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追这话算是解释这些天来忙得有时回不了屋的原因。

傅明华没有出声,刚刚实在太过失态,她有些恼。

这模样倒是有些稀罕。燕追手臂左右的轻摇,像哄孩子似的:“上巳节我陪你在洛水上泛舟。”

他不轻易许诺,却说到了就一定会做到。

傅明华不说话,她对泛舟洛水并没有旁的小娘子那样感兴趣。

燕追哪儿能容她不理睬自己:“元娘,元娘。”一连唤了两声,又去亲她,还调笑:“总听你唤三郎三郎的,我是谁的三郎?”她不说话,他就低头以额头去碰她额心,还问道:“我是谁的三郎?”

傅明华在这样的事上,哪儿是他的对手,很快便羞答答的道:“我的。”

“你的什么?”

她已经脸上如着火了般,浑身都直发烫。

之前还嫌裹上厚袍之后仍冷得抖个不停,此时倒是全身上下都热起来了。

“我的三郎…”她后面一个字仿佛轻轻的含在了唇间,尾音一颤一颤的。

傅明华为了这句话,足足后悔了两天。

十二月十五日之前,各地王侯陆续进了洛阳,嘉安帝也在十五之前回来了。

预定二十三日祭天,而二十六日赐宴麟德殿,满朝五品以上大员可入,三品以上官员妻眷则进宫朝见太后。

因嘉安帝上一次祭天之时,发落了一批官员,此时祭祀倒也十分顺利。

在此期间,燕追撤太常寺少卿柳茂,而扶傅其弦入内。

也因为如此,今年的他也有了入席的资格。

二十六日一早,傅明华便收拾妥当进了宫中,崔贵妃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内里穿一品贵妃翟服,外披宝蓝色厚蓬。

内里以兽皮夹层,外面则是光滑的缎面,上以银线绣了大团大团的花,十分美艳。

她近来似是有些轻减,脸都尖了些,只是眼神却十分平静。

知道傅明华要来,她一早就在蓬莱阁外候着了,傅明华过来时,她已经站了好一阵了。

梳起来的云鬓上都沾了些雪花,睫毛上也染了些水气。

“外头天寒地冻,您怎么不在宫里等候。”傅明华进了宫便与燕追分开,直朝蓬莱阁而来,此时看到崔贵妃等了半晌的样子,捏了帕子替她拂去斗蓬上的雪沫,又探入厚裘里摸她手,还是十分暖和,便放心了。

崔贵妃眼神软和,任由她摸了摸自己手,转头冲静姑笑道:“我的元娘一来便将我管住了。”

静姑也接了话:“您站了半晌,就等着王妃进宫,奴婢们怎么劝也不听,也就只有王妃劝您才听了。”

傅明华听她们二人打趣,微笑着站在崔贵妃身侧,也不害羞娇怯,崔贵妃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

今日後宫宴席开在紫兰殿,两人上了小辇,一路由侍人抬着前行。

到了紫兰殿外,才下来。

崔贵妃与傅明华说着话:“近来宫中容妃渐有复宠的迹象。”

容三娘死后,容妃一举拨去了如梗在她喉间的骨刺,也不知使了什么方儿,使嘉安帝又开始宠她。

就连之前去骊山宫中,身边後宫服侍的人,也只带了她。

想到此处,崔贵妃脸上虽带着笑,可眼中却是寒光闪烁。

“她倒真有些本事了。”

崔贵妃微笑着,轻声说了一句,牙齿却都咬紧了:“这样皇上也不冷落于她,内中猫腻,谁又不知呢?”

死了个容三娘,燕玮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内里燕玮落了胎,伤了根本,女吏好不容易才将她命保住,将来怕是难有子嗣,坏了根本。

崔贵妃曾召了女吏来问,都说燕玮怕是活不过四十之数。

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唯独一个容妃毫发无伤,嘉安帝却仍宠幸她。

“她怎么就这么幸运呢?”

