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端了碗水出来,双手捧给了秦子期,“秦公子,请喝水。”林春也跟着提了个凳子出来,拿袖子擦了又擦,放到他面前,“秦公子,您不想在屋里坐,便在这坐吧。”

秦子期道过谢,接过水,小口小口的喝着。

长歌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风吹起发丝,在他胸前轻轻飘动。

两人自结为夫妻,她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赐婚那日的谈话里,只是,此刻看来,他似乎比印象里更瘦了。浅蓝的衣衫,像是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衣袍的华丽,只显得他的脸,愈加苍白。

当年曾名冠京华的无双皇子,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细心呵护疼宠吧,又怎么会孤伶伶的那凄清的将军府中,虚度年华。

秦子蓉负了长蓝,她何尝不是,耽误了另外一个男人的青春?

林决很快拿着菜回来了,一边招呼着秦子期,一边进了厨房。

“常歌,常歌,你快来!”没进去一会儿,就听见林决的大呼小叫。长歌赶忙跑了过去,一进厨房,就被满屋子飞的鸡毛给呛到。

林决一手提着刀子,一手擦着脸上的血迹,蹬蹬蹬地跑过来,“常歌,那只鸡怎么杀都杀不死!”

还有杀不死的鸡?长歌愕然的看向那只跳到灶台上的鸡,脖子上有明显的伤口,还有鲜血流出,可是是依然神气活现的瞪视着林决。

“你不会杀鸡?”长歌终于想起来问这一句。

林决咬咬唇,委屈的说道,“我知道要在脖子上划一条口。”

林氏扒开脸上被那只鸡抓飞的菜叶,这才从灶后面站起来说,“我们家没有吃过鸡,阿决没有杀过。”

看看林决狠狈的样子,长歌想笑又不敢笑,只得清咳一声,拿过林决手里的刀,“我来杀,你们俩出去洗个脸,清理清理吧。”

“哦!”林决应了一声,拉着林氏往外走,边走边回头,半信半疑的看她。

等二人走出去之后,长歌才手一伸一抓,那鸡便被吸到手中,熟练的倒提着鸡,在脖子上又划了一下,然后飞快的按住那对翅膀,鸡扑腾了两下,等鲜血流尽,便不再动了。长歌满意的拍拍那鸡的脑袋,“我就说嘛,哪有杀不死的鸡。”

揭开锅盖,水已经是烧开了的,舀了水在盆里,将鸡整个放了进去,来回翻了几下,便蹲下身来要拔鸡毛。

袖子太长了有些不方便,长歌低头看了两眼,刚要站起身来,一个人走到了身边,“我帮你把衣袖挽起来吧?”

是秦子期,他拉高了衣裳,蹲到她身边。

长歌顿了一下,随即伸出手去,“有劳了。”

纤细的手指搭上她的衣袖,人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他专注的挽着她的衣袖,似乎在做着什么伟大的工程。

“你的衣服,很薄。”最后,他低声道。

“没事,习惯了。”长歌很快的扭过头,提起那只鸡,拔起鸡毛来。

秦子期蹲在旁边,鼻端有着那人的气息,慢慢的绽开了笑颜,这样,真好!

“你的头发很黑!”视线移到她的发丝上,长久以来的担忧也终于放下。

“对啊!”刚刚进来的林决接口道,“你不知道我刚看见她的时候,头发都是白的,像个老太婆,幸好后来喝了我的药,就变好了。”一边拉起他,“秦公子,你去外面坐吧,这里脏。”

秦子期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又看看长歌的头发,才回道,“那林公子的药还真灵!”眉头微微皱起,如果不是她自己恢复的,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武功真的彻底废了。心里有些痛,有些酸,对她这样的人来讲,失了武功,该意味着比死还痛苦。

又或许,她其实真的当自己已经死了吧!

林决拉着他坐到屋外,又添了一回水,“秦公子你先坐着,我去做饭啊。”

林决进了厨房,很快的就把长歌赶出来了,只说厨房是男人的天下。长歌很是不以为然,没提醒他刚刚是谁在大呼小叫的喊她这个女人进来。

林氏进了厨房帮忙,林春又带着林双去借碗去了,只留下长歌,秦子期和林源三人在院里。

长歌倚在台阶边的柱子上,抬头看着,天空很蓝,偶尔有淡淡云彩飘过,“你怎么会到这里?”

