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华听了这话,便微微一笑:“大夫人真是如水做的般。”

碧云低下了头忍笑。

回到王府中时,银疏与她回话,说是金吾卫的张巡将今日冲撞了傅明华的侍卫拉了回去,还说必定严办。

傅明华喝了口茶水,又问及那匹死马,却见紫亘脸色难看:“容府的人傍晚送了两匹大宛马来。”

傅明华便眉头皱起来了。

她让人送了死马至容府,原本是要折辱他。

可他收了死马,又再回赠两匹胡种马,旁人怕是会赞他心胸开阔,为人大度。

这个人实在难以对付,她叹了口气,将杯子搁下了。

“既然容大人送了良驹,收下便是。”

朝堂之上,陆长元才弹劾燕追不出半月,姚释反应也很迅速,御史台中方敬则是上奏弹劾陆长元。

“皇上,大唐尊儒术,以孝治国,皇上贵为天子,对太后亦是孝顺有加,陆长元此人不尊孝道,请求皇上废除陆长元功名,撤其官职,使其归家。”

方敬乃是由当初性情忠直,敢于上谏。

他乃是御史中丞王植岁的手下,与陆长元同为八品监察御史。

平日无事不能入殿,有事才入殿上奏。

龙椅之上嘉安帝听了这话,便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哦?”

嘉安帝拇指抚了抚自己腰间玉带,问了一声:“此话何解?”

方敬便严肃道:

“皇上,这陆长元乃是孝康二年生人。”方敬率先开口,殿中容涂英一系原本还满脸笑容,听了这话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

孝康是前陈朝末年的年号,若陆长元乃是孝康二年生人,那么至今他就应该三十有五了。

“陆长元的妻室至今未曾诞下子嗣。”方敬说到此处,以苏颖为首的众人顿时就要说话,方敬接着却道:“可下臣曾听闻,陆长元有一妾室,得了一子,却将妾室与血脉置于陇西,不闻不问,罔顾子嗣之重。”

苏颖等人目瞪口呆,听了这话,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嘉安帝皱了皱眉,御史台另一位御史中丞郭世伦便道:“这有何难?古人有云,谁无过,知错能改,便善莫大焉。”

苏颖也奏道:

“臣认为,使陆长元将妾室子嗣接回身边,细心照顾便是了。”

嘉安帝便点了点头,此时朝中大臣争议一番,便将话题揭开。

陆家里陆长元听了此事,微笑着送走了容家前来报信的下人,妻子许氏使人打发了银子将容家的人送走,陆长元阴沉着脸回到房中,碗盏都摔了一地。

他一天滴水未进,许氏亲自做了几样饭菜送来房中时,陆长元书房里却灯火未点。

老仆不敢入内,看到许氏前来时,松了一大口气,向许氏小声的提点道:“大爷一天茶水未进,脾气急燥,您还得多宽慰他一些,保重身体。”

许氏点了点头,眼里也露出点点忧色来。

她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裳,温声道:

“我心中有数,你且暂且下去,过在外间,我与大爷有话要说,不要让旁人进来。”

老仆连连点头,许氏则是进了屋里。

陆家当初在陇西一带也算是有些家底,陆父早年靠教书育人为生,在陇西一带颇有名望。

只是传到后辈手上,家境破落。

幸亏当时太守姚焕致对陆长元欣赏有加,时常赏他财物,才使他不致捉襟见肘。

他中了进士之后,又投靠容涂英,进了御史台谋了差事,姚焕致也没有与他生疏。

许氏提了食盒,推了门进屋。

她另一只手上还提了灯,昏黄的灯光将屋里的情景照得分明,她看到了地上砸碎了一地的瓷片,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陆长元的性情稳重,向来不轻易大动肝火,今日看来真是气急了,才会摔碎了一地的东西,还不允人进来打扫的。

“你来了。”陆长元叹了口气,坐在书桌之后,伸手撑着脸,没有抬起头来。

他与许氏夫妻多年,彼此对对方气息、脚步声都十分熟悉,他就是不看也知道是许氏来了。

许氏应了一声,将手里的灯笼挂好,又放了食盒在一旁,拿了扫帚打扫屋里。

将地上的茶叶渣子及杯盏碎片等扫了干净,许氏又提出去倒了才回。

看他书桌上一片狼藉,又替他将书桌收拾了,才摆出食盒,将里面几样小菜捡了出来,平静道:“无论如何,也该先将饭吃了。”