崔贵妃站了半晌,伸出手来,几片雪花轻飘飘的落到了她掌心上,又被她的体温迅速融化变为水雾,她牵着嘴角:“依我看,容涂英又该有大动作了。”

嘉安帝原本有意提他为同中书省门下平章事,但因为容三娘之死,柚子是经了容涂英的手,所以自然没有再提拨他。

不过容涂英也算是命大,没有被提拨,但最后也没有被牵连就是了。

每当想起这些,崔贵妃心中就觉得十分不平。

“您也勿恼。”

傅明华捏了捏她的手,安慰她道:“只是一时而已。”

朝中随着容妃重新复宠,容氏一族势必又更嚣张。

最先感受到压力的,应该是燕追。

四皇子外戚势力过大,首先便是秦王一党遭殃。

嘉安帝的态度令人琢磨不清,宠爱容家,对容氏一族多有包容,却在政事上对燕追放手更多。

此次前往骊宫,带的是容妃母子,却使燕追监国,仿佛在有意平衡两股势力,对底下人争斗抱了一种宽容的态度。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王爷若一味壮大势力,也非好事。”

傅明华替崔贵妃整理了一番斗蓬上柔软的动物皮毛。

燕追现今已经很惹眼了,他来年二月才行弱冠礼,可如今战功累累,在大唐名声很好,在军中威望很高。

最重要的是,嘉安帝允他招幕门客、幕僚,这几乎已经是在默许他行储君之事了。

前往河套一带时,又处理灾民之事,大肆排除异已,安插自己的亲信。

嘉安帝前往骊宫时,又令他监国,已经十分惹眼。

若他势力过盛,未必是好处。

君王的恩宠是把双刃剑,能保护着他,为他排除困难,同时也有可能会伤到他。

“朝中王爷声势过大,宫里您势必就要受些冷落。”这也是傅明华逼容妃急怒之下,迫使傅侯爷等人急流勇退的原因。

若燕追有朝一日太过得势,容妃就有可能从傅家人着手,打击燕追。

到时等待长乐侯府的,可能就不是能顺利退出这权势中心,并保得满府性命了。

依容妃心狠手辣的性格,就怕傅家数百口人命都要葬送了。

而相同的,朝中四皇子声望地位都远差燕追,他至今只是在刑部之下司门一司中任侍郎,管的是文武百官进宫门挟带情况,并不十分受重视。

第三百一十七章 问候

虽说容涂英近几年升官很快,也提拨了好些亲信,但燕信与燕追相比,始终差了些。

如此一来,後宫里有容氏的女人受宠,便再正常不过了。

傅明华说的这话些,崔贵妃也未必是不明白的,但她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听她说这些,宽慰她一番罢了。

因此,傅明华话音刚落,崔贵妃便脸上露出了笑容来:“有元娘肯听我说话,又来宽解我,我这心头也舒服了许多。”

她说完,崔贵妃身旁的一个女官便走了两步,小声道:“娘娘,容妃来了。”

听了这提醒,崔贵妃转头一看,果然就见到五六丈开外,绕过了压了雪,修剪得十分漂亮的松树丛后,容妃的小辇一路过来。

看到崔贵妃两人时,容妃勾了勾嘴角。

她脸上晕了脂粉,点了朱唇,那唇脂颜色殷红似血,显得冷艳逼人。

容妃人还未到,香气便先传来,她在离崔贵妃与傅明华两人三四步开外才抬手示意抬辇的宫人停下小辇,自己整了整宽大的袖口,下了辇来。

说来也巧,容妃也披了湖南色厚厚的斗蓬,缎面上以五彩缤纷的线绣了孔雀,华丽非凡。

她纤手捉了斗蓬一角,朝崔贵妃走了过来,柔声就道:“姐姐来得真早。”

崔贵妃脸上迅速换上了端庄和气的笑,将之前的森然压进了心里。

“妹妹也不晚,这不,恰巧就碰上了。”

容妃垂下眼,走了两步。

她斗蓬摆尾拖在地上约一尺长,走动间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响声来。

傅明华眉峰微微一动,容妃已经朝她走了过来,斗蓬的一角洒在她左脚处不远,容妃身体却已经走到她右侧手边,靠近了她一些就笑道:“王妃也来了,真羡慕姐姐与王妃感情这般好。”

她在傅明华身侧吐气如兰,傅明华就仿佛觉得自己被一条色彩斑斓,吐了信子阴冷望着她的毒蛇缠上。

后背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窜起的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的伸手指抚了抚自己手背,静待着那种颤粟感消失。

容妃伸了手,做兰指状掩了唇轻声的笑:“一直忘了问,傅侯爷可还安好?”

