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她话语一转,举起自己发凉的双手,“我武功尽散,此后再不能跃马扬鞭,这将军之职,我已再不能担,兵符令牌俱在霜芜手中,稍后霜芜自会替我交还兵部。”

门“砰!”地推开,秦子期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满脸凄然之色,“那我呢?”

长歌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目光,“长皇子,我想我在赐婚那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这是你的选择。你尚是清白之身,以你的才华相貌,我走之后,皇上自会为你再择良缘。”

手指深深的掐入肉里,满心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的身体,可是秦子期,仍是要逼着自己再问一句,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日,他便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将军,你有没有一刻曾经当我是你的夫,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刻?”

“没有,从来没有。”长歌的回答,没有半丝犹豫,干脆俐落,一如她一手带出来的军队。

即使秦子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仍然是身子一软跌坐了下去,“将军,再为我吹一曲,好吗?”

长歌没有动,秦子期闭了双眼不敢再看,“当子期求你,再为我吹一曲,好吗?”

箫声缓缓响起,如泣如诉。

一曲终,她收起掌中玉箫,俯身抱起那个人,眼中,没有一滴泪,只是安静的,离去…

临瑞七年秋天,丰临威镇四方的大将军孟长歌,自毁武功之后,消失于朝堂之上,自此,丰临边境无人侵扰的状况结束,四周各国蠢蠢欲动,时有战事发生。

重来

这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村,背山靠水,颇为安静。

才是黎明时分,远远的天边,有一丝曙光隐隐约约闪现。

“常歌,常歌,起床了,起床了。”林决把破烂的柴门拍得砰砰响。

屋内一点声响都没有,林决抬起脚就要踢门。

“阿决!”一个更软的声音响起,却是他的父亲林氏,他颇为不赞同的看着儿子那半抬起来的脚,“你别把门踹坏了。”

“踹坏了让常歌修呗!”林决不以为意的说道,一脚踹去,门应声而倒。

屋内的人盘腿坐在床上,听到门倒地的声音,只是抬起眼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又合上了眼睛。

林决只是短暂的愣了一下,便径直上前去,一手,捏着她的耳朵,“常歌,你又装什么深沉,赶紧下床来,吃了饭好出海了。”

耳朵被扯得变形,常歌的手指动了动,却终是默不吭声的随着他的力道下了床。

林决颇为满意的看着那个女人下了床来开始穿鞋,才松了手,一边嚷着,“等会别忘了把门修好,”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了床铺,出得门来。

林氏迎了上去,小心的瞅了一眼屋内,才扯扯儿子的衣襟道,“阿决,你别对常小姐这么凶,村里的人已经把你的性子传得够坏的了。”

林决加快了脚步,恨声道,“我性子不是这样坏,他们才好欺负我们么?娘整天只知道赌,谁来管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林氏眼眶迅速红了,“阿决,我不是要说你,可是你老是这样凶,以后可怎么许人家?”

一看父亲快哭了,林决便也不吭声,紧紧的抿着嘴。

这时,林春从房里打着呵欠走出来,刚好听见林氏的话,便接道,“担什么心,到了年龄还许不了人家,便卖到城里去,还能得几个钱。”

林氏一听这话,眼泪便争先恐后的掉了下来,一边急急的走上前去哀求道,“妻主,阿决这么能干,不会许不出去,您,您可别把他卖了啊。”

林决一听,扭着头吼道,“卖卖卖,卖了好赌钱是不?我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这模样,能卖到哪里去?”

林春眼一横,上前就给了他一耳光,“你还反了你,敢跟老娘顶嘴了?”

林决的一张脸,迅速的肿了起来,他一手捂着,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让它掉出来,“你这个当娘的,哪天能供养得起这个家了,我就不顶嘴了。”

“啪!”,“啪!”林春又是两耳光给他扇了过去,林氏吓得“扑通”跪到地上,抱着她的腿哭道,“妻主,孩子小,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决伸手去拉林氏,“爹,你别求她,让她打,把我打死了,看她拿什么去赌。”

林春气极,偏林氏又紧紧的抱着她的腿动不了,只指着林决道,“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就给我死在这个家里哪都不要去,卖不了你,我还卖不了你弟弟妹妹么?”

