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她的肚子一天天大,到了生产那天,娇生惯养的母亲生了一半没了力气。村里接生婆用手将我拽了出来,这一拽,就像打开水闸的阀门一样,母亲身上的血立时全部流尽。

她走了,只剩下我,毫无准备地面对自己卑微而茫然的人生。

我长到五岁,皮肤上总是笼罩一层不健康的蜡黄。怎么洗也洗不掉,那层蜡黄,就如颜料一样,紧紧吸附在我的皮肤上。

所以,我的养父,为了省事,就管我叫阿黄。

童年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个字:饿。

我总是很饿,肚子就像一个无底深渊,扔进去的东西,瞬间就没了踪影。为了抵挡那种疯狂绞痛的饥饿感,我只好拼命喝水。

久而久之,我渐渐四肢瘦削如芦柴,肚子却高高凸起,顶着毛发稀疏的脑袋,长成一副奇怪模样。

我常常头晕,胸口闷,别人家的小孩早能满地满野疯跑的时候,我却走两步就要喘气。因为这样,我常常觉得对不起我的养父,长成这幅怪模样,还成天身体不好,对他来说,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拖累。

为了不让别人嘲弄养父,我尽量不跟村子里的人接触。

我没有玩伴,也无法象他们那样精力充沛地奔跑。于是,村后的小山坡上发呆成为我童年唯一的消遣。我别的都不行,可对声音非常敏感。天生就能分辨大自然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别人听起来枯燥无味的雨声、风声、水声、鸟叫声、虫声、牲畜叫唤声,在我听起来却抑扬顿挫。我常常一个人躲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听得久了,却也能惟妙惟肖模仿各种声音。在所有的声音当中,我最喜欢鸟叫声,常常是我用口哨一吹,满树林的鸟儿都会跟我合鸣。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决不孤单,因为我的玩伴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百。

那是我整个童年,唯一快乐的所在。

庄稼人本来生活就不富余,没有人家里会养光吃不作的废物。我不想成为废物,但手却不能闲着。干不动地里的活,我就烧火、做饭、搬柴、擦炕、洗碗、扫地、晒粮食、喂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

我将所有干得了的活都干了,可养父每次见到我,仍然脸色不善,爱理不理。

后来,家里多了个养母,我的日子更加难过。养父虽然对我不闻不问,可还不至于打我。养母可就不客气了,她脾气暴躁,顺手操起什么就用什么往我身上招呼。原本每日还有干窝头吃,现在只剩下粮食渣稀熬的粥。

那年冬天,我又饿又冷,常常在夜里冻醒,拼命喝水,也没法将那种渗透到骨头里的虚弱感压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不知怎地开始想起今天母鸡下的那个鸡蛋。我知道养母将母鸡下的蛋舍不得吃,都攒起来准备到集市上换东西。可人就是这样,越拼命压抑自己不要去想的东西,越要违背你的意愿冒出来。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冷硬得有如石块的被窝里,脑子里一遍一遍描摹着雪白雪白的鸡蛋那美好的形状。

我对自己说,偷吃一个,就一个,她应该不会发现吧?鸡蛋的味道我以前尝过,是村子里的老婆婆看我实在太可怜,暗地里给我吃过一回。记忆中的美味在那个寂静的夜里被无数倍地放大,越是这样想,我的肚子就越饿得难以抵挡。

终于,我实在忍不住披衣下床,摸进了厨房,摸到灶台后面养母藏起来的鸡蛋筐。打开来一看,十几枚鸡蛋如同宝石一样在里面躺着,上面仿佛有一层白色的幽光。我兴奋地手都在发抖,掂起了一个,小心放在手掌里,手心都能感觉到蛋壳光滑的触觉。

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炉门,添了柴火,烧起了水,将鸡蛋放进去,片刻之后,它便变熟了。我将那枚鸡蛋从白水中捞起来,差点把我的手烫坏。那一刻,我高兴极了,梦寐以求的美味就在自己的手掌中。我轻轻地将蛋在灶台边缘敲碎,仔细地剥开那层蛋壳,但里面莹洁如玉的蛋白逐渐呈现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骤然间湿了。

