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还没出来啊?”苏谶一听夫人没出来,乐呵呵放下手中毛笔,背手往外去:“那走,跟老爷请夫人去。”

苏谶去了厨房,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苏夫人被贴身丫鬟提醒老爷到了,举着沾着粘粉的手小步跑到门口,与老爷道:“谶君且等妾身一下,我炸点酥麻花就出来。”

苏老爷“哟”了一声,“这是我爱吃的。”

“就是给你炸的。”

“那好,二娘且忙,为夫在外面等你。”苏老爷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苏夫人娘家姓佩,她在家中排行第二,外面人叫佩二娘。

佩家原本是京城有名的,佩家祖上曾当过皇帝的老师,只是后来佩家家道中落,到佩二娘这一代已大不如以前,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佩家到底是大儒之后,苏老爷的老师与佩二娘的父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佩二娘就是经苏老爷老师保的媒,与苏老爷成了百年之好。

佩二娘面容姣好,受家风熏陶从小饱读诗书,她上面有一个大姐,后面有三个妹妹,从小跟大姐帮着母亲照顾妹妹,惯会照顾人,嫁给当时的状元郎苏谶,她一能红袖添香,二能洗手作羹汤,里外皆能操持,与苏谶很是恩爱。

后来苏谶出事被罢贬,佩二娘跟着他来了临苏,丢了前途没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夫妻俩一道经过大风大浪大起大落,历经喜悲,比之以前的恩爱,后来又多了几许相依为命。

苏苑娘是他们在临苏三年后才生的闺女,打她一出生,夫妻俩人一道精心养育着,苏谶教女儿琴棋书画文房四艺,佩二娘就教她女红家务人情世故,可说苏苑娘自一出生,就从没有离开过他们夫妻二人身边,现在把她送出去了,一连几天,苏夫人佩二娘都睡不着,想孩子想得紧。

苏谶不遑多让,但到底要比夫人沉得住气些,写写字静静心,就忍过去了。

苑娘是他们的宝,孩子从小没有大喜大悲,但是贴心无比,且黏他们得紧,也不知她在夫家几日过得惯不惯。

苏谶坐在厨房外的凉亭里,想着娇女嫁到常府后要面对的种种,末了叹嘘着摇了摇头。

罢,已留她到二十,不嫁不成,怎么留都留不下了。

苏夫人把最后一根酥麻花炸好,吩咐下人现在就送到堂上去,从厨房风风火火出来,站在径道上对凉亭中的苏老爷扬声道:“老爷,我好了,你可陪我回房换身衣裳?”

苏谶应下来,“诶。”

老夫妻俩方走回卧房,就听下人急急忙忙来报:“老爷,夫人,娘子回府了,我们娘子回来了!”

“哎哟!快快快!快把昨晚备好的那身紫牡丹给我拿过来。”苏夫人提着裙子往房里跑,跑进了门方想起还有个老爷,探出头来小心问道:“那老爷,妾身不等您了?”

苏谶乐呵呵地笑:“你忙,你忙。”

苏夫人脑袋就钻回去了。

苏谶一进屋,就听夫人中气十足地吩咐丫鬟:“快去拦着姑爷,别让他们走快了,等我们到了正堂他们再到,等我们坐好了。”

管家也到了,挥手让丫鬟去,“快去,请姑爷走慢一点,等老爷夫人坐好了,他和我们娘子进来就可以磕头了。”

一个箭步,他趋到苏谶面前:“老爷,姑爷他们来的早了一点,我看是知道你们想娘子,实在是有心。”

一般姑爷带娘子回家,都是近午的时辰了。

“你倒是挺会为他说话的,收东西了吧?”苏老爷靠近老奴,戏谑道。

苏谶年少时候是个温文和善的翩翩佳公子,后青年官场生波,低沉了许多年,等家中闺女长大了一些,她五六岁那两年,他性情才接而豁达开阔起来,与谁都能说几句顽笑话。

老而弥坚,看开了许多东西,苏谶反而比以前更得人心,管家本是苏家京都本家的人,现在对苏谶却是再忠心耿耿不过,知晓老爷是在顽笑他,他挤眉弄眼靠近苏老爷,“收了一点点,回头老奴就把大头献给您。”

