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口水。”常伯樊把碗拿走,又端起了水杯,试了试水温,见温热宜口,把茶杯往她嘴边送。

苏苑娘喝了一口,抚了抚胸口,抬头朝爹娘看去,没想到却是看到了他的脸,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他喂她的水。

苏苑娘马上朝另一边看去,找到了爹娘,却见爹娘一个比一个欣慰地看着他们。

果然是这样,有些事还是没有变。

上辈子也是这样,他是个好女婿,会照顾她,爹娘很放心,于是对他对常家人都很好,她听父母的叮嘱,对常家很上心,勤俭持家,悉心打理家事,竭力尽主母之责。

但常家人并未悉心对她和她的爹娘。

这世不能如此了。

是以,等膳后常伯樊被爹爹叫去说话,苏苑娘随娘亲回了房,就想开口跟娘亲说与常伯樊和离的事。

正当她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就听娘亲先开了口,笑着问她道:“这身衣裳是你兄嫂添的衣物里头的一身罢?我儿穿着真好瞧。”

是的。

说到兄嫂,苏苑娘就把和离的事暂时抛却了,点头与娘亲道:“这衣裳和头面是一套,可贵了是不是?”

苏夫人撸开女儿的衣袖,看着她白玉手腕上的蓝宝石嵌金镯,又掂了掂女儿戴的同色的金玉项圈,满意颔首:“是很贵重,这蓝宝石不见丝毫杂质,难得每一颗皆是这等品质,这一整套下来算得上是上上品,就是戴去面见那身份特别贵重的贵人,也是配得起的,这一套已足够当传家宝了,你要搁好了。”

“哥哥给我添了好多嫁妆,娘亲,你说哥哥手头现在还宽裕吗?”

“这…”苏夫人迟疑。

大儿现在是为官了,但他只是应天府中一介小官吏,上有上峰要打点,下有同僚要笼络,若说宽裕…

本家那边每年会把营生所出的盈利分给各房,他们这一枝虽然出京了,但盈利还有他们的一份,为大儿行事方便,这份钱自大儿进京都就放到了他手里,钱不少,但只能说够花销,大手大脚却是不能的。

自从把这份银利转到了大儿手中,他们就没给过大儿银钱了,每年皆是大儿往临苏给他们送节礼,他们也有往京都送,但论贵重,没有大儿给他们的贵重。

本家那边是没有遗弃他们,营生所得还有他们的一份,但老爷毕竟不在本家了,他被分了出来,给的营生也是看在他为本家所做的牺牲上,本家自家人的人情世故走动能从公中出,她儿却是不能。

京都的人情走动有多费钱,苏夫人是清楚的,这要是走动得频繁点,往上松动得勤快些,银利哪够花。

“娘亲?”

苏夫人回过神,道:“小孩子家家的,算这些干什么?你哥哥手里宽裕得很,用不着你操心。”

“哥哥嫂子给我添了三大箱,好多啊。”

“他们人都不回来,”苏夫人埋怨,“给你多添点嫁妆怎么了?”

“可是有事?”苏苑娘仔细跟母亲说,“哥哥身为兄长,对我向来爱护有加,嫂嫂跟兄长是一条心,自来得了那好的精细什物,就会给我们送来,如此有心,不会我出嫁都不回来,想来实在是有那大事为难,才无法脱身。”

苏夫人一琢磨,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拉着女儿的手站了起来,“你长兄自幼离家去京,跟我们书信从来只报喜不报忧,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不对劲,不行,这事得叫你爹爹写信去查,你现在就跟我去找你爹爹。”

事不宜迟,苏夫人是个想到事就立马去做的人,当下拉着女儿就往老爷的书房走。

第 8 章

书房内,苏谶坐在书桌后,常伯樊站于前。

“小婿于不日想把府中中馈交予苑娘主持,不知岳丈大人…”常伯樊恭敬站在书桌前,“意下如何?”