那时候,我想的是,哪怕下一刻被养母打死,我也心甘情愿。

第3章

那个鸡蛋,注定没有办法吃到。

就如我生命中热切盼望过的很多东西一样,注定无法企及。

我的舌头只来得及舔到那光滑的蛋白表面,它就被人一巴掌打掉了。我目视着那个煮熟的鸡蛋,在空中抛开一段完美的弧形,最终落地,沾上一层土灰。

无声无息。

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体内有某个东西断裂开,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喀嚓一声,断裂开。

茫然之后是心痛,心痛之后是恐慌。

养父的脸在我头顶上放大。

我本能地抱住了脑袋,蜷起身子,等待他如铁一般硬的巴掌。

可等了一会,却没有意料当中的剧痛。

我悄悄从胳膊间抬起眼,却看到他贪婪地盯住我的腰,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瘦削的腰身和臀部,在早已不合身的粗布衣裳下,露出了一大截。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一边喘气,一边这么看我,他的眼神不同以往,格外狰狞,犹如暗夜中盯住猎物的野兽。

是的,就像野兽,那种眼神,仿佛恨不得扒光我的衣裳,将我扑倒在地,狠狠咬开我的喉管。

我真的害怕了起来,忽然意识到也许会有比挨打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我开始慢慢地往后缩,乘他不注意,转身就跑。

他扑了上来,抓住了我,将我乱打乱腾的双手压在身下,一把撩起我的上衣,拉下我的裤子。

我吓得尖叫了起来,他顺手从灶台上抓起一块抹布,塞进我的嘴里。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根本没法挣开。不一会,他分开了我的大腿,将我两条细细的大腿分成奇怪的角度,然后,我感觉他的手挤开我的臀瓣,一个硬梆梆热呼呼的东西,抵在那里。

“老子他妈白养了你这么多年,收点利息,也是应该的。”他在我耳边恶狠狠地说,唾沫喷了我一耳朵。

下一刻,那根硬邦邦的东西强行挤进我的体内,一阵天昏地暗的裂痛,几乎让我痛晕过去。

我拼命挣扎起来,将十年来缺斤少两的力气全用上,可仍然没法挣脱体内那个几乎要割裂我的钝器。我无声地哭喊着、哀求着,但听在耳朵里,都是碎满一地的咿唔声。

“还真他妈紧,妖精,小妖精,差点把老子夹断了。”

体内那根东西动了起来,明明不能再深入,可它还是一味固执地深入,象一把又尖又硬的利器,蛮横地、不顾一切地要把我的身体凿穿。我全身冷汗涔涔,已经痛到不能再痛,忘了挣扎,全副心神抵抗着那一波一波难以承受的痛感。我的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白茫茫,耳朵边仿佛听到一阵锯木的声音,一棵纤细的树苗,正被人拦腰锯断,血汩汩地从断裂处流了出来。好一会,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身体内流出的血,血腥味从身下一直涌到喉咙口,我的整个身体,就像一个百孔千疮的口袋,由着人搓揉、弯曲、摺叠、拉扯,由着那血,从破裂之处,流出来,流向四面八方。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在一片交织着汗水、粘液、血液和分泌物的湿漉漉中,在那个男人在我身上发出惬意的呻吟声中,我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躯体,飘到高处,俯视着灶台边交叠在一起,象畜生一样流汗、嘶咬的人。那个年纪的我,还不知道,那天晚上进入我幼稚身体的,除了这个男人粗大丑陋的性器,还有挥之不去的污秽之感;我还不明白,某种真正意义上的玷污从此开始,终其一生,我再也无法重新洁净。

那个年纪的我,在一片空茫之中,不知为何,注意到滚在角落里,那个来不及送进嘴的白煮蛋。那个蛋,光洁如玉,却卧在泥地上,滚上一层肮脏的、令人鄙夷的污垢。

不知道洗洗后还能不能吃呢?

