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追停了脚步,看了他护在斗蓬内的奏折,微笑道:“杜相公,皇上对您实在是器重,这样早便召您入宫议事。”

杜玄臻便弯腰道:“老臣得幸能为皇上分忧。”

燕追勾了勾嘴角,眼里露出戏谑之色:“皇上等着召见,失陪了。”

“殿下请。”杜玄臻拱手道,燕追走了两步,转过头时,他仍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不变。

第三百四十七章 送别

直到燕追已经进了宣徽殿宫门之下,已经不见踪影了,杜玄臻才直起了身,笑容一冷,转身走了。

燕追进了殿里,嘉安帝已经候了他好一阵了,见他一来,便头也不抬:“可见到杜玄臻了?”

他一面批着奏折,一面问话。

燕追便点了点头。

门口的侍人上前替他除去披在身上的大氅,又为他捧了杯热茶上来。

“杜玄臻上了套。”嘉安帝心情很好,杜玄臻此人滑不沾手,从先帝时期入仕,便步步高升,没想到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举荐的那个姓陆的,投入了容涂英的门下,想必他看到你时,神情必是精彩万分的。”嘉安帝微笑着,手上原本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看着燕追便微笑:“那个姓陆的,确实是个人才。”

他话里有话,目光中神色闪动,随即又恢复平静,皱眉问燕追:“太原武器之事,你可想好如何解决了?”

燕追应了一声,显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嘉安帝的眉头皱得便更紧了,神情严肃:

“如今你准备如何解决此事?”

太原制造的兵器出了差错,虽说及时发现了武器的问题,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以及兵丁的伤亡,但是这批武器不是小数目。

阴家摆明不会帮忙,嘉安帝喝了口茶:

“我知道你母妃见了定国公府你姑母的孙媳妇。”

燕追仍是不慌不忙:

“臣明白。”

嘉安帝随手抽了一张折子,朝他扔了过去:

“既然明白,你就尽早解决。”

那折子说的是幽州频受骚扰,近来薛延陀与契丹不太安份一事。

除去了君集侯简叔玉及吐蕃的威胁后,大唐看似平和,实则仍处于外族威胁之中。

内里也并不平稳。

嘉安帝的笑容冰冷,燕追眼里露出坚定之色。

院里种着的几株白玉兰树今年长得特别好,才二月中,便已经结了花苞,傅明华让人搬了府中账簿,边赏景边对账。

江嬷嬷为她安排的位置在略高一些的阁楼之上,那里既能瞧得清楚,又不至于像坐在游廊,没个遮挡。

府里的账十分简单,她要管的只是明面上的支出罢了。

才将看了一半,就见到不远处燕追头戴着斗笠,向内院而来。

傅明华站起身,燕追已经仰起了头,抬了抬笠沿,冲她打了个手势,自己很快大步走到屋檐下,摘了斗笠之后向阁楼上走来。

不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她站起身来,就看到燕追头发湿了些,虽说戴了斗笠,但他身上衣裳也是浸了雨水。

她向跟在燕追身后的碧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送热茶与巾子上来,这才有些好奇的问:“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他近来十分忙碌,春闱后向他投卷的学子不少,此时正是他广罗人才的时候,她连外院都不去,不想打扰了他。

“回来看看你。”

燕追微笑着看她,胸腔里那颗仿佛冰冷的心,此时在她笑容下才渐渐感觉多了几丝暖意。

“可能我明日就要出洛阳,兴许,”他迟疑了片刻,手伸了出来,却感觉自己手掌并不暖和之后,又迅速的收了回来。

“兴许五六月才能回来。”他有些依依不舍的,目光牢牢攫在她的身上。

傅明华的笑容便一下顿住了。

她知道燕追要出洛阳,太原兵工部的事情迟早要解决,可是她没想到会这样的快。

“弱冠礼离此时并没有几日了…”她拧着眉,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对于男子来说,弱冠礼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是代表了男人成年的标志。

