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中,他立即牢牢握住,手掌干燥温暖,似乎能将周围寒气尽数驱散。

“晚了,该回了。”他微笑道,携着我的手,带着我慢慢走。

回哪?我茫然地想着。

“今儿个晚了,外头客栈早备下屋子。我已遣了小枣儿早早地过去,这会想来热水热饭都是现成的。”他絮絮叨叨地道:“还煨了燕窝粥,那玩意没滋没味,但要用惯了却是好东西,于你身子大有裨益。如今渐要入夏,补药一概不敢给你乱用,唯有先用燕窝对付着,上等血燕,你可不许不吃。”

身后突然间传来萧云翔嘶声裂肺地喊:“易长歌,你回来!你回来!你才刚说我还有个孩儿,是不是真的?是男是女?啊?活着没有?易长歌,你给我回来!”

我身形一顿,沈墨山头也不回,掏出一枚铜钱随手往后一抛,他的声音嘎然而止。随后,却听沈墨山冷冷的声音道:“萧云翔,好歹你也做过侯爷,别临到头了反像个孬种,哭爹喊娘的,成什么样子。”

他在身后犹自唔唔出声,我看了沈墨山一眼,低声道:“我有些累了,咱们,快点出去吧。”

“正是,这里头湿气太重,阴气也重,你身子才有起色,别染了风寒,那老子那些个……”

“那些个用我身上的药便白费了?”我淡淡地道:“沈墨山,你也换句新词,见天嚷嚷这句,都不嫌啰嗦。”

“钱银的事怎算啰嗦?”沈墨山气呼呼地拉着我的手加快步伐:“你须得爱钱,方爱惜用钱买来的东西,方明白这里头每样东西都来得不易。你的身子现如今是拿大把银子砸出来的,我还指望着日后没个安生落脚的地靠你养活呢?啧啧,一百两银子一首曲子,比开黑店拦路打劫还强,这么好的买卖,不调养好你的身子哪成……”

一路絮叨,倒仿佛将适才的悲愤冲淡了不少。我随着他出到外间,那名领我们进来的狱卒早候在那,见了人马上堆上满脸笑道:“才刚还听里头隐隐有乐声,二位爷想来见了故人,以那个,那个乐声会友?”

沈墨山笑了一笑道:“还以文会友呢,张大哥适才可听得真那乐声?”

那狱卒乐呵呵地道:“隔着门,倒听不太真切,似乎挺好听,就是牢里头阴暗,那调子一慢,听得有些瘆人。”

沈墨山不着痕迹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是什么好调调,他们读书人弄的那套玩意儿,都七拐八弯难懂得紧,听半天也没配个冤家词来,不若前头胡同赏春苑里的小娘们唱的小曲,那才叫勾人,改天我做东,张大哥一道去听听?”

我瞪了他一眼,那狱卒却心领神会,咧开嘴笑眯了眼,直道:“正是正是,小的尤爱里头媚桃儿唱那一句情哥哥,哎呦诶,半天骨头都酥了。”

两人狼狈为奸一般哈哈大笑,沈墨山又拍拍他的肩膀,约了下次一起逛青楼等事,这才复又携着我的手七拐八弯出了天牢。

外面空气清润,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仰天,沈墨山在我身边轻声道:“那位狱卒没事。”

我心中一跳,瞪大眼看他,却撞进他微笑的眼眸,听他柔声道:“我知你生怕连累无辜,那狱卒有些气血阻滞,但我适才拍了他两掌,已经助他通了经络。”

我张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半响才道:“多谢。”

“是我该多谢你给我面子,没当场诛杀萧云翔。”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撩开车帘,扶着我上车,又一跃而上,坐我身边,道:“不然大牢里死了要犯,这追究起来,许多人都逃不了干系。”

我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不是,不想杀他。”

“我知道,”沈墨山接口道:“我知道,但惩罚一个人痛苦地活,永远要比令他痛快地死要狠得多。况且萧云翔被你的曲子勾起了惧意,此后恐怕噩梦缠绕,便是有恩旨,也快活不到哪去。”

我咬着唇,抬眼看他,道:“我不杀他,可不是为了,怕给你惹麻烦。”

沈墨山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握紧我的手,道:“我晓得,你是为了琪儿。”

我疲倦地闭上眼,心中千回百转,未了涩声道:“沈墨山,你能发誓,不将琪儿的身世告知于他吗?”

沈墨山低沉有力地道:“我发誓,绝不泄露半句。”

我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问:“你,往后也能疼他么?”

