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人牙子一语未完,却听利器破空之声数响,那老者一马当先,长袖一挥,将两枚铁镖挥落在地,嘿嘿冷笑道:“怎么着?迫不及待想杀人灭口?没用的。”

杨文骔眼中狠意一闪而过,正待开口,却被景炎抢了过去道:“这等妖言惑众的奸贼人人得以诛之,又何来杀人灭口一说?尔等只不过弄来一个不知何处的人牙子在此胡言乱语,又威逼胁迫杨府总管,你们真以为死无对证,就能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么?可叹杨老盟主身前慷慨仗义,一身正气,武林中受他恩惠者数也数不过来,如今死于非命,尸骨未寒,却还要被人泼上这等污名,真真叫人寒心!”他目光冷冷地环扫四周,道:“难道天下英雄早已不明是非,置身事外至此了么?”

这等话杨文骔就算心中作如是想,嘴上却说不得,但景炎与杨府无甚关系,反倒能说上话。况且,杨华庭身前极爱名声,确实也做了许多沽名钓誉的侠义之事。且忠义伯府为南武林道中执牛耳者,素有公正廉明的美誉,场上许多人或多或少受过杨府的恩惠,此时也觉得死者为大,那老者如此咄咄逼人,早已有失厚道,且所提人证物证疑甚多,由不得人不怀疑。景炎此话燃起场中不少人的正义感,登时有人拔刀吼道:“兀那贼人,有等在此,就由不你得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污蔑杨老盟主死后英名。是不是的,先接三百招再说。”

他话音一落,底下纷纷响起拔出兵刃的声音,很多江湖人士纷纷站起,道:“正是,由不得你在此处令杨老盟主死不瞑目,有什么奸计,问过天下英雄再说!”

形势一下又骤然急转,那老者狂肆大笑,道:“若不是来前谷主大人千叮万嘱,今日不得伤一人性命,就凭你们这些人,我离魂刀又何惧哉!”

此语一出,众人动容,手持兵刃要一哄而上的人不由踌躇起来,连座上数位大名鼎鼎的掌门人都尽皆露出惊诧神色,杨文骔脸色颓败,退了两步,颤声道:“离魂刀,郭荣,郭前辈?”

“正是老夫。”那老者一脸傲气,环顾四周,冷哼道:“想不到老夫避世多年,江湖上还是有人认得我。”

沈墨山呵呵低笑,仿佛看到什么好玩的事,附耳低声道:“想不到是这老小子,当年曾被我一位师长打得哭爹喊娘,想不到人老了脸皮也厚了,现如今竟然还有脸出来现世。”

我心下诧异,问:“这人,很有名么?”

“还行吧,”沈墨山颇有兴味地道:“看到他,我手就发痒,忍不住想揍他。”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因为他欠揍,”沈墨山兴奋地道:“我那位师长是剑法大师,他曾说过,练他那种剑法,揍离魂刀这等自称刀法天下第一的王八蛋最为痛快,我还以为郭荣早死了,为此颇引为憾事,如今既然还没死,那我非一尝夙愿不可。”

我笑了起来,道:“他为难景炎,我早瞧他不顺眼了,你要揍就揍狠点。”

沈墨山眼睛亮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笑嘻嘻道:“小的得令。”

正说话间,平四却悄然抢上一步,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递了上来。老者郭荣接过后朗声道:“老夫也不算无名之辈,犯不着处心积虑搞臭杨华庭等后辈的名声。诸位若疑我居心叵测,不如看看这两本东西。”

他递给一旁的流云道长,道:“一本乃此人牙子卖孩童的记录,内有周老爷签字;一本却是杨府总管日常开销的流水账,此二人是否同一人,大家一对笔迹便知。”

流云道长脸色犹豫,却仍然接了过去,与同坐的几位武林耆老一同翻看,岂止越看脸色越发铁青,杨文骔苍白了脸,颤声道:“诸位前辈……”

“笔迹相同。”那中年道姑看完后,理也不理他,却将两本册子掷出,冷冷地道:“这位总管,你买没买孩儿,还是从实招来吧。”

杨总管脸色颓败,犹如死人,抖着下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不说?”郭荣将两本册子接过,打开流水账那本,朗声念道:“此账本每隔几月,均记载一笔费用,名目上却只含糊写着‘内房所用’四个字,请问杨总管,这内房用的是什么?为何它们的数目,与人牙子这本账本,时候金额,一分不差?”