苏谶忍俊不禁,“好你个苏木杨。”

“老爷,你也换一身罢。”这厢,一身锦衣华服,珠光宝器的苏夫人从内卧走了出来。

“不了。”

“也好。”自家老爷是个不拘小节之人,苏夫人不勉强他,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老爷,我们走快点。”

“是了,夫人,老爷跟着你。”

苏夫人带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唉声道:“就您会说。”

苏谶被夫人那一眼瞪得浑身舒坦,哈哈大笑不已。

**

等苏苑娘着急地跟着常伯樊进了正堂,就见高堂上双慈笑容满面,如沐春风一般,看着和煦可亲的亲慈朝她展露欢颜,苏苑娘眼睛陡然一红,不知不知当中,热泪已流出了眼眶。

“爹爹,娘亲…”她未语先泪,等说出话来,已是泣不成声。

上辈子母亲因被常家人拦住了她派去的大夫和药,救助不及时急病死在了临苏,母亲走后,父亲病倒了,他拖着病躯被兄长接去京中,还想着为她谋一个有依靠的以后,他们花半生为她殚精竭虑,却是个个走得都不安宁,她实在是有愧于他们。

“怎么了?”苏夫人被女儿惊着了,苑娘从小就是个不哭的孩子,怎么刚回来就哭了?这是…

“苑娘,出什么事了?”苏夫人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当下起身箭步走到女儿身边,着急地连连说道,“姑爷,怎么了?”

常姑爷看着苑娘脸上的泪,更是错愣不已。

苑娘竟然会哭?哭起来的样子,居然好似有别样的好看?

“姑爷?”

若有所思的姑爷当下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回道:“儿的错!”

娘亲已走到身边,苏苑娘被亲慈擦着脸上的泪,她感觉着娘亲那只带着温暖热气的手,眼泪本越发地多,但常伯樊斩钉截铁一个“儿的错”,把她说得当际愣了,当下忘了哭。

“你错哪了?”

“你哭了,我的错。”

哦,是…是吗?

那好吧。

苏苑娘挽着娘亲的手臂走到一边,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跟娘亲说与常伯樊和离的事。姑爷很傻这个理由够吗?是不是有些稍显牵强?

“苑娘。”

“苑娘!”

常伯樊叫一声她没反应,提高了声音叫了她第二声,她同样没回应,还是岳母哭笑不得拉了拉她,苑娘才回头,且脸带茫然。

“过来,磕头。”本来是一见面就要给岳父岳母磕头请安敬茶献礼的,被她一哭打岔没磕成,现在看她还打算跟着岳母去找高堂上的岳父要离开的样子,常伯樊真真是无奈。

在外人面前还好,在岳父岳母身边,苑娘十足十就是个呆的。

磕头?苏苑娘一个掉头看向她的娘亲。

嫁之前千叮嘱万嘱咐,嫁出去了不在父母身边不一样了,一定不要心不在焉时时分神,现在看来,叮嘱的话一句都没管用,苏夫人责怪地点了点女儿的脑门,“你呀你,教你的都忘了?”

可是要和离,不磕也没关系。

但现在没和离,还是要的,苏苑娘依依不舍松开娘亲的手,朝常伯樊走去。

她眼里没有了泪意,但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常伯樊忍了忍,末了还是抬起手,帮她擦泪,忍不住问道:“怎地哭了?”

“想娘。”爹爹在高堂上站起,站在前方面露关切地看着她,娘亲立站在他们前面一些,此时也是竖着耳朵在听,皆等着她说话,不回答不好,但一回答说罢心里话,苏苑娘也觉出了几分羞赧来。

前一世这一日回来她都没有哭,多活了一辈子重回到今日,居然哭了,她…

莫不是傻了的是她?