她眼中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望着傅明华的侧颜看。

地上的斗蓬摆与容妃的身体给傅明华一种,自己仿佛被困在她领地气势中的感觉。

傅明华定了定,任凭容妃看了她片刻,才转过身来,眼神温和的点头:“若祖父知道娘娘对他如此记挂,必定会十分欢喜的。”

容妃的笑容就一点一点的收敛了。

她一旦收敛了笑,傅明华就笑容更深了些:

“云阳郡主身体可好些了?”

容妃的瞳孔便紧缩,像是一条等待觅食时的蛇。

一会儿之后,容妃才声音温柔的道:“若云阳得知王妃如此记挂她,必定会十分欢喜的。”

她学着傅明华之前说话的语气,目光缓缓从她脸上又落到她腹前身下,最后冷冷的勾了勾嘴角,看了她一眼,拢了斗蓬:“姐姐,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往便仰了头转身便走。

头上发鬓两侧戴着的步摇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而不停晃荡,她长长的斗蓬摆在地上因她动作而绕出一个弯折。

容妃身后的宫人连忙低头跟了上去,崔贵妃看了她背影一眼,眼睑抖动了两下,才与傅明华笑道:“我们也走吧。”

傅明华目光落在地上,听了这话,便不由笑了笑。

容妃又有了昔日宠冠後宫的架势,她就像是挡在四皇子燕信面前一块坚固的屏障。

燕追要想翻越过去,而打败燕信,路还长。

时辰还早,紫兰殿外却已经有不少命妇候在正殿门前,依品级地位进来拜见太后。

先前来的容妃低头与太后宫里的温新嬷嬷说话。

温新是太后早年身边侍候的下人,对太后忠心耿耿,陪伴在太后身边多年,在宫中地位也是超然。

据说早年间太后有意放她出外嫁人,她却自梳了头发,侍候在太后身侧。

崔贵妃进来时,宫里榻案已经备下,温新连忙过来亲自服侍两人坐下。

约半刻钟后,太后从殿中出来。

近来太后略有轻减,骊山之行她并未随嘉安帝同往,她梳了高高的发髻,上插一尺凤皇爵簪,端为华胜,以翡翠刻羽毛,镶白珠,下垂黄金镊,穿青色绣雀鸟鞠衣,显得华贵逼人。

那黄金镊晃动间,就着殿内的光火,打出华丽非凡的光影来,让下头的人看不大清她的脸。

崔贵妃与傅明华两人都上前请安,太后露出微笑,说了两句,便又问起九皇子燕骥来。

“骥儿如今应是在麟德殿中,稍后会过来向您请安。”

太后妆容虽好,也点了唇,但依旧能看出老态,九重的鞠衣衬起了她满身凛然的气势,但傅明华站得近了,能依稀看到她放在腹前微抖的双手。

她叹了口气,容妃就笑道:“九皇子时时养在太后您的身边,这一朝离去,怕是您心里该是舍不得了。”

说完了这话,容妃接着又道:

“若实在是不舍得,殿下如今年纪说大也不大,不如再留在您身边,再陪您一年。”

崔贵妃微笑着,仿佛没有听到容妃的话般。

但傅明华眼角余光能看到崔贵妃的身体那一瞬间紧紧的绷了一下,又松了开来。

那衣角只是微微一晃,便再无其他动静。

“男孩儿长大了,又岂能总拘于妇人之手。”太后虽已老迈,但却并不糊涂,抬了眼皮看了容妃一眼,似笑非笑就道。

她话中意有所指,傅明华都听了出来,容妃又如何能听不出来?

燕信年纪不小了,但却事事依由容妃为他做主,自己没个主见,行事荒唐放纵,开府之后有传言,说他每日吃食,都无一不精贵,花费颇多,饮食规格甚至超过皇上。

太后是在借这话敲打容妃。

崔贵妃嘴角边笑意便更深了。

太后是真的疼爱九皇子,连容妃说了他一句,都如被触到了逆鳞般,容妃自然不敢出声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拜见

说完了容妃,太后看了傅明华一眼,又笑道:“好孩子,快些上前来。你不进宫时,你母妃总念着说想你得很,当日骥儿去了王府,后来听说吵着要搬进他三哥府中,还遭皇上斥了一顿。”

提起燕骥,太后脸上的笑容就真切了些:“说你送的弓箭喜欢得很。”

显然是太后因为燕骥的夸奖,而对傅明华有些爱屋而及乌。

傅明华也跟着笑道:“九弟性情好,直率而又可爱。”

太后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说让傅明华以后进宫也来陪她说说话。

“果然就像孜儿所说,乖巧得很。”