两手拉开林氏推到一边,骂骂咧咧的走了。

林决死死的咬着唇,扶起林氏来,一扭头,便看见了远远站在墙边的常歌,一时之间,委屈便涌了上来,“看什么看,不准看。”

常歌背转身,看向了别处。

吃饭的时候,常歌和林决的妹妹林双坐在饭桌上,林氏带着林决的弟弟林源在厨房里吃饭,林决转了一圈出来,手上多了一碗东西,“咚!”地一声放到常歌面前,眼一瞪,“先吃这个!”

常歌默默的接了过来,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闻着,有些芝麻的香味。

林双舔了舔嘴唇,“哥哥,我也要。”

林决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好好吃饭,你又不像某人,年纪轻轻的便像个老太婆一样白了头发。”

常歌喝得一点不剩,才把饭放到桌上,林决满意的笑眯了眼,一边随手拨开她的头发,道,“我就说我的药有用嘛,你开始还死活不肯喝,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看,你这头发比起你才来的时候,已经黑很多了,再喝个一个月,肯定全部变黑了。”

常歌的视线在他红肿的半边脸上一扫而过,半响,终于说了两个字,“谢谢。”

等到林决收了药碗去到厨房和林氏他们一起吃饭后,常歌才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指尖有灼热的气息缭绕,神情微微恍惚。

有些东西,那么想丢掉的,却总是失而复得;

而有些东西,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却仍是失去。

百相神功,数百年来无一人练到第九重,她也是苦思多年而不可得,却没有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以为自己功力尽散形同废人之后,万相变无相,灵气归一,反而让她练到了第九重。

或许老天让她失去了什么,又让她得到点什么吧?

只是啊,失去了最重要的,这些得到还有什么意义呢!

常歌,当然便是孟长歌,可是失去了孟长蓝的孟长歌,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做孟长歌了,所以,她变成了常歌。

相似的名字,却已经是不同的人。

功力慢慢恢复,发色也就开始慢慢变黑,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却没想到几个月前无意间流落到这个渔村,喝多了酒躺在海边,便被林决给捡了回来,那人振振有词的对着酒醒后的她说道,“捡到了,就是我家的了。你住我家房子吧,每个月二十文钱,如果要在我家吃饭的话,伙食钱另算,当然,你的衣服,要洗或者做,我家也都有人帮你做,这个的话,你适当给一点就算了。”

她揉着发昏的脑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变成了他家的房客,虽然那房子就是一个破柴房,夏天晒太阳,冬天漏风的。

可是,她还能去哪里呢?

所以,便留了下来,一留,便是半年。

这期间,林决找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给她喝,说是要治好她的少年白发,她当然不可能给他解释这发色的变化,只能拒绝喝药。

却不想这小小少年,个子没多高,脾气却强得很,硬是跟她扛上了。她要是不喝药,他便整日阴魂不散的跟在身后,不停念叨,任长歌再是涵养功夫到家,好在闻过了那药,虽无甚功效,却也于身体无害,长歌便也含含糊糊的喝了。

眼见发色一天天变黑,林决得意非常,长歌便再欠了他二两银子。

林决顶着半边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脸,毫不在意的背着渔网往海边走了,路上熟识的人似乎已经见惯不惯,只是问一句,“阿决,出海了啊?”

林决神情自然的挥挥手,算作打招呼,一边吆喝着长歌,“你倒是快点啊,走得晚了打不到好鱼了,慢吞吞的,你是不是女人啊?”

长歌移开眼,加快了步伐。

“喂,你走那么快干嘛,没看见我背着网呢?等着!”林决气呼呼的走上前去,那鱼网拖着下面的铁坠,沉沉的压在他瘦弱的肩上,似乎,背都有些弯了。

可是,平时对她大呼小喝的林决,却从来没有开口让她帮忙背过,而长歌,或许是懒得开口,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没有主动帮过他。

林决每次都会走得很远,说是那样可以捕到更多更好的鱼。把鱼卖了之后,可以给爹,弟弟,妹妹买新的棉衣,而且要存点钱,妹妹要上学堂了,他一边喜滋滋的念叨着,一边熟练的划着船。

长歌总是沉默的,只是偶尔,会看一眼那生机勃勃的脸庞。

林决当然不算是个美人,尤其对于曾经的孟长歌来说,她虽不是常常流连美人堆,可是她身边的,哪个不是倾城国色?