“当然,”沈墨山微笑了起来,柔声道:“我会将他视为己出,该打便打,该骂便骂,该疼也还是会疼。你无需忧心。”

我知道他这种人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却是一诺千金。我心下感激,任他握着我的手,困难地道:“沈,墨山,你如此待我,我……”

“别说了,”他打断我,微笑道:“说得磕磕绊绊,又不是放印子钱,我还管你讨利息不成?”他凑近我,柔声道:“你只需记着,我对你没有坏心便好。能记着吗?”

我抿嘴重重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向我,目光专注而黑沉,哑声问:“说到利息,我倒想先跟你讨一样东西,肖想甚久。”

我有些惊奇,忙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身无长物,唔……”

话未说完,已被他迅速扣住后脑,随即,两片炙热而柔软之物,贴上了我的嘴唇。

我听见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随即贴得更紧更深,而且辗转反侧,缠绵不休,一阵阵麻痒自嘴唇处传来,伴随着男子几乎要烧灼人的气息,我身不由己闭上眼,在那强悍中带了温柔的攻势下有些软了身段,被他占了好一会便宜,才突然意识到,沈墨山在亲我。

第24章

我后知后觉地惊慌起来,抵住他的胸膛想要挣扎,但手脚却有些发软,力道与他铁圈般的手臂相比微不足道,身子一侧,却被他顺势压在车壁上,抱住肩背,灵活的舌头探入口中,搅得更紧,探得更深。

仿佛不知满足,仿佛迫不及待,呼吸越来越炙热,越来越絮乱。

这一生所经历过的亲吻,从未如此激烈,宛若要通过唇舌相交,吮吸出躯壳内暗藏的灵魂一般。

脑中乱成一片,脊椎末端开始发软,茫然之中,我被动地仰起头,任这个男人攻城掠池,肆无忌惮。

迷迷瞪瞪之间,他的唇转移阵地,顺着下颌的曲线往一侧游曳,我一声低呼,却原来被他含住敏感的耳垂,登时全身力气宛若被抽取一半,不由自主软如春泥。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随后,是更为卖力的舔弄引逗。

他唇齿并用,顺着颈项线条一路往下,在锁骨处流连忘返,轻咬重吮,又引起我连番细喘。

不知为何,那些惊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突然不想挣扎,闭上眼任他施为。这世上从来未尝有无来处的好,他做了这许多,便算这一切原本不是为我,而是于己有利的筹谋,扳倒萧云翔为我报仇不过是整盘计谋中顺带做的成分。但我仍然明白,若无有他,我要杀了萧云翔容易,但要全身而退却很难。

更遑论,日常相处点滴的照顾温柔,连汤药粥饭都替我安排得妥帖舒适,连对小琪儿也爱护有加,悉心教导。

这些种种,就算出于某种算计或目的,我仍然承了他的情,欠了他甚多。

更何况,他说对我无存坏心,我想信他。

如若这具残破的身子是他想要的,那我还给得起。

然后明日天涯,我可以说一句两讫。

我顺从地伏在他身下,在他拉开衣襟的时候帮着解下衣裳,在他唇舌并用,含住我胸前硬果时,配合地仰起胸膛,在他的手顺着腰线托住臀部时,轻喘一声,主动贴近他腰腹,那里有硬物炙热如铁。

我闭上眼,想,有多久没经历男子之间的情事?此间车厢内无任何润滑之物,瞧他这等急色模样,恐怕呆会我有大苦头吃。

他果然不是所谓的君子,手势老道又颇有技巧,只是喜欢重重吮吻,又痛又麻,噬咬拉扯我胸前乳珠,近乎想将之吞入口中一般。且练武之人行房事最不易吐出精华,沈墨山又是个中翘楚,今日也不知会弄多久,我能否捱着不昏过去?

我咬紧嘴唇,努力放松身子,甚至主动分开双腿,缠住他的腰身。

他的呼吸越发粗浊,已顾不上温柔,略带粗糙的大手一把抓紧我的臀,不住揉捏,手指悄然往下,正要探向身后那处。

我惨淡一笑,是了,快些进来,把我撕裂也成,让我痛得死去活来,血流如注也成。反正,不要再这么撩拨,我厌恶自己在男人身下喘息低吟,宛转承欢的模样。

我怕自己会厌恶到忍不住当场吐出来。

就在此时,我忽觉身上一轻,不由诧异地睁开眼,却见沈墨山额头沁汗,眸色深沉,明明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拆吃入腹的模样,却偏在此时,深深呼吸了几下,吐纳一番,随即却眼中回复清亮神志,咧嘴一笑道:“在这要了你铁定会受伤,算了,下回吧。”

