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芝麻糖酥便是嘉安帝赐来的东西之一,以糖加花生、核桃脆等酥成一张薄饼,再卷成一支一支的,外沾芝麻,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

数量十分稀少,只有太后、崔贵妃以及容妃得了。

太后也不过六卷,崔贵妃只得三卷,容妃因为特别受宠,所以破例也得三卷。

崔贵妃尝了一卷,觉得实在满口酥香,便让人将剩的两卷送到傅明华面前尝尝。

傅明华谢过了,也挟了掩袖咬了一口,就感觉有目光从容妃方向朝她看了过来。

她吃完一卷,放了袖子时,容妃目光已经移开,傅明华低头轻轼压了压唇,嘴角边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容妃怕是已恨她入骨,所以极力想要观察她,找出她的破绽。

之所以如此恨自己,除了是因为自己算计了她之外,怕是容妃也回悟过来,当日郭翰所谓的投诚而入十六卫的话,完全就是想设计她的。

容妃原本算计傅侯爷是为了拖自己下水,打击傅明华报复她。

却不想之前一番试探,傅明华对傅侯爷辞官之事丝毫不见异样。

对长乐侯府遭降袭一事也没有难过,容妃何等聪明,哪儿不知道自己是受了傅明华算计?

她做了这样多,险些连女儿都赔进去了。

算计长乐侯府时,自以为也能让傅明华痛彻生根。

第三百一十九章 带刀

没想到终日打雁的,却遭雁啄了眼。容妃时时算计旁人,也有自己算计人却吃了亏的一天。

她牵连了长乐侯府的举动,不止是折损了自己一条伏线,白忙一场不说,最可恨的是,傅明华还借机断尾,将傅侯爷弄出了这个漩涡中。

把长乐侯府优先从这场权力的斗争里摘了出来。

将来没有了尾巴,容妃要想算计她,从她身上入手而设计燕追便更难。

这是一个年小而难以对付的角色,甚至比崔贵妃更难收拾,因为她够狠,够果断。

能收买郭翰为她所用,容妃自进了紫兰殿后,就一直在想:她怎么就那么鬼迷了心窍,就中了傅明华的计呢?

容妃微笑着又看了傅明华一眼,傅明华冲她轻轻点头示意,她也回了一个笑容,两人眼神对碰,心里各自带着思量,才将头转了开来。

宴席吃完,天色就已经不早了。

宫门平时关闭都有规定的时间,傅明华喝了一盏薄酒,也感觉头晕脑涨脸发热,今日随同她进宫的碧云扶着她从紫兰殿出来,外头天色已经擦黑了。

外头冷风一吹,登时酒意便醒了大半。

崔贵妃也由静姑扶出,脸色酡红,只是一双眼睛中却带着清明。

两人还未下台阶,另一侧容妃也出来了,她上下睨视了崔贵妃与傅明华二人一眼,这目光大有深意,随即才扬了扬嘴角,吩咐着黎媪:“扶我下去。”

她也喝了两杯酒,显得比平时更加妩媚。

等她一走,崔贵妃便冷笑了一声:“我们也走吧。”

傅明华将斗蓬捉得更紧,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带帽的斗蓬,碧云取了帽子替她戴上,顿时就将寒风挡了许多,脖颈也不见像之前那般难受了。

崔贵妃唤她走时,她也就点了点头。

“今日席上,怕是你也瞧出些端倪来了。”

崔贵妃与她扶着下阶梯,边与她小声闲话。

她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傅明华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指的是今日宴席之上,太后不给容妃脸面,明嘲暗讽之事。

傅明华就点了点头,一边还伸手出来捏住斗蓬领口。

冬天入夜之后气温更低,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寒凉,使人浑身都直哆嗦。

“太后向来不喜欢她。”崔贵妃转头冲傅明华嫣然一笑,看傅明华愣了一愣,接着又道:“也不喜欢我。”

傅明华嫁燕追也有一段时间了,进宫也见过太后多次,容妃同场时也看过,但除了今日,平日倒真没瞧出来。

崔贵妃叹了口气:“倒是对你颇为和善,这是好事。”

燕追处于夺位的关键时候,能多一点儿助力算一点助力。

太后是嘉安帝生母,傅明华若是得她喜欢,对燕追总有好处而无坏处。

傅明华也明白崔贵妃这话中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她连问也没问就明白崔贵妃的意思,当下崔贵妃看她的目光就更软和:“好孩子,你是个识大体,懂事的。”