美人她见过很多,可是林决这样的,她真是,没见过。

如果当初她不曾去鞠水,不曾跟秦子蓉争一件狐袍,她的长蓝,是不是也会成长为这样的人,经得起风吹日晒,而不会在那深宫里,苍白凋零?

有钱有闲的人喜欢来海边,那是为了消遣。

可是真正依靠大海为生的人,才知道大海其实并不那么可爱,海风凛冽,可以掀起惊天巨浪,瞬间吞噬人的生命。

当林决小小的身影,在狂风骇浪中拼尽全力掌住小船的舵的时候,长歌的手指总会不自觉的握紧。

可是她的身形才一动,林决便会又急又气的狂喊,“你抓紧了,别动,你想死也别拖累我!”

他的声音,混在风声浪声里,却格外的清晰。

好不容易到了岸边,林决顾不得去清理自己的狼狈,只忙着去看今日的收获。看着满满一网活蹦乱跳的鱼儿,林决笑咧了嘴,小手一挥,“常歌,快点,今晚可以吃米饭了。”

到了家里,林决分了四五条鱼给常歌,“给你,这是你的。”

长歌伸手接了过来,慢慢踱出门外。

“阿决,”眼看着长歌走了出去,林氏才小声说道,“你是不是对常小姐太苛刻了,她陪你去打的鱼,你就分了这么一点给她?”

林决没吭声,看着儿子似乎有愧疚这意,林氏才又继续说道,“而且你什么都要收她的钱,她就算是喝咱们一口水你都要瞪她,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林决将网里的鱼一古脑儿倒进水池里,大大小小的怕是有几十条,这才说道,“爹,你别管。”

林氏性子懦弱,儿子说了这话,便也不敢再问了。

长歌提了那几条鱼,也不拿到镇上去卖,直接走到村口,拿给了那儿正要去镇上卖鱼的向敏。

“常歌,你真不自己去卖?”向敏憨厚的脸上,尽是些难色,“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收的鱼,比镇上便宜很多。”

这里的人,比想像中善良,占人的便宜多了,都会有些小小的愧疚。

长歌的嘴角,不自觉的柔和了,“没关系,你看着给点就行了。”

向敏摇摇头,从钱袋里数了几个钱给她,想想,又多加了几文,“你还是要存点钱娶夫郎的,可别这样一副万事不在乎的样子了。”

长歌感激的笑笑,道过谢走了。

没走几步,就看见林决黑着脸站在那,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脚步顿了顿,长歌朝他点了点头,也不等他反应,便自个儿走回屋里去了。

林决在原地跺了跺脚,他就知道这死人不成气,自个儿懒得去镇上,不在意的就把鱼卖了。

恨恨的转过身,拉着水车,朝着里面喊了一句,“林双,快点出来。爹,我和双儿去卖鱼了。”

林氏在里面答应一声,林决便气呼呼的拉着车走了。

长歌盘腿坐在床上,听见林决拉着车远离的声音,才慢慢合上眼睛。

她当然不会想去镇上,当年她自毁武功,皇家是不会再找她了,可是她亲手带出来的那些人,又怎么会放弃她?

眼角有些发热,那些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姐妹,她比谁都清楚她们的价值,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厌世,让她们远离那让她们发光发热的战场,于这偏远一隅苟且偷生。

今夕何夕

林决和林氏对秦子期千恩万谢,非要请他去渔村家里坐坐,聊表感激之情。

长歌抱着林源,牵着林双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一声不吭。

秦子期慢慢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投射出一片颤抖的阴影,“多谢林公子,只是子期还有要事在身,需要赶回京城,就此别过。”微微弯腰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秦公子,你等一等嘛!”林决追着上去喊道,秦子期却是埋着头往前走,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林决一急,转身跑到长歌身边,摇着她的胳膊,“你快想想办法啊!”