我惊愕地瞪大眼看他,却发现他老脸一红,骂道:“看什么?再勾引我,便是拼着令你一月不下床,我也要做够本。”

我脸上一热,他已经轻手轻脚替我合拢衣裳,将我揽入怀中,喘着气哑声道:“小黄,甭觉着我轻慢你,你原是要比旁人荏弱万分,半点马虎不得。我是心疼你,瞧瞧,被你浪得火都要烧身了,可还得悬崖勒马,我容易吗?你甭急,回去咱备好东西,选个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再来。”他猛地亲了我一口,忽然语气转为暧昧,流连忘返地嗅来嗅去,道:“真是冰为魄玉为肤,到底怎么长的,让人见了就勾了魂,只想吃了你。”

我垂下头,推开他的怀抱,坐远了一些,沈墨山叹息道:“好了,是我说话欠妥当,愚兄这厢赔礼了。”他凑过来抱住我,笑嘻嘻地道:“好容易能抱着香一口,我可憋了许久,你也可怜可怜我。”

我咬着唇,半响方轻声道:“你,你若是想要,我……”

“你什么?”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紧贴着我的脸颊,道:“你也应允了?好宝贝,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片心意,你终究能领会得来……”

我默默解开衣襟,抬头看了他一眼,终究又心慌又窘迫,颤声道:“我,我没关系……”

他目光变得专注,一眨不眨直盯着我,我咬咬牙,褪下外衣,又解里衣,露出适才被他又亲又咬一片狼藉的胸膛,沈墨山仍然不动,我脸颊一片火烧,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要不要……”

“行了。”沈墨山似乎回过神,断然上前,一把上前拉住我的衣襟,轻轻抚过肩膀,强笑道:“如此妙曼的身子,我可定力不够。”

“没,没关系……”我垂头呐呐地道。

“我说行了!”他猛地低喝一句,我微微一抖,他叹了口气,帮我将衣裳穿回去系好衣结腰带,随后将我揽入怀中,大手拍着我的背柔声道:“乖,不用做这些,真不用,我沈墨山没这么下作,你是我的宝,懂吗?”

我愣愣地靠在他怀中,忽然觉着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这么多年,独立一人带着琪儿,若不是心中的仇恨支撑,我早已溃不成军。但此时此刻,这两句普通的话,却无疑直击内心,在那已然麻木结痂的地方重重一锤,我痛得涌上眼泪,却也在痛中明白,原来我的心中,还是有一块角落,柔软,不堪一击。

一句温情的话,一句没有来由,无法辨析真假的话,就足以击穿层层封存的记忆,令我想起最初那一刻,在一切还没发生之前,其实,我也有过如斯单纯的时刻。

“怎的哭了?小傻子,”他爱怜地抚慰我的头发,轻轻一吻,道:“有我呢,乖,不会再受苦了啊。”

我哑然失笑,在他怀里蹭掉眼泪,坐直了身子,道:“墨山,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

我踌躇了一会,伸出右臂,露出脉门出微微的伤痕,哑声道:“这道伤痕,是我当日自行咬的,那时我不想活了,咬得甚深,后来,便是小彤,哦,小彤就是我的妻子,也是琪儿的娘,她将大量珍贵的碧玉凝暇膏抹涂其上,却也不能全部掩盖旧有的疤痕。”

沈墨山双目微眯,看着我,一言不发。

“不仅这里,”我苦笑了一下,道:“当日我全身上下,几乎尽是伤痕,一张脸也给毁得七七八八,都是小彤费尽心力,将武林中人视为至宝的碧玉凝暇膏尽数用在我的身上,才有今日你看到的,这个我。”

沈墨山眼中流露出心疼怜惜和狠劲怒意,伸出手握住我的,轻声问:“谁干的?”

我摇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你已帮我甚多,这笔账,我得自己去讨回。”

沈墨山微愣,柔声道:“小黄,若此刻换成旁人,我二话不说,资助银两人脉,送他去亲手血刃仇敌。但你不同,我心疼你是一面,另一面,是你性子偏激,招招想着同归于尽,我怕你仇没报上,倒枉送性命。”

我背部一僵,道:“我去意已决。”

“什么叫去意已决?”沈墨山骤然醒悟过来,怒道:“你一早盘算好,要趁着来京师的机会再度逃跑?”