把掌上明珠嫁予常伯樊之前,苏谶连着几年不断为难过他这个女婿,目的是为考察此人的人品,见识此人的能力,但凡常伯樊不能托付终身,他不会把他们夫妻俩的女儿交给此人。

女儿没出嫁前,他对女婿诸多为难,只为看清女婿本性,如今小夫妻俩已然成亲,苏谶就不会再端着以前的大架子。

为了苑娘,他这次与女婿说话,一开口就很是和颜悦色,含笑道:“这是苑娘为妻为妇本份,理当如此。”

“苑娘她…”

“如何?”

“小婿有些担心她可能要面对诸多…”常伯樊措辞,末了还是坦承说出心中话,“诸多刁难。小婿此前忙于府中营生,常不在家,府中由大嫂蔡氏主持中馈,府中下人皆多听命于她,小婿怕苑娘面对一府生人,难免有那措手不及之时。”

“那你之意,是不让她插手?”

“这…”

“那你打算意下如何?”女婿吞吞吐吐,苏谶神色淡下。

“小婿是想趁这时机恰当,交给苑娘。”长痛不如短痛。

还好,苏谶神色缓和,颔首:“既然你已有主意,便如此行事就是,至于…”

苏谶不是不想闺女无忧无虑富贵一生,但世间岂有这等美事,他道:“苑娘已嫁为你妇,相夫教子,主持中馈打理内务是她为你常家妇应尽之责,你问我之意,为父明白,只要你不辜负她,帮着外人欺辱她,我们岂是那等不讲道理的长辈?你大可放心,只要你是站在她那边的,我们不会责怪于你。”

说让人放心,话毕,苏谶追加了一句:“她若是被人故意为难,你若是知晓,不可视而不见。”

说放心,还是不放心。

常伯樊再知岳父岳母对女儿的看重不过,就是心里视苑娘为宝,绝计不会让他人欺负她,嘴里也与岳父郑重表态:“岳父大人请放心,苑娘亦是伯樊心中宝,绝不会坐视他人欺辱她。”

“如此就好,你就不用担心你岳母与我了。”常府管着临苏出盐之事,下面还有着诸多行当,作为当家人,他时常游走于外,不可能天天盯在府内,苏谶知晓府内事只能他家苑娘一面独挡,但常伯樊有此保证,苑娘有丈夫作为底气,也算是无后顾之忧,事情只要做得稳当,让人拿不住话头手柄,不管是何事皆无大碍。

“小婿谢岳父大人海涵,”稍顿,常伯樊又道:“伯樊对苑娘之心,日月可昭。”

书房外,拉着女儿站在外面的苏夫人闻言不由满意颔首,探身与女儿轻语:“不枉你等他多年,非要嫁他。”

苏苑娘哑然。

不是非要等他嫁他,而是…

一时之间,苏苑娘也有些不太记得当年为何父母允许她悔婚,她为何要等他去丧成婚的执意了。好像是她不喜生变,也有些她不厌恶他的原因…

也好像是…

是她答应过他,答应他她会等他来娶,她有承诺于他。

苏苑娘终于想起来,她最初会愿意嫁予常伯樊的原因。

“还算真心。”苏夫人满意,伸手敲门。

“谁?”门内传出了苏老爷的声音。

“老爷,是我,还有闺女。”

“进来。”

苏夫人带着女儿进房,房内,常伯樊看着自家夫人低着头跟着岳母径直走到了岳父身边,经过他时,丝毫未作停留,还是岳母回头看到,好笑地推了她一下,她才茫茫然走到他身边。

常伯樊好笑,也有几许心酸。

不知何时,苑娘才会如此依赖他,他走去哪,她就顺着他走去哪。

“你…”你为何要执意娶我?走到他身边,苏苑娘抬头,想问他为何非要娶她,但话到嘴边,只剩惘然。

她是知晓为何的,无非是他喜欢她,无非她是苏家女。

她不俗,他亦不凡,外人皆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却有那等宁死不见的结局?

