你怕什么呢?你关心我的伤势,还为我绣了香囊。”他手顺着傅明华的胳膊往上摸,反手折到自己肩上时,从她手中摸出一个带了香气的囊来。

他握住了:“你记挂着我,我就很喜欢了。”

“真的吗?”

傅明华仰头望着他,燕追脸上做出神秘莫测之色,望着她微笑不说话,心里却想:自然是假的!

他还想要更多,但也不能将她吓坏了。

“可是…”她拧了眉,燕追就道:“若觉得害怕,下次…”

他靠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傅明华一下便羞得满脸通红,踢了踢小腿,不理他了。

燕追哄好了佳人,不由大笑。

他回宫之前已经用过了晚膳,只是最近傅明华不知他几时回来,用膳用得较晚,他陪坐着,还放下身段替她布菜,与她说话:“今日傅家的人来过了?”

燕追单独用膳时,规矩很好。

但与她同坐一桌,便没那么多讲究了。

傅明华开始还有些不惯,这会儿倒是好了许多,听他问话,停了筷子便道:“来过了。”她想了想,抬起头来:“我祖父递了辞官奏折,皇上却迟迟未批,王爷您可知道是为何吗?”

她原本猜测嘉安帝是要借此事打压长乐侯府,因傅侯爷不知进退而会降恩典在傅其弦身上。

可嘉安帝迟迟不表态,她难免会想自己是不是想错了。

燕追替她挟菜的动作一顿。

她无论怎么聪明,都没有想到是因为那个赌约。

第三百一十章 求我

傅明华问燕追知不知道嘉安帝迟迟未表态的缘故,燕追却道:“你求我。”

他放了筷子,勾起了嘴角。

傅明华愣了一下,他双手撑在腿间,笑容里带着诱哄。

她取了帕子,缓缓压了压嘴唇,试探着道:“求您了?”

燕追只是微笑,却没有说话。

她又道:“求您了。”

这一次音调放软了,但燕追仍是坐着没有动。

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细声的唤:“三郎…”

燕追的神色没有变化,瞳孔却微缩。她看在眼里,就知道有用了。

她忍了羞怯,坐到燕追腿上,勾了他脖子使他低头,又贴了朱唇亲他。

心跳声音大得厉害,仿佛要跳进喉咙口。

燕追任凭她动作,她嘴唇贴着他唇瓣磨了两下,又觉得实在是羞涩。

嘉安帝对于长乐侯府不会赶尽杀绝,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如傅明华一早与傅侯爷建议的,丢官弃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