太常寺一早便按龟卜之仪算出了时间,是需要嘉安帝亲自带领他,在一群宗室陪同下祭祀祖宗,并为他亲自戴冠。

嘉安帝那时会赐他字,仪式十分重要。

又没几天,他却选在明日要出城。

“这个只是小事。”

他淡淡说了一声,手掌暖和了之后,才伸手来拉她:“元娘,陪我坐一坐,我有话与你说。”

燕追附在傅明华耳侧,与她小声的说话,她抱了燕追的手臂,听着听着,便眯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笑了起来。

“到时若是有什么事,不必惊慌。”

他伸手摸了摸傅明华的头发,她今日一头长发只以丝绳挽成一束,垂在身后,少女纤纤,看上去与平日端庄秀丽的模样又有不同姿态。

傅明华看了他一眼,燕追就问:

“怎么了?”

“三郎真厉害。”她隐隐猜到了燕追有部署,又想到他安慰自己的话,便越发肯定了。

他一听这话便高兴,连连凑过来问厉害在哪里,傅明华正伸手推他,碧云几人便捧了茶杯与干净的巾子上来了。

傅明华脸色微红,整了整衣衫坐直了,端了茶杯掩住自己尴尬的神色,上来的几人连忙放了东西退下,燕追抱着她不说话了。

傅明华靠在他怀里,看着那才结好花苞的玉兰被风雨打落,便将脸埋在他胸前。

他一下又一下的摸她的背,无声的安抚她。

第二日燕追起得很早,他出了远门,却不放心傅明华一人留在府中,所以将姚释留了下来,若是有急事,她也有个人好商议。

他走时握了握傅明华的手,只说道:

“等我回来陪你泛舟。”他还记得这个事儿,傅明华眼睛微涩,点了点头。

看他翻身上了马背,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双腿一夹马腹,嘴里轻喝了一声:“走!”

一队人跟着打了马腹转身,傅明华直到看他的身影渐渐没入秦王府后巷转角处,想了想又提了裙摆朝院内跑。

燕追是从后院走的,她转身回了院子,江嬷嬷等人不明就里也跟着她身后跑,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顺着楼道快步上了阶梯,她记得有条廊道,连通阁楼,比旁的路要高。

她上了廊道,再往外看时,看到的依然是高高的围墙,将院内的景致及她原本心中那些许的期盼牢牢锁在其中。

傅明华撑在栏旁,目光茫然,正说不出心中滋味儿,一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却响起。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不舍

傅明华登时转了头去看,之前骑马已经走了的燕追却回来了,此时匆匆在问:“王妃呢?”

下人结结巴巴的向他指路。看小说到

傅明华目瞪口呆,看他仰了头,发现了她后便速度极快上来,站了半晌,傅明华扑进他怀中,他紧紧搂住了,有些颤声问:“在找什么?”

她双手紧紧揽了他的腰,只觉得眼眶酸涩,有些哽咽:“在看你走到哪了。”

他又抱得更紧,似是要将她揉进身体中。

“真想把你装进袖口里带走。”

燕追将头埋在她发间,深呼了一口气:“时时不离我左右。”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圈有些烫,便眨了眼睛不说话,只是任他用力的搂着。

第一次他有事前往太原时,那时她觉得倒是松了口气,怎么这一次却偏偏又如此奇怪?

她又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嘴角,听他说着想她的话,便忍不住低头咬他。

燕追毫不思索将衣裳拉开,更便于她下口。

“再咬一口。”

她果然张嘴,一口咬在他胸前,留了个小小的牙印,他还嫌不够狠,嘟囔着:“印子留得不够深呢。”

傅明华便有些脸红,再让她咬,她不肯再咬了,目光落在他胸膛之上,那里还能看到一条淡淡的伤痕,便心中一紧,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不要受伤了。”

他数次身上都带伤,这一趟出了洛阳,可想而知容涂英又会使小动作。

燕追点了点头,她既然叮嘱过,他自然就会更加小心了。

“戚绍会直接出河南府,跟随在我身边。”