秦子期仰头看她,“我是有事从这里经过。”

长歌轻笑,“是吗?”果然,是皇家的人,有几句话是真,有几句话是假?

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秦子期惶然的站起身来,“我不是…你不要生气。”

长歌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我没有生气。”

秦子期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走到她身边,“是飞鹤收到消息,方家的三小姐要对付一个叫常歌的人,因为这个名字跟你的很像,所以四姐叫人告诉了我,我,我只是想来确定一下是不是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不想打扰你的,我本来都要走了。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又多了负担。”

长歌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你不要生我的气!”他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没有生气。”长歌睁开眼来,静静的看着他,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这么近的看着,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眼中,自己的影子,“对不起,错怪你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是他多少次在梦里细细描绘过的,对他说话的语气,是对他说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他摇着头,脸上却绽开了绝美的笑容。

结亲

又是一夜过去了,长歌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以她的武功修为,一夜不睡,并不会觉得疲倦,只是,这样活着,还有多少日日夜夜?生命,真的有些漫长!

天还没有大亮,已经听见外面有走动的声音,长歌当然知道,那是林决已经在忙活了。

披了外衣,她推开门出去,人睡不着的时候,躺在床上更是难熬。

林决正在做饭,麻利的把米下了锅,盖上锅盖,又转回灶后去加柴,火旺旺的烧起来了,又小跑着去洗菜切菜,中间偶尔去加个火,虽然忙得风风火火的,却也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长歌站在门外,看着,脑海中有些模糊的影像在慢慢跳动,并渐渐清晰。以前,她也曾为贪吃的那人这样忙活过。

林决一眼瞥到了她,有些诧异,“常歌,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以往不三催四请绝不肯从那间小屋子里迈出脚来的人,居然今天一反常态自个儿就出来了。

长歌淡淡的应了一声,“嗯,睡不着了。”

林决看了看她,有些了然的笑,“是不是饿了?”随手端起刚刚蒸熟的鱼干,走过去,像以往喂弟弟妹妹一样抓起一条就往她嘴里塞。

长歌一愣,林决却又把手往前递了递,鱼干刚好碰着她的嘴,咸香味道直直的钻入鼻中,“快点张嘴,啊…”林决耐心的哄道。

有些不自在,长歌还是张了嘴含住,林决将鱼干整个塞进她嘴里,笑眯眯的问,“好吃吧?”

长歌点点头,慢慢的咀嚼着。

林决便又抓起另外一条喂到她嘴里,指尖碰到她温热的唇,两人都是一愣,长歌微微扭头,后退了一步,自己伸手拿着那条叼在嘴上的鱼,开口道,“很香。”

林决飞快的转身进了厨房,一边将碗往案桌上一放,一边大声嚷道,“好了,等会吧,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一屁股坐到灶前,用火钳夹了几根柴塞进灶里,火势陡然加大,映得他双颊通红。

“两文钱。”长歌说。

林决没反应过来,抬头,却没有看她,眼光放在了别处,“什么?”

“一条鱼一文钱,你说的。”长歌从怀里掏出两文钱,放在了门边,便转身慢慢走了。

“常歌,你怎么不去死。”半响,一把火钳伴着这声大吼砸出门来。

已经走出去很远的长歌回过头来,望着那静静躺在院里的火钳,不明所以的摇摇头,摸摸怀里的钱袋,“莫非是嫌少了?”可是她明明记得,他说过的一条鱼一文钱啊,难道她最近变得连记忆力也下降了?

从林决家出来,是一条小路,沿着两边的鱼塘,直直通向村口,长歌背着手,慢慢的走着。

渔村的人家总是格外勤劳,不过才凌晨时分,家家户户都已经有人起床了,男人做饭,女人忙着收拾等会要出海或者去集市要用的东西,间或还有孩子稚嫩的读书声。

“咦,常歌你这么早就出来了?”路过向敏家的时候,正在补鱼网的向敏一抬头便发现了她,“是不是林决又逼你出来干活了?”