可是她真的好想他们。

第 7 章

“噗。”闻言,苏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想到女儿正伤心着,她连忙收住笑,欲要移步上前安慰,就听苏老爷喊她:“夫人,快过来。”

苏老爷也是哭笑不得。

也不知是坏是好,女儿嫁出去没几天,居然知道哭了。

以前她就是跌倒摔破膝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更别论哭。

“来了,管家,上茶。”苏夫人这是又心疼又高兴,女儿想她想得都哭了,她身上几夜辗转难眠的难受一下子就消失了,现在分外神清气爽,连身子骨都轻了几分,迈出的脚步格外轻快。

她笑容满面过去,苏老爷轻咳一声,让她收着点,苏夫人整整脸,坐下后一脸关爱看着她家苑娘,眼里满是止都止不住的笑意。

“苑娘…”管家拿来崭新厚厚的蒲团,蒲团已放好,苑娘却是只呆呆地望着岳母,一动不动,常伯樊太无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再三提醒她:“敬茶了。”

他说话的距离太近,气息打在了她的耳朵上,迷惑不解的苏苑娘从喜眉笑眼的娘亲脸上移开眼,看了他一眼,便屈下膝,心不在焉地往下跪。

他们娘子又不知神游去何方了,管家接过下人送上的茶,忍着笑往她跟前奉。

“苑娘,端茶。”还没回过神呢,常伯樊只得接着提醒。

呀,是了。

苏苑娘抬头端茶,看到了满脸笑容看着她的管家。

是老叔,好久不见了。

老叔陪她爹爹走到了在人间的最后一刻,爹爹走后不久,他也没了。

“老叔。”苏苑娘叫了他一声。

“是,娘子,老奴在着。”管家苏木杨见娘子呆呆喊他,心软成了一滩水,半佝偻着的腰一个往下放,跪坐到了娘子身边,端着盘子往她身前放,往她手中递茶,“娘子,接茶跟姑爷向父母敬茶喽。”

苏苑娘看看木盘当中的茶,点点头,伸出双手。

“娘子,小心点,茶烫。”

高堂上,苏夫人忍俊不禁,抬手拿袖挡嘴,跟苏老爷窃窍私语:“我怎么看着更呆了?”

自女儿进来,苏老爷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这厢好笑,也有些心酸:“是真想咱们了,伤心了。”

苑娘一见到他们,眼泪攸地一下就掉了下来,她在他们身边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不是想的,还能是何事?

至于姑爷会不会欺负她,苏谶暂时相信他是不敢的。从他向苏家提亲到他们成亲也有七八个年头,苏谶自认看人还是有点眼准的,如若不是常伯樊对他家苑娘至少有七八分的真心,他们夫妻俩绝不可能把苑娘交付到他手里。

倒是常家家族人多纷杂,虽说常伯樊是一府之主,一族之长,但常氏一族不是他的一言堂,且因他年轻,他现在正是他建立威信的时候,他自身已有诸多要解决的问题,恐怕帮不上苑娘什么忙,苑娘反而会成为一道别人向他示威开刀的耙子。

但无论嫁给谁,都会出现问题,更何况富贵岂是那么简单容易能享的?常伯樊好歹位及常府众人之上,需卑躬屈膝的人少,苑娘嫁予他,至少享着富贵的同时不用受太多气,相对来说,比嫁给别的人家问题要少一点。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不管如何,他们夫妻俩只要还有一口气,总会护着她一些的。苏谶心想着,一脸怜爱地看着下方的呆女儿…

“唉。”听罢老爷的话,苏夫人认同地叹了口气。

可不就是伤心了?苏夫人心里又甜又苦。

女儿知道为他们掉泪,没有白养,她心里甜,但一想往后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从此想见不是轻易见到的事,一想到这,就不禁悲从中来,心里苦得很。

呆女儿此时端过茶,随着姑爷的敬茶声,双手往上朝双慈敬茶。

“爹,娘,女婿携苑娘回门,向二老敬茶,祝二老万事顺心,笑口常开…”常伯樊朗声道,双手奉上茶。

“爹爹,爹爹…”眼看爹爹大开笑口,乐陶陶地接过了常伯樊的茶在喝,苏苑娘有些急了,拖着腿上前跪走了两步,把茶往她爹爹面前递,“喝茶。”

喝苑娘的。

“呆儿!”苏夫人真真是哭笑不得,弯下腰一手托住她的手,一手去拿茶,给呆女儿解围,“你的茶只给爹爹喝,不给娘喝了?”