傅明华听他这样一说,便放心了些。

这一次他再出门,便不要她再送了。

她送他出去,他却又只想再回来,还没走到巷口转角,便想着总觉得还有几句话没与她说完。

府中姚释仍在为燕追打理文学馆,傅明华每日都会亲自过问姚释的膳食。

二月底放榜之后,江陵才子徐子升无缘进士,而被姚释代燕追收其为幕僚,住进了秦王府中。

嘉安帝在三月初接见了以陆长元等人为主的新晋进士,一时间陆氏一门在洛阳之中风光无限。

傅明华是一点儿都不意外这个结果,梦里的陆长元以不到四十之数便中进士,在大唐立国以来,也是十分罕见的,陆长元此时不过刚展露头角罢了。

他投靠了容涂英,所以与同批其他进士奔走谋官的结果不同,陆长元进了御史台,将来前途无限。

洛阳里背地里风起云涌,秦王府中,傅明华却有些伤感。

碧青养好了身体,与碧箩一道,却要出府了。

付嬷嬷已经从江洲回来,带回了两人的契约,傅明华将两人契约放进早就为她们备下的匣子中。

“里面各装了一张地契,还有一些银子,官府里已将你们二人的奴籍消去,自此天高活阔,只愿将来你们能过得顺顺遂遂的。”

傅明华指着一旁放的箱子,向碧青两人道。

两个丫环跪在地上,眼圈通红。

江嬷嬷等人也是不住叹息,脸上露出不舍之色。

“奴婢自小便侍候在您身边,原该终身服侍您的。”碧青哭得厉害,一旁碧箩只是抹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奴婢福薄。”碧青说完,双手撑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个响头:“奴婢愿您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她每说一句,便叩一下,傅明华忍了心中感受,让人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碧青却倔强的不肯起身,一连叩了三个响头,额头红肿了,才哭着道:“奴婢能做的,便是向您叩这几个头了。”

一时间几人心里都是十分难受。

旁边碧箩也如碧青一般,叩了头才被人扶起身来。

江嬷嬷问:“将来可想好怎么办了?”

碧青便应了一声,她的哥哥嫂嫂此次随付嬷嬷前来洛阳,就是为了把她接回江洲。

自小便离家,她其实心中也是惴惴不安,有些忐忑又有些隐隐的期待,说起此事,便眼里露出了几分来。

送走两个丫环后,便觉得屋里一下便空了许多。

江嬷嬷不知是不是因为碧青两人走了,有些思念,心里装了事,二人才走没几日便病倒了。

傅明华便时常让碧蓝照顾她,又拨了两个丫头去侍候她,每日江嬷嬷的膳食也亲自过问,过了几日江嬷嬷却总不见起色。

房中侍候的人少了许多,便该要再提两个大丫环上来。

碧云建议道:“奴婢看紫垣倒是不错,二等丫头之中,还有一个银疏性情也很温柔。”

紫垣是一开始燕追派到她身旁的人,品性、能力确实都不差。

傅明华又唤了银疏问话,如碧云所说,银疏这丫头才刚十五,可是性情十分沉稳,话也并不多,说了几句话,都答得上来,便暂时提了她。

侍候了几日,银疏细心温柔,两人便被提了上来。

算算时间,已经好几日没有进宫见崔贵妃了,傅明华便想着明日进宫一趟。

府中养了几盆牡丹,长得极好,她让人搬了几株进来,自己亲自修剪了,准备明日带进宫中。

外头紫亘匆匆进来,眼神急促:

“王妃,王爷遭了人弹劾!”

傅明华便目光一紧,手掌用力的将铲土的铁锹握紧了。

容涂英的人动手了,她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陆长元来。

陆长元中了进士之后,便进了御史台中,御史台分三院、三台,他偏进了察院,任的是八品监察御史。

“人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傅明华轻声的说,一面又低头用铁锹铲起了土:“莫非这火燃到王爷身上了?”

若如她所料,此事乃是陆长元所为,还是受意容涂英,那么来者不善,还不能轻易了结了。

碧云默不作声,捏了帕子替她压汗。

她一面铲土,一面便问:

“弹劾王爷什么?”