她轻抚陆长元的头,陆长元便将脸贴进她的怀中。

这是陆长元最爱她的地方,她温柔而冷静,虽然容貌只是普通,但她遇事不慌,颇有大家风范。

所以两人成婚多年,依旧十分恩爱,从不红脸。

陆长元对她也份外倚重,有事爱与她商议,听她意见。

这会儿也唯有许氏说的话,陆长元才能听得进去几分了。

他接过许氏递来的筷子,又看那盛了满满一大碗的饭,便又摇头:“这实在是让我食不下咽。”

陆长元摆了摆头,放了筷子,与她说今日发生的事:“朝中方敬弹劾我,使子嗣流落在陇西,不闻不顾。”他脸上现出忧心忡忡之色。

许氏便一下一下的抚他的头,听他说着心里的忧虑:“你也知道闻氏身份,我又怎么敢呢?”

“若怀陈身份被人发现,我怎么对得起杨殊?”

他眼神阴沉。

陆怀陈身份特殊,他实在很担忧陆怀陈的身份遭人发现,留不得性命。

许氏的神情也有些凝重。

她在洛阳里颇有美名,性情贤惠,当初与闻氏姐妹情深,从不嫉妒年轻的小妾,与她和睦相处。

第三百五十三章 乱了

与许氏往来的人都赞她大度,又赞她御夫有术,陆长元身旁有年轻貌美的小妾,她其貌不扬,又没有子嗣,却能使丈夫疏远小妾,而对她十分尊重,实在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可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闻氏并非陆长元真正的小妾,而是早逝的陆杨殊未过门的妻子,她才没有捻酸吃味的。

“我知道您是为了保护闻妹妹,才将她留在陇西,如今事情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许氏问道。

陆长元神情冰冷,摇了摇头。

许氏忍了心中的慌乱,冷冷道:“秦王的报仇来得倒是快。”

说完了这话,她又提醒:“老爷要小心路途秦王一党冲怀陈下手。”

陆长元心情便更沉重,他怕的就是这个。

养在他名下的陆怀陈,乃是他几年前便意外死去的二弟陆杨殊之子。

陆家与闻家乃是邻居,闻氏父亲早逝,陆父便对闻氏母子多有照顾。

那时的闻氏时常过陆家来,随许氏学些针线,如此便与陆家人熟悉了。

长大些陆长元本来以为她会与陆长砚定下亲事,却不想最终却与比她大了好些的陆杨殊有了首尾。

陆杨殊意外身故后,闻氏有孕在身,为了全她名节,保住陆杨殊血脉,陆长元才纳了闻氏,将陆怀陈之子记在自己名下。

而最使陆长元担忧的是,陆杨殊并非陆父亲生,乃是前朝悼帝之子,晋王杨元德的血脉。

当初太祖打天下时,晋王数次与太祖作对,挡住了太祖一统天下的脚步。

太祖当时恨他入骨,定国之后他昔日作孽旧部却仍隐藏于大唐疆土四处,伺机而动。

而当初高辅阳的父亲高士信投靠的汉东郡公刘达,便是昔日晋王杨元德手下之一。

当年的高士信才举兵反唐时,打的也是晋王旧部刘达的名号。

所以太祖忌晋王一脉,不容晋王血脉活着,就怕有一天,其旧部后人,以此为名,再次生乱。

陆家最担忧的,便是陆杨殊有一天身份暴露,会招致大灾。

陆父临终之前,拉了陆长元的手殷切交待,让他不惜一切,保住晋王血脉。

“可惜最终我仍有违父亲遗训,使杨殊死于奸人之手。”

陆长元拉了许氏的手贴着脸,有些恨恨的道:“如今我竟无力保住杨殊血脉。”

“您不要太过担忧。”

许氏抱紧了陆长元,皱眉道:“事情已过多年,当初杨殊被父亲抱回时,知情者并不多。”

她神情冷静,分析给陆长元听:

“再者说了,当年知情之人,过了这些时候,早就埋于黄土,秦王也不一定会知道杨殊来历,更不一定会猜出怀陈乃是杨殊之子。”

许氏深呼了一口气,接着又道:

“怕是以为如此方能握了您握柄,想要有意报复您罢了,您不要乱了阵脚,使他趁心如意才好。”