那些先前冲动的人,此时都纷纷垂下兵刃,人人均将目光投到杨文骔身上。杨文骔脸色苍白,忍不住颤声发问:“杨总管,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杨总管初时甚为硬气,便是受刑却也昂然不倒,此时却禁不住轻轻颤抖,看着杨文骔,道:“少主子,这……”

“就算这都是杨总管所买,那也是他一人之事,与杨老盟主何干?”景炎眼神中流露出慌乱,大声道:“说不定他喜好做买人卖人的买卖,不定他练什么邪门武功需用到这些人,说不定他便是深藏不露的杀人狂魔,嗜杀成性……”

但他此时嚷嚷出样的话,却可信度不高,众人充耳不闻,却个个瞧着那位管家,期望他能说出真相。

“不错,人是我买的,”那杨总管猛地抬头,嘶声道:“少主子,魏少爷说得没错,我便是嗜杀成性,还专杀等清秀少年,这么多年,我杀了统共八十三人,尸首全埋在府内后面的荒山上,我,都是我一人所为,与老盟主无关,我罪该万死……”

他喊完,立即脸色一凝,那老者赶忙上前一步,却终究晚了,只见他缓缓软倒,嘴角流下一丝殷红血迹,却原来已经咬舌自尽。

杨文骔抢前一步,托起他的身躯,双手不住颤抖,眼中尽是慌乱悲愤。

“了不得,杨华庭竟然还有此忠仆,”郭荣嘿嘿冷笑:“只可惜只能做个枉死鬼,我等若不是将此事摸了个水落石出,又何必来此与天下英雄对质?”

他负手而立,朗声道:“各位,那八十三具骸骨,我叠翠谷已尽数挖掘,此刻便堆在后山之上,是不是少年人尸骸,是不是身前遭虐杀,各位一望便知。此事确是由于有人练了功夫,浑身血脉沸腾汹涌,若不时时与童男行云雨之事,便会气血翻涌,血脉逆行而死。但这人不是那位杨总管,试想杨家阖府上下,除了杨华庭,谁能有资格练这门高深武功?”

他冷笑着看向完全茫然无措的杨文骔,道:“杨小盟主,若一有人,道貌岸然,实则凶残污秽,以奸污虐杀少年郎为练功手段,短短十年,杀人竟达百人之多,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杀?是不是该不管他身份几何,武功高低,该痛下杀手,不得令此人再为害人家?”

杨文骔闭上眼,浑身战栗不止。

郭荣笑了一笑,转头看向景炎,道:“魏景炎,你口口声声说叠翠谷卑鄙无耻,狼子野心,现下你不妨问问你自己,当年若不是谷主瞧在你魏家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只怕落入杨华庭那老畜生手中的,便不是柏舟,而是你了。”

景炎浑身一震,瞪大眼,颤声道:“你,你是说,柏舟,当年被杨华庭……”

“废话,”郭荣哈哈大笑,道:“杨华庭练功走火入魔,早已变得残忍龌龊,你那位好友彼时正是大好年华,落入他手中,岂有不享用一番之理?怎么,他没告诉你?想来也是,这等事,如何说得出口?”

景炎勃然大怒,飞身扑了上去,嘶声道:“混蛋,纳命来!”

他左掌击出,右掌握拳,一掌未至,却已变拳全力打出。这招式凌厉无比,然他自身武功,与那郭荣想必相去甚远,招式未老,郭荣的离魂刀就已幻化成炫目彩虹缠绕而上。景炎慌忙避开,身法灵活,但他避开了那绚丽一刀,却哪知郭荣却只是虚招,却听砰的一声响,郭荣左手合掌,狠狠打中他的胸口。

景炎若断线风筝往后飞倒,郭荣冷冷一笑,离魂刀再度出手,这回却是要取他首级。就在此时,我身边的沈墨山嗖的一声,宛如天神御马临风而至,明明离着台尚有七八丈远,然一跃而起,凌空拍出一掌,登时令那位郭荣脸色大变,竟硬生生退了两步。