我想。

这是我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我醒来后,仍然倒在厨房的泥地里。下身一片冰凉,裤子仍然被褪到脚跟。

养父无影无踪,几乎让我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我动了一下,撕裂一样的痛感传来,我忍不住唉呀了一声。

夜还没有过去,但天色已经有些转白。

我忍住疼痛,慢慢爬了起来。地上一滩肮脏的血迹,不用看,也知道是我流出来的血。

两腿间黏糊糊的,沾了一片红白之物,夹杂砂土。我咬着牙,蹭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动手清洗。

洗完后,那瓢水被我浇到地上,冲淡了那滩肮脏的血。我勉强将裤子系上,手指颤抖,系了三四次才系好。

天色已经发白了,隔壁院子,不知谁家养的公鸡,开始打鸣。

我软软地靠着门框,一心想挪回自己的小屋,一迈腿,一阵天旋地转。随后,我听见自己重重跌到地板上的声音。

模模糊糊,仿佛养母的破嗓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骂我。

朦胧中,仿佛有棍子打到我软如棉花的身体上,却没有知觉。

朦胧中,有谁拉着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

“他病了。”

是养父的声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谁托着我的腋下,拽着我的领口,把我拉了起来,象丢废物一样,丢到又硬又冷的床上。

我闻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霉味,是我的床。

我感到一阵松懈,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从此彻底昏迷也无所谓吧。

醒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接着,又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养父没有来过。养母则每天必隔着门,恨恨地骂上半个时辰。

她的嗓门虽大,语气虽然恶毒,词汇却实在贫乏得很,骂来骂去,无非是嫌弃我象个废物一样病倒在床,没法干活,她不得已还要照看我,很吃亏。

骂归骂,她却没有对我动手。

因为没法动手,她才更加气愤,整日里骂个不停。

身下那个伤口渐渐痊愈,但因为我碰了凉水,又发了好几天烧。

照顾我的是村东偷偷给我吃鸡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过,在她的威逼下,我的养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里养病。

可怜她每天挪着小脚,提着竹篮,从村子东边颤巍巍地走来,就为了喂我吃点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药。

“苦命的娃啊。”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怜悯。

我一听,眼眶就红了,泪水不住线地往下掉。

别人称呼我,来来去去都是贱种、臭小子、赔钱货、小王八蛋,只有这个善良的老婆婆,会说我是苦命的娃,因为她这么说,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只有十岁。

十岁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还会窝在奶妈怀里吃奶吧?

就算生在父母双全的贫家,也会得到关爱吧?

烧退后没几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点家里的事情。

老婆婆在与养母大吵一架后,也不好上门来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跟往常一样干活,跟往常一样吃很少的东西,跟往常一样,每日在养母的打打谩骂中度过。

只是我开始小心地避开养父,尽量不与他碰面,绝不跟他单独呆在一块。

不是不想将那天晚上的事告诉别人,只是,不知道对谁说。

养父对我做的那件事,与他跟养母在屋里干的那件事大同小异,想必在养母心里,养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会更难过。

对老婆婆说吗?我已经够贫贱不堪,又何必再让人知道更为污秽的一面呢?

何况,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够怎样?

我总不能指望一个老人家来保护自己。

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第4章

八月,干完活后,我又坐在村后的小山坡上。

傍晚的风习习吹来,漫天彩霞,明艳到让人目不暇接。

那种云,叫火烧云。

树林里唧唧喳喳,各种各样的鸟盘旋着,呼啸着归巢。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吹过身体的呜咽声,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总觉得养父在我身体里凿开了一个洞,风可以很轻易地吹过。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吹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动听的旋律。

那笛声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侧耳倾听,笛声轻飘飘地融汇入晚风,如歌如诉。

我听了一遍,已经能记住那个旋律,然后,我摘下一片嫩叶,放出唇齿之间,用另一个旋律来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笛声仿佛是我相识多年的老友,毫不费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无比契合,几乎天衣无缝的合调。

那个调子,仿佛在我心里蕴藏了许久,此刻从唇边吹出,自然而然。

远处的笛声,听到我吹叶子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图,欣欣然地重复那个调子。

一笛一叶,唱和了许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树林中,再也听不到鸟儿归巢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取出唇齿间的叶子,已经开裂枯萎。我的嘴唇,应用力过度而颤抖不停。

脸上一片湿意,我竟然流了满腮的眼泪。

可我心里,却是无穷的欢喜,原来,在这天地之间,我并不孤单。

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在那看不见的某处,听懂了我的调子,愿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一连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干完活,带上一个干馍馍,来到那个小山坡上,等那把笛声。