眼巴巴往她爹爹眼前送,就不给她送了?

不是还有吗?苏苑娘往管家老叔手里瞧。

手中又端了两杯茶的苏木杨笑着跟娘子解释:“交岔敬,你现在给夫人敬了,等会再给老爷敬是一样的。”

倒是,苏苑娘点点头,推了推已被娘亲拿在手中的茶,“那娘亲你快喝。”

“你就只想着爹爹是罢?”苏夫人笑骂道。

别人家的规矩是一道敬完父亲,再一道敬母亲,但苏府规矩有点不一样,可以交岔,上次苏府长子苏居甫成亲,认亲茶就是交岔来的。

这是苏谶准的,意思就是视夫人如同位,他即夫人,夫人即他。

苏夫人还以为女儿记得,没想女儿心中只有爹爹。

“不是。”苏苑娘摇头。

如若常伯樊朝娘亲敬茶,娘亲拿上就喝,她也会急。

前世父母总在外人面前表现得要看重常伯樊一些,苏苑娘知晓父母这是为她,他们对常伯樊好,是希望常伯樊念着他们的好对她好,可常伯樊…

上辈子常伯樊不是没对她好,只是那种好在他背后的常家人给她带来的痛楚面前,不值一提。

现在不是说常伯樊不好提和离的好时候,但在上辈子被常家人害死的娘亲面前,苏苑娘没沉住气,她双手扒着娘亲的腿,靠近她娘亲朝她小小声地道:“您不要对他好。”

他不值得。

这是醋上了?苏夫人当真是哭笑不得,连忙抿了口茶把杯子放下,笑着手点呆儿的鼻子:“看把你娇得,夫君的醋都吃呀?娘亲就不能对姑爷好了?”

不是啊,是他不值得…

苏苑娘正要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就听老叔插话,只见他笑得乐不可支地道:“好了,娘子,现在你可以给老爷敬茶了,来,茶在这呢。”

苏苑娘眨眨眼,看着送到眼前的木盘。

“怎地又傻了?快拿啊。”苏夫人真真是为她的憨儿操碎了心。

母亲催促,苏苑娘只得拿茶,朝爹爹那边送:“爹爹,喝茶。”

苏爹爹已被呆儿的呆憨逗得笑得合不拢嘴,这厢接过茶,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好,爹爹喝。”

苏老爷这次豪爽,姑爷敬的茶只浅尝了一口,女儿敬的茶,一口一饮而尽。

“娘,喝茶。”常伯樊接过管家拿来的茶,给岳母敬的时候,与跪在岳母面前的苑娘错身以对。

她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岳父,他探身过来敬上茶,岳母伸过来接,她才回过神来看正对着她脸的他…

她的眼移到了他的脸上。

常伯樊不由朝她微笑。

苑娘却是小小声地,似是拿他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

常伯樊的笑意更深了。

见他笑逐颜开,眼眉飞扬,苏苑娘更想叹气了。

父母也好,他也罢,不知为何如此怡悦欢欣…

上辈子这天也是这样,爹娘很高兴,他也很高兴。

她总是有一点不是很明白他们。

**

午膳上,苏苑娘一直忙着吃,娘亲为她夹菜,夹的都是她喜爱的。一桌的菜,大半皆是苏夫人亲手所做,苏苑娘许久没吃过了,埋头吃着饭顾不上说话,吃到最后,菜堵在了喉管咽不下,哽得她直打嗝。

“娘,苑娘饱了,这些我来罢。”常伯樊拿走了苑娘面前那只堆积如山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