说了这话,崔贵妃又压低了一些声音:

“太后不喜媚惑之人,最恶妾室通房。”

太后自己当初位主中宫,年少嫁太祖时,也是陇西名门之后,知书达礼,婚后与太祖夫妻恩爱,太祖登基后便得她一人,再无其他莺莺燕燕。

所以她最不喜欢妾室之流,总认为低贱。

哪怕容妃再得宠,可太后向来不将她看进眼里,认为她颇不入流,哪怕容妃深受宠爱。

也正是如此,崔贵妃出身也算是显赫,太后对她也并不如何亲热,只是因为燕骥之故,多对崔贵妃多了一丝笑脸。

崔贵妃话只点到即止,傅明华便已经反应过来。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解释她为何会让傅明华与太后多加亲近的缘故,才说出了这番话来。

两人才下了一层阶梯,容妃已经快步离开,不见身影了。

下方扶拦处有侍人一手提着衣摆,一手擦汗,匆匆而来。

仰头看到崔贵妃时,那侍人脸上露出喜色,忙冲崔贵妃招手,慌忙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

傅明华看了过去,就认出了这侍人是崔贵妃宫中的杨复珍。

崔贵妃宫中原本内侍黄庭不知为何遭贬,而换了杨复珍。

此人年约三旬,面白无须,一张嘴能言会道,十分机灵。

崔贵妃也有些讶异此时他匆匆而来的目的,还未开口,杨复珍已经上了台阶,朝崔贵妃叩了个响头:“娘娘,太常寺少卿被抓了。”

一句话说完,崔贵妃的脸色就变了。

“哪位太常寺少卿?”

她问了一声,傅明华就叹了一声:“怕是我父亲吧。”

杨复珍便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能被杨复珍特地赶来送信,且一来就提的,除了傅其弦,便没有旁人了。

“怎么回事?”

崔贵妃皱着眉问道,“你先起来边走边说。”

杨复珍迹步迹趋跟在她身后,弯了腰一边扶崔贵妃下台阶,一边就道:“诸位大人出宫之时,傅大人被人搜出了带刀入内。”

这可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罪。

罪倒在其次,表面上看是傅其弦犯了错惹了事,实则傅明华想起了容妃之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崔贵妃显然也想到了,脸色冰冷:“此事皇上怎么说?”

她加快了步伐,声调便有些喘息不定,杨复珍就应道:“皇上那方尚未得到消息,只是娘娘,尚书省下右仆射苏颖进言,说是那监门校尉有失察之罪,该当处死。而傅大人乃是王妃之父,所以便徒三年,罚金一万。”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珠来瞄傅明华,傅明华定定与他对视,吓得他又将眼珠转了回去,不敢再看了。

崔贵妃简直要将牙都咬碎了,这事儿一出,她几乎敢肯定是容妃所为。

“傅家祖上乃是功勋之家,却不提昔日护国公战功,却偏提起了你。”崔贵妃转头看着傅明华,虽然没提及容妃半个字儿,却话里行间都带着怨恨。

傅明华却皱了皱眉:“娘娘,此事不对。”

长乐侯府如今这光景,傅其弦就是犯了事儿,大唐有以功名、官位、勋爵来抵罪的法令。

第三百二十章 设伏

可傅家已无爵可革,傅其弦这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也不过是燕追升任的,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傅侯爷辞官回乡,皇上若真要傅其弦的命,便有违他一开始的初衷。

换句话说,傅其弦就是一个光脚的,容妃老奸巨滑,如此算计他,若是牵连不到燕追,便没必要这样大费周折的。

崔贵妃看她颦起的眉毛,愣了愣,随即也想到了燕追,登时又心中怒骂了容妃一番。

看来容三娘死后,容涂英蛰伏了一段时间,如今四皇子一党再次出手,怕是又要一番撕杀的。

说起这太常寺少卿一职,这半年来简直就像受了诅咒似的,短短几个月时间,数度易主。

一开始坐在太常少卿之位上的,是燕追的人。

当日水灾之前,燕追前往太原,灾后嘉安帝祭天,而因为祭坛祝版之上文字不大工整,又因悬挂的天灯其中一盏出了意外,而使嘉安帝发落了一批人,连撤几名官员,当时燕追安插的手下之一的曹玄便是其中被入了罪的官员之一,而丢了官位。

此后容涂英安插投靠自己的朝中官员柳茂为太常寺少卿。

谁知柳茂屁股还未坐稳,前些日子便遭燕追贬罚,又提拨了傅其弦上位。

现今傅其弦出事,显然就是容妃等人的报复,来势汹汹的。

“傅大人携带的刀是什么?”