须臾之间,沈墨山已然到得他眼前,右手成拳,又猛击过去,这招式与适才景炎所用,看起来一摸一样,却不料效果差之千里,适才郭荣萧杀之极的离魂刀此刻却无法自如挥出,不得不横刀挡胸,再尽力劈去。他只道沈墨山人在半空,定然无法避开,只能硬生生受他一刀,哪料得沈墨山招数不变,又是一掌拍出,仍是刚刚那样平淡无奇的招式,郭荣却神色大惊,挥刀一半,不得不半途撤回画成圆心,连退好几步护住胸口,却也在无形中,将景炎让了出来。

沈墨山揪住景炎背心,往后一抛,大喝道:“招财,接住。”

招财应了一声,身姿展开,迅速跃起将景炎稳稳接下,抱到我身边,我心里怦怦直跳,忙过去一把探他鼻息脉搏,所幸留有一口气,这才心定一定,却见景炎面白如纸,掌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我又气又急,忙从怀中掏出栗亭做给我日常强身健体的丸药,也不管那么多,先塞了一粒入他的口,他咽半日,好容易才咽下,眼睛睁开,看着我,神情大恸,竟慢慢湿了眼眶。

“别他娘的流马尿,”我一着急,一句沈墨山典型的口头禅脱口而出,“你哭个屁啊,我若没来,你是不是盘算着先跑去跟罄央哥相聚?”

他脸露羞愧,道:“对,对不住,我不晓得杨华庭那般对你……”

“行了,给我闭嘴。”我怒气冲冲,压低嗓门道:“老子已然报了仇,那事就揭过去了,你他妈再提一句,我大耳刮子抽你。”

他微微一笑,哑声道:“柏舟,你好凶……”

我还待再骂,却见他头一歪,晕了过去。

我毕竟不懂医术,也不知那一掌击在他胸口到底伤势如何,抬头焦急望向台上,却见沈墨山手持一柄不知打哪抢来的铁剑,身姿矫若游龙,煞是好看地与那柄离魂刀缠斗在一处,嘴里荒腔走板,没个正经地吟唱一阙词“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唱得难听之极,全无韵律可言,然手中的剑却一招妙过一招,待念道“来生愿”时,却只听尖利的铁器摩擦声,长剑贴着离魂刀蜿蜒而上,瞬间透过虎口,刺穿了郭荣的肩胛骨。郭荣一声惨叫,离魂刀落地发出当啷一声,面如土色,浑身抖得宛若筛子一般,道:“你,你是何人,为何,为何会这剑法?”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我谁也不是,只来试试用剑法揍离魂刀是否真这么过瘾,如今一瞧,也不过尔尔。”

他狂妄跳脱,目中无人,纵使易容得面目猥琐,却自有一股凛然威仪的气势不容人小觑。便是一旁站着的平四,此时摄于他的威严,竟也没上前为郭荣报仇。我看得心情舒畅,微微一笑,对招财道:“让你主子回来,要显摆往后再寻机会,现如今救人要紧。”

招财笑嘻嘻地道:“是。”随后一个起落,身子美妙地跃上台上,附在沈墨山耳边低语一句,沈墨山笑嘻嘻地道:“啊,对不住,我老婆叫我回家吃饭,先这样,回见各位。”

他转身要走,却听郭荣在身后厉声道:“站住!你是何人?袁绍之是你什么人?”

沈墨山笑着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郭荣怒道:“你从我手下带走叠翠谷叛徒,坏我大事,阁下此番做派,便是与叠翠谷为敌!”

“那正好,”沈墨山目光如电,看向那郭荣道:“你回去告诉你家谷主,柏舟的账,我迟早跟他算,上次只烧了他十数处屋舍,这一次,我定要他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第65章

沈墨山过来携了的手扬长而去,在场数百双眼睛盯着,却无一人阻拦。

人人皆知,能如此轻松将郭荣重创于剑下,这等武功,场上无人能及。

初时欺侮轻慢过我们的一干人,此时皆眼露震惊、钦佩或难以置信的神色,所过之处,人人自觉往两旁避开。待我们走到大门口,忽听身后杨文骔如梦初醒般喝道:“诸位且留步!”

沈墨山皱了眉头,佯装听不见,不耐烦地道:“追个屁啊,莫非指望老子留下来替他先人擦屁股?”