若她是容涂英,要找机会整治燕追,怕是会从旁人下手。

燕追乃是嘉安帝之子,行为举止容涂英是捉不到错处的。

倒是由他身旁的人着手,机会更大。

第三百四十九章 冲撞

而燕追身旁的人中,傅明华便想到了傅其弦来。

数月之前,傅其弦带刀入阁,当时那事儿不过是被压下去了,以嘉安帝罚他俸禄,勒令他反省暂结。

可是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容涂英若要作文章,必会从傅其弦着手。

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紫亘便小声道:

“监察御史陆长元弹劾王爷,铲除异已,滥用职权,私自提拨傅其弦为太常寺少卿。”

傅明华听了这话,便笑起来了。

“您要不要进宫与娘娘说一声?”

碧云有些担忧。

如今燕追不在洛阳,事情又牵连到了傅其弦,傅明华难免要受连累。

紫亘也道:“不如请姚先生拿个主意章程。”

“不用!”

傅明华摇了摇头,将手里铁锹一扔,又取了一旁剖成两半的瓜瓢舀了水去将花浇透了,才接过银疏递来的帕子擦手:“只是小事罢了。等会儿我修书一封,银疏亲自替我送回长乐侯府,叮嘱父亲最近收敛一些,闭门少与人往来便是了。”

燕追此时不在洛阳之中,容涂英此举不过是为了个名头,大肆再铲除异已,安插他自己的人罢了。

她眯了眯眼睛,眼里闪过冷色。

第二日崔贵妃问及此事,傅明华便与她细声道:“事到如今,唯有忍字。”

此时不宜与容涂英硬碰硬,赢了不过是争得一时意气,得不到好处,输了便成了笑话,使燕追蒙羞。

崔贵妃叹了口气,就道:

“我是忍得惯了,倒无所谓,只是担忧元娘你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却没想到她年纪不大,这份涵养却是不差。

陆长元弹劾燕追之后,嘉安帝撤燕追兵部侍郎一职,并令中书侍郎容涂英兼任兵部侍郎。

而太常寺中,又有人上书傅其弦难以胜任少卿一职,在位期间错处颇多,只是当初碍于三皇子,无人敢说罢了。

一时之间容涂英一党全都站了出来,细数傅其弦错处。

嘉安帝便再撤傅其弦,又扶太常寺丞戴守宁任少卿一职,傅其弦则官复原职。

傅明华对这个戴守宁并不陌生。

数月之前,他不过是从七品的太常寺主薄,却因为献了匕首与傅其弦,陷害他后而得容涂英赏识,提寺丞,如今也算是步步高升,这样的升官速度,可谓极为迅速了。

直至四月中旬,燕追一系官员被贬的贬,换的换,要么架空,要么被弹劾,容涂英以极为迅速的手段,将洛阳之中燕追扶植起来的势力扫了大半。

朝中人心惶惶,嘉安帝的态度十分古怪,仿佛对朝堂的争斗,颇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感觉。

苏氏的婚礼快到了,傅明华早就为她备下了礼。

因她与苏氏关系亲密的缘故,所以一大早便提前出了门前往西都侯府。

马车才走了一半,便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与惊呼声。

只听赶车的婆子嘴里发出怒喝,马儿的嘶鸣响了起来,下一刻傅明华就听到了鞭子破空的声响,一个男声厉声大喝:“刁奴,胆敢拦了容大人的去路!”

说话功夫间,只听婆子发出痛苦的惨叫,下一刻马车重重颠簸,碧云等人在车外大声喊:“住手。”

却根本无人理睬。

傅明华神色一冷,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此时疯狂的迈蹄往前奔跑,碧云等人看到这一幕,吓得脸都白了。

“畜牲不听话,就是该管教!”

那之前说话的男声又响了起来,话音才刚落间,便听到马的哀鸣传来,一泼热血飞溅在坠下来的幕纱之上。

车子往前滑了一段,才‘吱嘎’一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