她这一番劝慰似是说进了陆长元的心里,使他脸色稍好了些。

事到如今,陆长元自然便唯有点头了:

“只盼真如你所说。”

他有些后悔过早的投靠容涂英了,还将中书令杜玄臻也开罪了。

“只是当初不该与容涂英走得太近,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叹了口气,许氏便淡淡道:“老爷也不过是走投无路。”

当初他有意为陆长砚娶傅氏长女为妻,原本以为傅家那位母亲出身自江洲的长嫡女必是配得上陆长砚的芝兰玉树,却不想动了心思,打了主意,最终傅氏长女却由嘉安帝下旨,配三皇子燕追了。

如此一来,陆长元心中便暗叫不妙,此举已经开罪了三皇子,将来入仕自然也怕受他所制。

他入仕的原因,本是为了替枉死的陆杨殊报仇,为了避免燕追将来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而投靠容涂英。

陆长元此人目光独到,他看出容涂英此时正是得势之时,嘉安帝有意扶植他,对他十分信任。

原本陆长元想借他之势,以容涂英为跳板,直接进入嘉安帝眼中,成为忠于嘉安帝的臣子,而步步青云,却没想到,才将为官不足两个月,照容涂英示意,弹劾了秦王燕追不久,秦王一党的报复便来得这样快,指使监察御史方敬弹劾自己,拿住了他的痛处。

“我想辞官回故里。”

陆长元哪怕再是有些心机,可毕竟不足四十之数,才踏足官场没有多久,遭了这样一个变故,痛脉又遭人拿捏住了,便生出几分退意来。

许氏叹了口气:

“只怕如今走不脱。”

别说燕追会不会放过他,就连容涂英一党怕也是不会放过他的。

淌了这趟混水,想要抽身上岸,又哪是那般容易的。

“明日我去向尚书省员外郎的太太打探一番。”

尚书省员外郎名叫柴浑,其夫人张氏也是出身陇西,是许氏的同乡。

最重要的是,这柴浑的嫡子娶的是高辅阳的庶出孙女为妻,与高家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而高辅阳的嫡孙女又许了容涂英为妻,这样沾亲带故的关系,使许氏更方便探听消息一些。

“您不好探听的事情,便让我来。”

有时内宅妇人重要之处便体现在这里。许氏微笑着劝慰丈夫,温声道:“车到山有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快些用饭吧。”

经她一劝,陆长元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才点了点头,动情道:“辛苦你了。”

许氏便微微一笑。

傅明华听到陆长元被弹劾一事儿,不由暗暗叫妙。

姚释等人反应实在是很快,报复也很巧妙,比容涂英指使陆长元上折子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既不如容涂英等人,借陆长元之口直指燕追,却逼得陆长元手忙脚乱的。

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傅明华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姚释此举,拿住了陆长元的痛脚。

他名下那个名叫陆怀陈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她心中清楚得很。

“这有什么妙的?”

碧云等人纳闷不解,傅明华便解释给她们听:“这陆长元的庶子,大有来历,王爷当初便查过他们底细。”

第三百五十四章 阵脚

傅明华知道碧云几人嘴巴严实,便拣了些许与她们说,直听得几个丫环面色煞白,许久回不过神来。

“若是如此,那陆长元竟然当初还敢…”

碧云大怒,话说了一半便止住,复又恨恨的诅咒道:“黑了心烂了肺的东西,活该王爷对付他们。”

当初陆长元假借杜玄臻之名,来了侯府要借傅明华的《张守信集》,还数次私下指使陆长砚前往侯府,让傅明华陪同他抄录书籍。

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只是当时碧云等人虽然不耻陆家打这样的主意,连陆长砚一个脚有残疾的人都妄图想要配傅明华。

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明华最终与陆长砚不了了之,碧云此时想起来,却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冒。

陆家这样的光景,还敢拖人下水。

怕是当初打傅明华主意,也是抱了些见不得人的目的!

傅明华微笑着,端了茶杯放在唇边:

“我倒要看他怎么做。”

梦里的情景不是这样的。

当初朝中有人弹劾陆长元,陆长元急匆匆与陆长砚商议,带了‘梦中的傅明华’所生之子陆怀琅匆匆前往陇西接陆怀陈时,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但梦中的情景尚有‘梦里的傅明华’所生之子为陆家挡灾,而使‘陆怀陈’死于陇西前往洛阳的途中,留了一个陆怀陈伪装的‘陆怀琅’活下来,如今陆长元又该要怎么做?