我心情沉重,但仍点了点头。

他不怒反笑,道:“不是,你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吗?你外面打听打听,自来只有我沈墨山占别人便宜,曾几何时轮到我如老妈子一般对你嘘寒问暖,怕你身子不好,花钱如流水,名贵药材跟白菜萝卜一样供你每日享用。你要收拾萧云翔,我二话不说,拼着京师买卖的根基被损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你儿子我也视为己出,养着宠着,就生怕待他一个不好惹你不高兴。是,我待你好都是自找的,现如今你几次三番执意要走,也是老子吃饱了撑的自找了!”

我垂头不语,他怒意越炙,猛然抓住我的肩膀咬牙道:“这会子算什么?啊?先通报老子一声,就不算偷跑了?你倒对得起我!”

我忍着痛道:“我不想,令你误会。”

“误会个屁!”他眼睛一转,立即明白道:“又是那个景炎?你又与他暗通消息?我当日就该一掌毙了那个小白脸!”

我悲伤地看着他,努力道:“墨山,别这样……”

“操你奶奶个熊!”他怒骂一句,一掌拍向炕桌,将之震为碎片,瞪着我目光利如刀剑,竟令我心中恐慌起来,他恶狠狠地问:“这次要怎么跑?下药还是吹迷魂曲?”

我垂下头,呐呐地道:“没,只是待你意乱情迷,以授曲为名,叫你自行吹奏上回的催眠曲……”

他冷笑一声,道:“怪不得适才如此主动,那为何不按计划进行?为何要告诉我?”

“墨山,”我看着他,终于温言道:“我不愿再欺瞒你,我们有约定,你忘了吗?”

沈墨山面色一变,转头道:“没忘!我原以为待你好,令你习惯我的好,自然不会再提及那个约定,哪知你根本就是……”他募地掩口,面上悲愤神色却分明。

我心里一痛,也顾不得害怕,挨过去拉他的臂膀,他愤愤然甩开,我又拉住,柔声道:“墨山,你应承过我,待我身子好转,便放我走。”

“可我没应承过放你去送死!”他怒吼道。

“我会小心,”我微笑着看他:“我答应你,待那些事一了,我就回来,琪儿放你那里,我总要回来接儿子,对不?”

他面色稍霁,皱眉道:“不行,我不放心。”

“我已等了五年,”我含泪笑道:“你让我去,我不是为自己那点冤仇,还有其他人被牵连致死,我必须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沈墨山默然不语,但脸上已无适才的狂怒。

我趁热打铁,低声道:“等我回来,我会回应你的心意,好吗?”

他眼睛一亮,终于转头,问:“真的?不哄我?”

我点头道:“真的,不哄你。”

他猛地将我抱入怀中,哑声道:“我怎么舍得。”

“我现下不是以前的易长歌了,”我拍着他的背,轻声道:“现下我有你要牵挂,还要看着琪儿好好长大,我怎会处处拼命,不计后果?”

“傻子,你有我啊,这天底下还无一人我动不了!”他霸气十足地道。

“就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想你相助。”我靠在他胸膛上,微笑道:“你待我如此的好,我不忍再用你,却也不想给你惹麻烦,更加不愿你卷入我昔日的事中。那都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若有福气,我想斩断过往,干干净净跟你站在一起。墨山,我也是男人,不需你藏着护着,我的事,我也想自己解决。”

“可我心疼,”他闷闷地道:“花了好多银子才养得你略有起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你之前,我照顾自己也做得很好。”

“好个屁!”他松开我,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瓷瓶,递给我道:“罢了,你若一心想走,我也拦不住,这里尚有三颗‘思墨’,也即上回我给你用的,能起死回生的灵丹。你收着,不许推,好歹让我放心些。”

我收下瓷瓶,此时马车外一声长啸,赶车的车夫道:“沈爷,前头有辆马车横着堵住路。”

我心下一惊,忙掀开车帘,却见前面马车前景炎一身劲装,后面随着四名护卫,正蠢蠢欲动。景炎当年转攻的是天工物理,于机关等颇有领悟,这个架势,那马车定然暗藏玄机。

我立即出声喝止,转身对沈墨山道:“我走了。”

沈墨山面沉如水,猛地一把将我扯入怀中,当着景炎的面狠狠吻了过来,直要将我揉碎一般噬咬亲吻,待放开时,两人呼吸都乱了。沈墨山咬牙切齿地道:“记住,若无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便将小琪儿那小东西大卸八块,明白了吗?”