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个人。我等了五天,那个人都没有来。

到了第六天,又是一个火烧云的傍晚,仍然等不到。

我心灰意冷,呆呆地坐了半天,月升中天,慢慢啃完那个干馍馍,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我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笛声,演绎一曲全新的调子。

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忙不迭地摘下一片树叶,却连摘了四五下,才算摘到。来不及检查那片叶子厚薄如何,我急忙塞进唇边,开始唱和。叶声呜咽嘶哑,吹了出来,才吓了我自己一跳。

此时,远处的笛声,已经吹到曲末。

我站在那里,手上拿着那片过老过厚的叶子,懊丧得想以头抢地。我竟然,竟然只顾着摘叶子,忘记了那调子的前半部分。

远处的笛声,见无人唱和,吹了一遍,就停下来了。

万籁俱寂,我却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我明明守在这里寸步不移,却为什么,还是会错过?

错过了,要怎么样,才能够重来?

我哭了许久,哆哆嗦嗦地,借着月光,重新摘了一片新鲜的叶子。

没有人唱和,我就吹一个曲子,给自己听吧。

一开始很难听,因为我一边忍着哭泣的欲望,一边吹奏。后来就渐渐地流畅,一个从没听过的旋律,如泉水一样,潺潺地从我心底流淌出来。

我想到过去十年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想到春天里到处盛开的亮堂堂黄色小花、夏天草地上随处可见,掰开来可以吮吸甜味的草根、秋天里蔚蓝的天空中优雅滑翔的飞禽的翅膀、冬天里,塞给我一个热腾腾红薯的老婆婆的笑脸。

我想到那些平日里不敢跟人讲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能跟村里有钱人家的小孩那样上私塾,能摇头晃脑背诵那些我听一遍就可以记得的诗文,有一天我也能上京赶考,象老婆婆给我讲的故事那样高中状元,骑着大马,穿着红色的漂亮衣裳回来。

可惜,这些都只是幻想,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叶声嘎然而止。

出乎意料的,就在我停止吹奏的同时,远处熟悉的笛声又响起来。

曲调跟我刚刚信手吹来的一模一样,只是在他的手里,比我用树叶吹奏的,不知明晰透亮了多少倍。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原来,他的沉默只不过为了更好地倾听我。

我傻傻地笑了,重新摘了一片嫩叶,附合着他清澈见底的笛声,慢慢地,用其他的调子,和着自己随心所欲吹出来的旋律。

一时间,仿佛天地万物俱不复存,所有的,只剩下一笛一叶,一个他,一个我。

那天晚上,我高兴过了头,一直吹到月已西斜才回去。

到了后来,笛声低低,隐隐有劝归之意,我才意犹未尽地挪动脚步。

月色迷茫,乡下人睡得早,此时村里除了几家还透着蜡黄的灯外,大部分已漆黑一片,只有偶闻几声狗吠。

我下了山坡,沿着两片菜园之间的狭窄道路往巷口走去,路上隐隐有一层泥腥夹杂着鸡屎味。两旁的菜地影影绰绰,也不知种了什么,在暗夜里看来,格外神秘。我正在心里揣摩着要种萝卜的话,没准可以趁着夜里偷挖一个出来,这一想,肚子不禁有些饿。我猫着腰,低头拐入菜地,还没摸清那叶子的形状,猛然被一双大手从背后抱住。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那人熟练地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破布,迅速把我压到垄沟里。

“臭小子,白天躲晚上躲,老子看你今天能躲到哪去。”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浑身战栗。

是养父,除了他,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夜里,象饥饿的狼一样专门等着我。

我哭、挣扎、尖叫,象一个落入泥潭的泥鳅一样用力钻,却没有办法摆脱他。很快,我的双手又被压到他身下,身下一凉,裤子又被扒落,我的双腿又被他以那种耻辱的姿势分开。这一次,他还抬高了我的臀部,双手探入臀间摸索了一番,然后,上一次那种钻心裂肺的疼痛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月凉如水,清辉满地。透过篱笆,在我赤裸的、遍布虐痕的身体上穿梭而过,黑夜无边,倘若永远是黑夜也好,却又为什么要有白天,为什么要有光亮来衬托夜有多深沉?

为什么,在我欣喜若狂地月下唱和之后,要让我再承受一遍这种地狱般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