长歌摆摆手,“没有,只是随便逛逛。”

“还没吃饭吧,来来来,我们马上就吃饭了,就在我家吃吧。”向敏热情的招呼着。

长歌还来不及拒绝,向敏便已经几步跨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往屋里拖了。

向敏的夫侍在桌上摆好了饭菜,待得两人进来,微微一福后退了出去。

向敏将长歌按着坐在位子上,“来,多吃点,看看这小脸瘦的。”

长歌有些好笑,她虽然说不上胖,但也绝对跟瘦扯不上关系,听向敏这话,像是她有多么弱不经风的似的,叫她那些部下听到,还不定怎么取笑她呢。

只是对着这些纯朴的村民,长歌也没多说什么话,只是随手摸摸了脸颊,呵呵一笑。

“哎,长歌,你娶夫了没?”吃了一会,向敏忽然问她。

嘴里的饭菜慢慢变得苦涩,长歌勉强一笑,“怎么了?”

向敏面有难色的挠挠头,才道,“实话给你说了吧,我有个远房表弟,前些天在村口你们两见过的,还记得吧?”

长歌皱皱眉,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没什么印象。

向敏又道,“我那表弟,人又乖巧又勤快,样子也是不错的,就是这孩子命苦,定了亲的妻主小的时候夭折了,这孩子便被耽搁下来,如今已经年过十七了,怕是将来没个依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给你当个侍吧?”

见长歌不作声,又清咳了几下,“长歌,我看你性子好,就当收留这孩子吧,亏不了你的。”

长歌没有回答,好半响,才问她,“向敏,只是许过人,尚未成亲,也无法找到好的归宿了么?”

向敏叹一口气,“清誉有损,又怎么还能寻得正经人家做个堂堂正正的夫。”

长歌的眼神有些飘渺,“只是许过人便已经如此,那么已经成了亲的,就算还是清白之身,想必会更惨了?”

向敏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拢,“已经成过亲的,岂不是便成了弃夫,哪家好女儿还要?”

“那如果这男子才貌双全,家里又有权有势呢?”

向敏挠头一笑,“那我也不知道了,兴许可以买个女人上门吧,或者,当个侍也行。”

说完,小心翼翼的看她,“常歌,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到底是应还是不应?也不敢说做你的夫,就当个侍就行,只要能有个去处就行了。”

长歌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能答应。”

向敏叹了一口气,“我也早就想到了你会这样说,只是想着试试。”

长歌勉强扯动嘴角,想朝她笑笑,却失败了,“向敏,我已经吃饱了,谢谢。”站起身来要走,向敏连忙把她拉住,“哎,常歌,你不要误会,这事能成就成,不成也没关系的,你还是要把饭吃饱的。来,再吃一碗。”

长歌摇摇头,拉开她的手,“向敏,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的确已经饱了,下次再来打扰。”

出了向敏家,长歌把手按在胸前,微闭了眼睛。

她的心,不是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么,为何此时会如此沉重?

那个有谪仙般风华的男子,她纵使无心,也从来不忍耽搁他的年华。所以皇上赐婚那天,她预先得了消息进宫,想要在皇上宣布前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却被一个小宫侍拦住了。

紧接着,看见了他,墨发如泼,淡蓝锦衣,眼波如秋水般光华流转,“将军,子期在这里有礼了。”

她常常进出宫门,早知道当朝长皇子秦子期的美名,只是她无心于此,便也从来没有刻意去留心过。

这一次,即便只是匆匆一眼,也暗赞这秦子期果然好丰姿,当得起那无双皇子的美名。

当下,行了一礼,“臣孟长歌见过长皇子。”

秦子期有些局促,连忙伸出手想要扶她,却又忽然觉得于礼不合,只得红了双颊,轻声道,“将军不必多礼。”

长歌直起身来,便要告退。

秦子期连忙朝前走几步,问道,“将军这么早来宫中有何要事,不能在上朝时再跟皇姐讲么?”