我微微一笑,跳下车,朝景炎走去,终于回头,看那男人最后一眼,笑道:“墨山,保重。”

第25章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内。达观谁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我掀开车帘,默默注视车外。

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泉水蜿蜒流过整个榆阳城,家家白墙黑瓦,门前垂柳婀娜,墙头廊下,常有鲜花一簇,溢出门外来。榆阳城北靠幽崖雪山,临近南疆各地,四季如春,多有奇花异草斗艳。城内多有南疆蛮夷迁徙至此,与天启朝其他地方风土迥异。街上处处可见长裙狭窄,衣袖短小的异族女子腰肢摇曳;或头缠白巾,耳垂大环,背着背篓带着佩刀的异族男子大步流星。

天启朝南武林总盟,便设在此地。

所谓南武林,其由来可追索至南疆大乱之年,榆林城首当其冲,险些遭异族侵占洗劫,幸而有少年英雄挺身而出,率领一众武林人士加入伐蛮大军,与朝廷兵马相互呼应,才令这古城逃脱一劫。其后那少年英雄更联络南疆各部落头人,说服州府开放布市,容许易茶易物。经过多年经营,此地早已夷汉一家,南疆各族头人子弟得以入官出仕,而那少年英雄更是娶了一位异族女子为妻,传为一时佳话。

为了拉拢威慑,南武林总会自战乱后并未解散,南武林被皇上嘉奖为“忠义之师”,那少年时任盟主,更是被敕封为“忠义伯”,世袭罔替,并赏府邸官衙,庄院良田,比之京城一般宗室子弟,还要风光豪华。遇到大事,榆阳城州府官员要还得请忠义伯共商,忠义伯的折子,是可以上达天庭,无需经御史台上书房,直呈圣听。

但南武林在江湖中地位很高,除了冲着皇家恩典外,另一个主要原因,便是代代忠义伯,均为武功高强,义薄云天的大侠,于国难时能扶颠持危,于平素里却又急公好义。在武林中倡义举勇,慷慨解难,在庙堂上却也能仗义执言,为民请命。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风骨,由不得整个南武林对其唯马首是瞻,心甘情愿,奉忠义府主人为南武林盟主。

从第一代忠义伯开始,便有了一个规矩,每十年举办一次英雄会,广邀天下英雄豪杰,名宿耆老,大家一起切磋武艺,互通有无。这个集会因为在榆阳城举行,榆阳又多花卉,因而又有“万花英雄会”之名。

英雄如名花,一技倾天下,这场盛会,渐渐成为少年人长见识、青年人展抱负、各派长辈们联络感情、共谋武林大事的好去处。

万花英雄会一开,天下英雄莫有不来。

我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由于英雄会举办在即,忠义府财大气粗,弄了一个庄院,专门款待各处来的江湖成名人物并门下弟子随从。饶是如此,却仍有许多人不够资格或来得晚了,住不进庄院,这下城内大小客栈便尽数爆满。配戴兵器,气势汹汹的武人随处可见,用各地口音呼朋唤友喝酒猜拳的嘈杂声、切磋武艺的叮当声、看不顺眼互相骂娘动刀子的噼里啪啦声,整个榆阳城,倒平白热闹了许多。

热闹得,仿佛江湖之气,扑面而来。

街上人一多,我便放下车帘,只安安静静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景炎在我身旁微微一笑,问:“累吗?我已命人先行租下一处小院,不若去歇息,我自己去便好……”

我睁开眼,摇头道:“不,若来了此处而不去见他,他知道了,又该暗自难过。”

景炎脸上现出恍惚的笑,道:“他最心疼你,若知道你累了,自然会先要你歇息。”

我看向他,分明已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目光柔和中,却蕴含经年离散的哀恸。

曾几何时,他变成这个样子,我还记得当年这双眼眸分明那帮清澈,如见底的溪流,总转动透明的光。

“怎么如此专注看我?莫非我脸上开了花?”景炎回过神来,冲我一笑问。

“不是,我在想,你当初进谷来的模样。”我忍着笑,道:“明明张着一张文静腼腆的脸,却偏偏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调皮,你那时候整日嚷嚷要做一个能坐人的纸鸢,等做出来了,就带我们飞上天。”

景炎笑道:“可不是,旁人都道我是痴傻,唯有你问过我,那做出来了,可不可以带你们飞。”

我呵呵低笑,道:“那都是哄你的,其实那会我心里想,这小子脑门铁定叫马踢过,小疯子赶紧打发了要紧。”

景炎瞪了我一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就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只有罄央哥真心待我,说了喜欢我做的东西,便是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