傅明华问了一声,杨复珍惯会看人脸色,瞧得出来崔贵妃对她态度亲昵,没有要因此事而牵怒她的意思,登时便恭敬道:“带了一把华丽的匕首,佩在身上,进宫时一时疏忽忘了解下来。”

巧的就是,监门校尉竟然也查漏了。

而尚书省下右射苏颖反应如此迅速,傅明华又叹了口气:“据说这位苏大人的嫡子,才将娶了高辅阳之嫡孙女为妻。”

这高辅阳出身渤海高氏,也是大有来头之人。

渤海高家起源于汉时,后兴盛于宇文氏掌权之时,又渐渐湮灭于陈朝铲除士族门阀的行动之中。

陈朝晚期,高辅阳之祖父高济任汲县县令,陈悼帝时,政权渐乱,军权掌于各地诸侯之手。

朝廷无力约束地方,各地诸侯为了招兵买马,便加重徭役,使得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

到了悼帝掌权后期,当时陈朝各地有百姓起义,而高辅阳的祖父便在安抚叛军的过程中,遭叛军杀死。

高辅阳之父集结汲县一干人等,组成义军,杀死叛军首领,而后占据一方。

后遭汉东郡公刘挞部属王继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降于汉东郡公刘挞部下。

直到太祖起兵之时,刘挞兵败而被诛,其部下四散而逃。

太祖定国之后,勒令其昔日众属前往洛阳久住,以高士信等一干人为首者听了太祖召集,便十分害怕。

几个刘挞昔日旧部都有不从,以高士信为首之人,杀羊祭天,再次抬出刘挞这支大旗,正式宣布反唐。

刘挞昔日旧部连杀大唐官吏多人,占领定州。

那时大唐初立,太祖得知对高士信等人反了,大怒之下,先派魏州总督潘孝渊讨伐高士信,潘孝渊却兵败被杀。

后又启用相州总督薛丹为将,领四万兵马剿灭高士信。

而薛丹却遭间人出卖,被高士信生擒斩头以祭昔日刘挞。

此时大唐才初立,突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芯则借机与高士信联合,太祖震怒之下,任命当时的傅老侯爷为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军,浩浩荡荡出发。

当时傅老侯爷威名赫赫,高士信听闻傅老侯爷挂帅,也不由有些害怕,放弃占领的相州,而盘据洺州之下,与傅老侯爷遥遥相隔。

傅老侯爷到了卫州,也不急于一时半会儿收回失去,反倒断了高士信粮草。

他据于洛水之上,又令士兵扛石阻断水流,使洺州干涸。

天长日久,高士信被困洺州,断草断粮断水,傅老侯爷又不时派兵骚扰。

高士信领兵出战。

而这时的傅老侯爷令人除去河中大石,大水冲刷而下,将高士信三万多人马俱都被急流走。

其余逃兵慌不择路,而落入傅老侯爷埋伏中,统领的兵马只伤不足千人,而大破高士信五万精兵。

城中高士信被生擒,后遭傅老侯爷送回洛阳。

就是这一战役,才奠定了傅家在大唐之中超然的地位。

傅老侯爷死后,入主烟波阁十大功臣之中,葬于昭葬,长伴于太祖身侧。

这样泼天大的功劳,当年的傅老侯爷是以累累战功拼来的,可惜后世子孙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高士信被斩首于洛阳,首级挂在城门十日示众。