长歌抬眼看去,秦子期一双盈盈美目,期待的望着她,那眼里,盛满了细碎星光。

这样的眼神,她当然不会陌生,她在蓝儿的眼里看到过。

沉吟良久,她试探的问道,“长皇子可知,今日皇上要为臣赐婚?”

秦子期垂了双目,轻声道,“子期知道。”

顿时心下一震,长歌不再看他,声音缓慢却坚定,“臣便是为此事而来。”话声一落,转身就走。

“将军可是不愿?”秦子期在身后叫住她,声音清越动听,如果不仔细根本听不出来那微微的颤抖。

“臣不能。”

后边好半天没有声音,长歌刚要迈开步子,他的声音又再响起,“将军可是已经有心仪之人?”

“是。”

“将军,"脚步声响起,他跑到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眼里的泪水,朝她绽开了笑脸,“将军,如果您的心上人同意,我,我愿意做您的平夫,或者,侧夫,侍也行。”

长歌震惊的看着他,秦子期勇敢的迎视着她的视线,“子期对将军心仪已久,不敢和将军心上之人争宠,只盼能随侍左右,还望将军成全。”

长歌深深的看着他,头一次,用心的看着他,良久,缓缓一笑,“对不起,长皇子,臣实在非您良配。”

绕过他,径直离开,这一次,再无一丝停顿。

“将军,您一定要娶的。”秦子期飞快的从身后跑来,拉住了她的衣襟,眼里的泪水终于没有忍住,如珍珠般一颗一颗落下,他却仍是,努力的笑着,“将军战功彪炳,声名赫赫,虽说如今您与皇姐情义深重,但是身处高位之人,都会有很多难测心思。总有一日会生嫌隙,而皇子赐婚,是最好的笼络方式,您如果不接受,会引人非议的。既然您早晚都要娶,不如就娶了子期吧。至少,至少子期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长歌听完,再看了他一眼,低笑,“长皇子,真是生了副玲珑心思。”

秦子期咬着唇,眼里带着哀凄之色,缓缓低了头,又说了一遍,“将军,子期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那么,长皇子,我就算娶了你,也不会当你是我的夫,这样,你可愿意?”

秦子期抬手抹去脸上泪水,目光坚定,“将军,这是子期的选择,无怨无悔。”

“好!记住你说的话。”长歌再一次离开,不过方向却是去往宫外。

后来,她果真娶了他。

可是把他放在将军府中,她却从来没有去看过他。

她长年征战在外,即便回京,也多是去陪着蓝儿和末梢。

那个人的存在,几乎都快被她遗忘了。

如果不是每次回府,夜晚睡在书房时,下人会送来燕窝和棉被,说是正君吩咐的,她恐怕都不会觉得自己娶过夫。

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有机会问过他,他是否直到如今,还无怨无悔?

两人名份还在的时候,任他蹉跎年华,而今,她独自求去,原本以为以他清白之身,可以再配良缘,她便可以不再愧疚。

可是谁想到,终是她,误了他啊!

子期,终究是她一念之私,欠了他的一生。

“常歌,你晃哪里去了?”林决拿着个锅铲站在前头,咬牙切齿的瞪着她,“这么大的人不知道回来吃饭啊!"

她心乱如麻,没有回话。

林决便蹬蹬蹬地走来,拿起锅铲就往她头上敲去,“砰,"的一声,常歌抱着头跳到一边。

林决揪住她的衣襟,“快点过来吃饭,不是说早就饿了么!等会被林双吃完了可别怪我。”

到了桌边,一大碗饭用盆盖着保温,林决揭开把碗推到她面前,恶声恶气的骂道,“快吃。”看见她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才拿着锅铲进屋去收拾了。

看她坐着没动,林双眨巴着眼睛蹭过来,小小声的说,“常姐姐,你不想吃吗?不想吃的话给哥哥吃吧,哥哥把他的那碗饭赶了一大半到你的碗里,待会出海要饿的。”

说完咽咽口水,“我也只吃了一碗饭,可是我不饿,哥哥饿。”

这些人,这些人!常歌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冲出村口,钻到密林里,直到无人处,才施展轻功,三两下便跃上山去。

她不停的跑着,仿佛这样大脑就不会再运转。

而心头,就不会沉甸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