长歌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没有说话。

林决气极,伸手就拧上她的耳朵,“你快点想办法留住秦公子啊,人家救了我们的命,要是就这样走了,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这个男人,怎么手劲这么大!长歌呲牙咧齿的偏着头,“好好,我想办法,你快放手。”

“不放,你快点。”林决捏着她的耳朵又转了一下。

眼看着秦子期已经快步走到院门,长歌连忙捂着耳朵喊了一声,“秦子期,你回来。”

秦子期脚步一顿,僵在原处,却听得长歌倒吸了一口冷气,“林决,我耳朵快被你扯下来了。”

“活该,谁让你对秦公子不礼貌的,有你这样连名带姓叫人的么。”林决跺跺脚,还以为她能有什么好办法呢,结果对人家公子这么粗鲁,直接就叫人家回来。放开了她,一路小跑到秦子期身边,“秦公子,你别生气啊,她就是这样的,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貌。秦公子,你去我家吧,一定要吃一顿饭再走。”

秦子期死死的低着头,任林决抓着他的衣袖,也不应声,只安静的站在那里。

长歌一手抱着林源,一手揉着耳朵,慢腾腾的走了过来,“你们后边来吧,我去前面带路。”

秦子期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眶微红。

长歌略略移开视线,“你的侍卫要全部带着么?”

秦子期的眼里,慢慢有了光芒,闪亮若水之粼波,“不用,他们在客栈里等我就行了。”

长歌点点头,率先一步走了出去。

林决欢天喜地的拉着秦子期的手,“走吧,秦公子。”

到了门外,看着侍卫已经准备好的大马车,秦子期回头道,“林公子,叫上伯父和令弟过来一起坐马车过去吧?”

林决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好啊,我先扶我爹过来。”

“不要!”林源抱着长歌的脖子,一副绝不肯撒手的样子,“我要常姐姐抱。”

林双也在旁边点着头,拉着长歌的衣衫,“嗯,我是女人,也不和你们坐马车。”哼哼,别以为她没有听到,刚刚源儿咬着常姐姐的耳朵,说了要买小泥人。

林决扶着林氏走了过来,瞪了这两个小家伙一眼,才对秦子期道,“秦公子,从这里过去没多远,不用管他们的。”

秦子期的目光从长歌被拧得通红的耳朵上掠过,应了一声,“好。”

马夫驾着车,从身边驶过。

长歌先带着林源林双,去买了两人喜欢的小泥人,想想家里似乎什么都没有,等会林决找不到东西做菜,不知道会不会又找她想办法。

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林决似乎当她是无所不能的,什么事情都找她想办法就对了。

于是顺便的,买了些肉和菜,回来的路上,又看见个卖鸡的,于是,一咬牙也买了,权当是给几个人压压惊吧。

只是,最后摸了摸荷包,有些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什么时候,她孟长歌也会为几文钱皱眉了!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今夕不同往日!

才走到院门口,林决就冲了出来,沮丧的说道,“常歌,家里好像没有什么菜了。”然后,期待的望着她。

长歌只差没有无语望天了,看吧,她就知道。

“哥哥!”林双从她身后冒出个脑袋来,“常姐姐已经买了菜了,放在向敏家的车里载回来的,你去拿吧。”

“啊!真的啊!”小脸一下子阴转晴,林决跳了起来,抓着长歌的手使劲摇,“常歌,你太好了,等会你多吃点。”抓起林双,便向村头跑去。

长歌摇摇头,对怀里正捂嘴偷笑的林源道,“看见吧,源儿,你以后得比你哥哥细心点。”

“嗯!”林源抿嘴点头,“还有,源儿也不会拧常姐姐的耳朵。”

长歌好笑,拍拍他的脑袋,“源儿最乖了。”

两人有说有笑的进了门,秦子期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她,见她进来,才缓缓的移开了目光。

长歌将林源放下来,走了过去,“怎么不在屋里坐?”

秦子期微低着头,“四处走走看看。”

“嗯!”长歌点点头,便也站在一边不知道要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