我忧心地看了招财背着的景炎一眼,道:“还是,快些找到栗亭,医治景炎要紧。”

沈墨山却顿了顿,道:“你且等上一等。景炎中的那一掌,不会致命,无需担忧。”

这里一说话,杨文骔已追了上来,沈墨山搂着我,淡淡地回头,道:“杨盟主有何指教?”

“不敢,在尊驾面前,杨某当不起指教二字。尊驾今日替我杨府解围,又救下魏兄弟……”杨文骔话还未说完,却被沈墨山嗤笑打断:“你到此时,还觉着叠翠谷血口喷人,污蔑你叔父?”

杨文骔呆了一呆,道:“自然是……”

“是个屁,”沈墨山朗声道:“适才离魂刀郭荣说陈杨华庭罪状,千真万确,可惜皆是间接证据,老子现下说个直接的。”

他冷笑地瞥了面如土色的杨文骔一眼,道:“你们只管去杨华庭生前所在卧房内搜寻,其床下甲板之内有一秘道,秘道通往一间密室,内里陈列诸多证据,皆是昔日杨华庭淫乐之用,大伙去一望便知。”他淡淡地道:“所以,杨华庭该死,且死不足惜。”

他目光如炬,气度天然,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令人由不得不信他的话。沈墨山此时却转头看向地上捂住肩胛骨,一脸惨白的郭荣道:“老家伙,三十年前袁绍之饶你一命,你若能知难而退,从此不问江湖中事,由何来今日出丑?我今日把话放这,若让老子再听见你在江湖上蹦跶,定然会不远千里,再来揍你一次。放心,我这人不敬鬼神,不信善恶,不会敬老,也不会留情,你若不信,权且等着。”

郭荣气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道:“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沈墨山哈哈大笑,道:“你叠翠谷为自己私心,杀的人难道少么?我听说,你们所收弟子,除了出身世家名门的之外,其实尚有不少贫寒子弟。然江湖上知道的那些鲜花怒马,扬名立万的叠翠谷少侠,却人人背景显赫。那么,那些人到哪去了?是做了叠翠谷花丛下的花肥,还是如物品一般,被贵谷主或利用或欺瞒,死在外头?”

平四一震,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沈墨山,沈墨山嘿嘿低笑,道:“看什么?你们在叠翠谷那种鸟地方呆了大半辈子,现下拍着良心说说,看着长大的少年,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郭荣咬牙挣扎道:“他们生为叠翠谷之人,为谷主牺牲,乃无上荣耀……”

沈墨山眉毛一扬,手指一弹,郭荣登时闷哼一声,捂住胸口,痛得面白如纸,头上豆大的汗粒滴落下来。这一手一露,流云道长失声惊呼:“这,这隔空点穴手。”

“这一手不过教训老王八蛋,倒让道长见笑了。”沈墨山微微一笑,朗声道:“姓郭的,你叠翠谷折腾来折腾去,却也只为了半本似是而非的冰魄绝焰秘笈,迄今为止,可曾捞到一丝半点实质性好处?又栽进去多少人脉关系?赔进去多少个悉心栽培的弟子?”

他这么一说,郭荣还未有多大反应,平叔叔与我们当时亲厚,想到死去的人,眼神却禁不住一黯。

沈墨山得意地笑道:“这么蚀本的买卖,也只有你们那位蠢才谷主,方做得不亦说乎。”他环视四周,笑道:“至于列位要不要掺和进去,还请自己斟酌,老子却要走了,回见。”

他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由揽过我,这回再也不回头,慢条斯理,走出了忠义伯府。

回到栖息之所,我忙着看人将景炎抬进去,又亲自去央了栗亭过来把脉,栗亭解了他的衣服查看伤势,又是喂药又是施针,忙活了半天,才算令他沉沉睡去。

我心中着急,守在一旁,看着他苍白的脸却禁不住有些恐惧。自小彤在我眼前悄然而逝后,我见到这种情形,总会担惊受怕,脑子里无法抑制开始想最坏的场景。这回才算明白,那一日我在罄央墓前拿生死说笑,景炎为何会那样着急上火。