碧云便道:

“若照您所猜,他怕是要辞官躲祸的。”

傅明华似笑非笑:“他可躲不脱。”

梦中的陆长元投靠的是嘉安帝信任的同中书省下平章事李辅林李大人,是李大人的得意门生。

如今却投靠的是容涂英,选择了与燕追对立面,其中的缘故,怕是因为陆长元打了自己主意,而开罪燕追之故。

傅明华咬着杯沿,勾了勾嘴角,也不知这陆家人遇上她,算不算是成也‘傅明华’,败也傅明华了。

五月初,御史大夫余忡益便示意中丞郭世伦亲自亲待陆长元:“大唐自开国以来,由先帝时期至今,对御史台十分看重。”

大唐之前,御史台并无实权,而是大唐之后,由太祖定法,御史地位才水涨船高,官职虽低,却可弹劾百官,使满朝文武、王公惧怕。

御史应该以自身为表率,否则谈何监督百官?

意思是使陆长元不要纵容妻子许氏善妒,而将妾室、子嗣留在陇西,任其自生自灭,不闻不问。

陆长元当时听说,便脸色煞白,回头半晌,才保证要将庶子接回洛阳之中。

他是有苦说不出,思来想去无可奈何,箭在弦上,几日之后无法拖延了,才派了前往陇西接人。

五月初五端午节,嘉安帝有意要观洛水之上竞渡。

碧蓝跟傅明华说着自己才打听来的消息:

“听说容大人寻了一些样貌、身段皆不差的美人儿,意欲在此次竞渡之中夺得头筹,以讨皇上欢心。”

容涂英此人在逢迎拍马上倒是有些本事,傅明华微笑着。

天气渐热,她换了厚重的冬装,只着淡紫轻绸宽袖上衣,粉色抹胸将饱满酥胸及衣裳包裹在其中,挽了简单的发髻,一串珠链绕过她挽起来的长发,结在发髻左上侧挽为了一朵珠花,以金链坠着珠子垂落下来,显得秀丽而又雅致。

那峨眉淡扫,吐气如兰,碧蓝也看得入神。

“听说除此之外,靖王府、庄简公府等都寻了人,想要讨皇上欢心。”

一旁紫亘接嘴。

下人间也有小道消息传递,尤其是像碧蓝等人这样的大丫环,与不少权贵之家有头有脸的丫环婆都有些交集,能探听得一些消息。

只是是真是假,消息有没有用,还得靠她们自己分析。

傅明华对于容涂英媚上之举并没有什么兴致,她伸出匀了丹蔻的右手,顺着自己的乌鬓抚了抚:“幽州可有消息传来?”

听她这样一问,碧云等人便都摇起了头。

幽州没有消息传来,只是远在鄯州的燕追却有信件捎回。

银疏拿了信还未到屋,傅明华便已经迫不及待出了院子去迎银疏。

她望着那经过磨损,信件边沿已经有些泛白发毛的书信,一下便捂到了自己胸前。

那信上仿佛带了燕追气息,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比自己想像中的更要思念他。

从二月离开洛阳,算起来他已经走了足足有两个月了。

她拿了信件转身,顾不得还未回屋,便在游廊下除去了封口的腊,打开了信封。

里面并不是装了信纸,而是另又装了一封信,她愣了一下,抽出来时,上面才写着:爱妻元娘亲启。

她的眼眶便隐隐有些发热。

傅明华握了信封在手掌里,半晌舍不得拆开,指尖描着他写下的字,那熟悉的笔迹仿佛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落笔如走龙蛇。

她描了又描,好一阵才将信件拆开,走了两步,看前方另一侧有亭台,摆放了桌椅,便顺势过去坐了下来,有些雀跃的将信抖开。

碧云等人识趣的没有跟过来,她嘴角边含着微笑,信上燕追写了满满三页思念她的话,又详细写了一番如今他在鄯州,短时间内暂时不能回来。

“一种相思两地愁。”她轻声念头,仿佛燕追在她耳边说:“昨夜喝了几杯酒,夜里醒来,却似回到洛阳,如回了王府之中。”

她坐了半晌,碧云过来唤她时,傅明华才回过神,自己坐了小半个时辰了。

“您虽然贪外间凉风徐徐,可园中蚊虫却多,不如奴婢们拿烟熏过,再备上绡纱,您再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