此后大唐一些残余势力被清除,像兴元府君集侯府等,看到当年高士信的下场,自然不敢再妄动。

大唐直到那时才初立。

高士信虽有罪,可太祖仁慈,祸不及其妻儿。

他的儿子高辅阳自小苦读书,而在天丰八年时,中了进士,那时的他都已经五十有六了。

因其父之过,并不如何得重用,中了进士之后,只是入了御史台,封了八品监察御史,而后弹劾大臣,不畏权贵,而受嘉安帝赏识,有意提拨他,并称:英雄不问出身来路。

此后步步高升,至今任五品中书舍人。

傅明华提起他,自然不单纯是为了说起当日曾祖父的荣光,而是因为容涂英欲意续弦,定下的就是高辅阳嫡长孙女。

这个高大娘子颇有贤名,今年才将十四,明年虚十五便嫁入容家。

苏颖的嫡子若娶高二娘子为妻,那么将来就与容涂英乃是连襟的关系了。

若说其中事情是个巧合,也未免是太巧了。

崔贵妃阴沉着脸,大步下了阶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傅明华顿了片刻,也跟了上去。

事情好似有些麻烦,苏颖受容涂英指示,紧咬傅其弦不放,甚至隐隐有暗指傅其弦带刀入内,妄图刺杀皇上。

傅其弦身后有燕追,燕追才将代掌国事,在朝中威望很高,又开始有官员投靠,渐成气候。

第三百二十一章 韬光

这苏颖胡说八道,就怕嘉安帝忌惮年轻而凶狠的儿子,有意借此事打压燕追。

傅明华随崔贵妃回蓬莱阁,细声细气的安抚她。

这朝中局势便是如此,一时东风压倒西风,一时又是西风压了东风罢了。

容妃与容涂英不可能放弃,嘉安帝需要平稳,燕追太年轻,也需要打磨。

傅明华心里猜测,极有可能,此次燕追要受到嘉安帝的打压,容家怕是势力该更上一层楼了。

否则怎么对得起容妃之前那流露于眉睫的嚣张?

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日燕追向她允诺,说要在三月上巳节时陪她泛舟洛河。

那时傅明华还觉得有些奇怪,他如此忙碌,却偏偏还对她许诺。

这个阴险狡猾的狐狸,怕是早就已经料到这一刻容家人的反击,胸有成竹了。

说来此时也确实是他放权退让之时。

他这些年表现着实很好,嘉安帝怕是也有意于打磨他。

但锋芒太露,也未必是好事,此时借机避隐风头,背地里张罗人才,使容家嚣张得意,借此事削去秦王一党中意志不坚的小人。

去芜存菁,留下忠贞而可信之人,更便他行事。

同时嘉安帝要的是稳,若燕追了锋芒毕露,他便有意无意纵容四皇子燕信一党,一来可平衡朝中势力,集中他自己威望。

二来也有利于他磨练燕追,从儿子中选择适合的继承人登上皇位。

而燕追若一旦退让,容氏一族太过嚣张,此消彼涨之下,後宫容妃也会失些宠爱,嘉安帝会出手打压容氏势力。

等燕追再入朝中时,那时就更方便他大展拳脚了。

燕追如此狡诈多计,燕信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

她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眼里露出蜜色,偏偏她自己尚未察觉,倒是崔贵妃看到了,心中就是一动。

“元娘,此事你觉得呢?”

崔贵妃伸了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显然是对此事有些头疼。

傅明华站到崔贵妃身后,伸手要替她揉着额角太阳穴。

原本替崔贵妃按摩的静姑便恭顺的退让到了一旁。

她指尖嫩滑,力道不轻不重,且又找准了穴位,倒也是舒服的。

虽然不如静姑动作那般娴熟,但因为是自己喜爱的儿媳妇,倒是使崔贵妃心里比受静姑按摩时更加的受用。

崔贵妃的神色放软了些,甚至将身体往椅后一靠,曲臂撑在胡床扶手之上,闭着眼睛任由她按了半晌,傅明华才道:“可能王爷心里,对此事早有准备了。”

她声音温和,手上动作却没有松懈。

崔贵妃听了这话,便神情一动,没有出声。

傅明华接着往下说道:“早些时候,十一月底那会儿,王爷与我说,上巳节时陪我泛舟洛水。”

若依他如今公务繁忙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抽得出这个时间来陪她的。

当时燕追那样说,傅明华还觉得有些诧异。

燕追性格骄傲,向来不说虚言,提到了便会做到。

“怕是那时王爷就早有预料。”

傅明华说了这话,崔贵妃听说儿子心中早就有数,便松了一大口气,提起的心也落回原处,有闲暇逸致来想其他。

她坐直了身,仰头去看傅明华:“哦?泛舟洛水啊——”

崔贵妃故意拉长了音调,就看到这个一向镇定沉稳的小娘子刹时一张脸涨得通红,杏眼睁大了望着她看,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崔贵妃看她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只是…”

她结结巴巴的,不明白崔贵妃怎么突然关注起了这事儿,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将此事说了出来。

“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