实在是,再也看不得,有亲人挚友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太过压抑,我只得走出房门,出来透口气,问伙计们沈墨山在哪,竟然皆说不知。后来遇上招财,才神神秘秘告知我,沈墨山在角门那里,正与人谈生意。

“谈生意,若正经营生,自当请入厅堂,奉茶相候才是,为何去角门那边?”我奇怪地问。

“公子,这里有个缘故,才刚端木大爷在大堂上已等了半日,实在等不到爷,便只好先回去,哪知在角门那又撞见咱们回来。他也不敢冒然打扰,便等到爷空闲了,方打发角门上的小子过来禀告,请爷过去一下,说是有事相商。”

我微微一笑,道:“有劳了,我过去瞧瞧,烦你带个路。”

招财笑道:“公子,您想见爷就去呗,拉上小的做垫背,回头我得让爷捶死。”

“他不敢,有我呢。”我笑道:“他若是谈生意,我冒然就过去,只怕不好,还是你领我去,通报一声。”

“是。”招财点头道。

此次下榻的院落属于榆阳典型三进宅院,角门位于东北角,恰好要穿过大半个宅子。我与招财一路慢慢走去,正临近门边,却听有谁模模糊糊说了句:“葛九姑娘……”

我心里一惊,立即听得沈墨山的声音低喝道:“谁?”

“爷,公子爷过来了。”招财忙应道。

“怎么不歇息着?”沈墨山急急地道,从角门外一脚跨入,见到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杨府里呆了半日,不觉着累么?景炎怎样?”

“栗亭说他无性命之忧。”我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在跟人谈正事?”

“哪有什么正事,不过老端在发牢骚。”沈墨山呵呵笑道:“老端开了酒楼生意有些欠佳,正跟我讨法子呢,对吧?”

“是,是,少主子商海浮沉,手段高超,我老端甚为佩服。”那门后转出一位胖乎乎的中年汉子,正是早起见过的,被沈墨山敲了竹竿的过油鼠端木。

我疑惑道:“我才刚,仿佛听见你们提到葛九……”

端木脸上笑容一滞,沈墨山却神色不变,笑道:“是啊,葛九在此成名已久,端木长年混在榆阳城,正谈到自她失踪以后,悬腰舞再无人能跳得如此之好呢。”

我将信将疑,忧心忡忡道:“她一个女人家,也不知会不会被叠翠谷打击报复……”

沈墨山过来揽住我,柔声道:“不会的,她那么聪明,定能化险为夷。”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看着他,道:“你怎知,她很聪明?”

沈墨山笑道:“那,花魁娘子,出了名的舞娘,想来应当很聪明。”

我仔细看着他,摇头道:“她是聪明,但外人看来,却只知葛九性情刚烈,豪爽率性,却不知道,她内里思虑周详,冰雪聪明,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那端木闻言笑逐颜开,道:“公子爷所言极是,葛姑娘就是巾帼英雄,我老端佩服得紧,虽说她现如今大不如前,但……”

“你说什么?”我脱口而出惊道:“什么叫她现如今状况大不如前?墨山,你不是没找着她么?你,你在骗?”

沈墨山怒气冲冲地瞪了端木一眼,他立即垂头不敢做声,沈墨山骂道:“好你个老小子,你求的事,我不给句痛快话,你就寻思着给我来这么一手?你胆子不小,敢对爷动种歪歪肠子?”

端木缩着脖子,胖脸上挤出两道皱褶,愁眉苦脸道:“少主子,您这么说,可屈死老端了,老端这不过是嘴快……”

“还狡辩?得,我告诉你,你求的事,老子还就不准了!”沈墨山气得不清,道:“你立即给老子滚,再让老子见到你,管你在盟里呆了多久,老子照样一见次揍一次!”

端木讨饶怪叫道:“少主子,您可不能这样,老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每年年终上缴的三分纯利,我可都是痛快掏腰包的,没有功劳,可也有苦劳不是?我操劳了半辈子,好容易动这一回心,您就成全我不行么?我老端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会不知道?我娶了葛九姑娘后,保管跟天宫娘娘样一供着护着,哪怕她脑筋不清楚,我也断不会心生嫌弃,不会停妻另娶,更不会往家里带些乌七八糟的姬妾娈童。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端若是待她不好,管叫老天爷雷劈了我……”

“你他娘的还胡扯,想娶葛九,回去照照你的样子……”沈墨山骂骂咧咧起来。

“都给我闭嘴!”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

他二人登时闭嘴,招财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我气得喘气不已,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沈墨山着急着上前扶我,被我推开,我朝一旁呆站着的招财道:“过来给我搭把手。”

那孩子乖乖应了一声,上前扶住我,我张开嘴,声音抖得不成样,道:“沈墨山,你,你给我说清楚,葛九怎么了?”