孜儿是崔贵妃的小名,傅明华以前也曾听太后唤过。

崔贵妃跟她笑,说是这小名还有个来头。

她生满一期时,崔父为她抓周,珠宝玉器、女红、各式吃食等她都不抓,偏抓了一本尚书,当时无论如何哄她也不肯松开。

崔父拿了书一看,恰好她手指按到尚书·君陈篇,指尖指着: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当时的崔父喜了,为她起了个小字,叫孜儿。

崔贵妃长大后进了宫中,如今成为贵妃,自然也少有人敢再唤她这个小名了。

几人说了阵话,便到了外头命妇们拜太后的时辰了。

此次进殿拜见的,是三品以上王公大臣之妻室女眷,而四、五品官员之家室则是在殿外叩头便成了。

傅明华等人自然便退下,太后脸上露出疲色,很快又将背脊挺了起来,脸上露出温和端庄的笑意。

最先进来的,是以宗室血脉之妻眷为先。

太祖那一代子嗣并不丰茂,只得一个亲弟燕简,登位后封了郑王。

可惜卷入简叔玉谋反一案中,被燕追将郑王府一干上下杀了个绝了传承。

其余宗室便非嫡系,只是旁支。

但嫡系血脉也并不丰厚,太祖在生时,身旁只得太后一人。太后生两子一女,长女出生了好些年后,才有了嘉安帝。

是以走在最前头的,便是岐王妃,而王妃之后就是长公主,依次才是岐王妃的长媳,出身独孤氏的嫡女,是个端庄的美人儿,与庄简公府的太夫人独孤氏乃是同族。

随后才是两位嘉安帝远封外地的儿子正妃。

一行人依次上前拜见,再分别由宫人领着到其所在位置坐下。

这榻案摆放也是有讲究的。

紫兰殿主殿共是由三殿组合而成,前殿长二十一丈有余,宽亦有十六七,下方有双层台阶,命妇们站在台阶下方,由内侍监唱了名才上来。

殿中太后居于主位之上,两侧则坐崔贵妃与容妃二人。

崔贵妃份位高,则居左侧,旁边是傅明华,容妃居右下侧。

中间则是排列整齐的榻案,殿内足足放了三百榻。

只是命妇远远不止这些,所以紫兰殿两侧都仍放了榻案,若是份位实在太低的,便只有凳子,捧东西而食了。

嘉安帝的皇子中,皇庶长子、次子均都母亲地位低下,连出席宫中这样重大宴席的资格也无,两位王妃也因丈夫地位不足,而是以外臣之妇礼带了孩子按规矩进宫拜见的。

反倒是傅明华托了崔贵妃之故,稳稳的坐在崔贵妃身侧,也算是接受了下方众人拜见。

她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崔贵妃眼角余光看她不卑不亢,不由很是欢喜。

崔贵妃是有意使傅明华也受朝拜的。

燕追求的是那人上人之位,若他能成就大业,将来的傅明华就是位主中宫的人,不能小家子气,怯了场合。

她还很年少,经的事情也不多,有很多事情还需要崔贵妃来一手一手的教导她。

这样重要的场合,崔贵妃是有意要带她多见几回场面,将来也不至于慌了阵脚。

可此时傅明华的表现很让她满意,几人坐在高台之上,接受下方命妇们拜见,她坐得很稳,姿势也是极好,可见在规矩举止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

命妇们上前来齐齐跪下,祝太后福寿齐天。

傅明华其实也是握紧了手掌。

那种气势与平日宴会相见时又有不同,她甚至可以理解了为何自古以来,权势争斗为何总是不休。

她坐在高台之上,哪怕并非是坐在正中间受人跪倒,但依旧是觉得身体中血液沸腾不休。

命妇拜见足足到了午时三刻,依旧还有不少人候在大殿之外。

太后喝了盏茶,才又示意内侍继续。

直到未时六刻,命妇们才跪拜完。

太后又笑着说了几句话,才使人传膳。

这膳食也依品级而定,味道倒也不差,只是傅明华也不敢多吃,每样只略略沾了沾唇,便由宫人撤下了。

期间嘉安帝又令人赏了六道菜式过来,分次放下。

一餐宴席用完,好些人脸上都露出疲惫之色来。

崔贵妃转头看了傅明华一眼,她仍是细腰挺直,不见垮肩弯背的模样,她拿帕子沾了沾唇,吩咐宫人:“将这芝麻糖酥送去王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