沈墨山强笑道:“宝贝儿,你先别生气……”

“她到底怎么啦?”我怒喝一声,道:“你,你就骗我吧,继续骗,是不是要等哪天她客死他乡,你还要骗我找不着她?”

沈墨山呐呐地道:“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担心么?”

“你……”我心中剧痛,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沈墨山大惊,忙抢上一步,半抱住我,右掌抵住我的背心,缓缓送过来一股热流,心疼地道:“你看你看,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

我扯着他的袖子,颤声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很好,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沈墨山看着我,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只是,脑子不灵光了。”

“什么意思?”

“她现在,就如三岁孩童,谁也不认得。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着。”沈墨山黯然道:“这姑娘是真聪明,她把陷入叠翠谷的消息咬破食指,写在亵衣内,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能那么快找到你。”

我的心沉入冰水,一片透凉,瞬间在脑中略过她那鲜花嫩柳一般美好的脸庞,窈窕妙曼的舞姿,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贫困不失希望的日子。半天后,我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地问:“叠翠谷做的?”

“是。”沈墨山叹息着将我抱紧,柔声道:“你放心,她一从叠翠谷出来,便撞见老端,老端早几年就倾慕于葛九,见了人立即带回府,好好照顾着,没让她吃苦。”

老端惴惴不安地在一旁道:“公子爷放心,葛九姑娘在我老端心里,就如天上仙般不一敢亵渎。我收拾了府内一处干净院落,请老妈子丫鬟伺候着,没让她受半点委屈……”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她在哪?我要见她。”

沈墨山深深地看着我,未了淡淡地吩咐招财道:“没听见么?套车,我与公子爷去端木府上。”

招财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小跑出去,不一会,便备好了车。

沈墨山一言不发,将我打横抱起,我略微挣扎,他圈紧我的身子,沉声道:“别动,你今儿个够累了,等会可能不好受,你先歇歇。”

“我如何能……”我摇头道:“我歇息不了。”

“那就闭眼。”他遮住我的眼皮,柔声道:“葛九已然如此,你便是再忧心也无用。神智丧失最难医治,栗亭尽了全力,却也没法子。便是宝叔对此也爱莫能助。但宝叔曾言道,若能知葛九曾服下何药,或许能将她模糊的神智拉回一两分……”

我闭上眼,哑声道:“她,她曾是那样鲜活泼辣的女子……”

“但活得并不痛快不是?”沈墨山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道:“或者,现在这个样子,与她也不是全无好处。”

也许沈墨山是对的,当见我到懵懂的葛九笑嘻嘻地抓着端木递过去的拨浪鼓戏耍,笑得无比快乐时,我再度润湿眼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了,一个女人辗转青楼种污秽之地,受过多少苦,遭多少罪自不待言,便是后来仰仗悬腰舞名动天下,她内心是否真的快活,我也不得而知。我见到的她,永远率性勇敢,真挚热情,为了我这个朋友两肋插刀,义不容辞,但她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从我遇到她以来,便是在为了给我治病而接客赚银子,为了令我身子好转而洗手做羹汤,为了我报仇大事而不惜赴汤蹈火,到了最后,却还是为了我能逃出叠翠谷,而咬破手指,将消息写在自己亵衣里。

她一直在为我做着什么,从未仅仅因为玩一只拨浪鼓,而露出如此纯粹快乐的笑容。

我想起她临别的那一刻,转过头来,笑容美如春花,问,小子,姐姐好看不?

现在,她发现了我,笑嘻嘻地走我到跟前,牙牙学语一般咬着舌头说:“哥哥,好看,给。”

她把拨浪鼓递了过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满腮,却笑了起来,接过那个鼓,拉住她的手,道:“你才是最好看的,记住,你,才是最好看的。”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朝端木那边扭过头去,就如一个孩子向家中父母询问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