她死时,他的痛泣声那般伤悲,谁又能言道他对她未曾生过真情。

“什么?”她止住嘴,常伯樊不由追问。

“爹爹,给我两副书画。”苏苑娘的眼已瞧到了墙壁上父亲作的画上,想着来的时候要给他多要两幅画添补那些他送的礼,便开口。

“什么?”这下,换苏谶作问为何了。

他看着眼睛在书房游走的闺女,饶是女儿是苏谶一手带大,苏谶有时也有些跟不上她的想法,当下颇为汗颜。

女婿也颇有些辛苦,往后不应过于为难他,应该对他更好一些。

如此作想着,苏谶灵光一振,想起他的书画在外颇有一些名声,女婿在外奔走,大可拿他的书画去作礼,便对女儿宽容道:“好,多拿两副,爹爹以前多作的,皆可拿走。”

“两副,三副即好。”要大方点,苏苑娘临时改口。

“好,你挑你喜欢的,给伯樊也挑几副。”苏爹爹更大方。

“就是给他的。”爹爹突然好大方,以往送一副都是斟酌了再斟酌,陪嫁她的也不过三副罢了,苏苑娘不禁默然。

“都挑,”苏谶愣了一下,笑着叠声道:“都挑都挑,你们去爹爹库房挑就是,由着你们挑。”

母亲还有话要问父亲,苏苑娘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声道:“我带你去。”

他们走后,苏谶与夫人叹气:“才进门两天,就想着她夫君了。”

“坏你担心,好你也担心,”苏夫人掐他,白他一眼,“怎地比我这丈母娘还难侍候。好了,我有要事问你。”

**

等苏苑娘带人挑书法出来,见母亲就好似有些忧心仲仲。

这厢苏夫人见到他们笑容不减,但苏苑娘从小跟随母亲身边长大,尤其她对看重之人情绪非常敏感,就是苏夫人笑容不变,她还是看出了不对来。

等父亲叫去常伯樊看他写字去了,苏苑娘问母亲:“是哥哥出事了吗?”

“你别管,”女婿不在,苏夫人就放心说话了,拉着女儿的手殷殷叮嘱:“家里的事,你兄嫂的事,你皆无需担心,你只要过好你自己的,我们就放心了,只要你无事,家中就没什么大事。”

她即大事,苏苑娘前世已知,这世再听母亲嘴里说出这话来,她心中冷不丁一疼…

她不能在新婚初始、兄长受难之时,拿和离之事纷扰父母。

且等一等,等兄长的劫难一过,官位往上一升,那个时候才是她提和离的好时候。

苏苑娘片刻就做好了决定,颔首与母亲道:“苑娘知道了,娘亲放心。”

离开苏府时,苏夫人掉了泪,苏苑娘给娘亲擦泪,安慰她:“等过节了,我就来看您了,要不了几日您就可以见到我了。”

被呆闺女安慰,苏夫人破啼为笑:“要不了几日?你爹是怎么教你的?”

三月最早的上巳节已过,正阳节要到那五月去了,现在才三月中旬,哪个节日是要不了几日的?

再则,也不是哪个节日皆可回娘家的。

“那我得巧,就回家来。”苏苑娘细想想,这节礼日间隔得是太长了,但也不甚要紧,她会找到时机回来的。

苏苑娘不是那等没有心思的人,前世爹娘想她,没有理由便寻借口借着巧机来看她,这世就由她来罢。

前世没有为他们做的事,今世要做到,她不想再留遗憾悔恨。

“好,”有这份心,就是她不来也足够了,苏夫人方才哭着,这下已是笑容满面,“娘在家等着你。”

“要听爹爹的话。”娘亲有时也任着性子来,常与父亲生气赌气,苏苑娘在家时,还能陪着爹爹一起与娘亲作揖道歉,哄娘亲顺心,后来她不在家了,父母大吵了几次,据说是有一些日子相互不理睬的,娘亲也因此跟她表露过与爹爹不理会她的沮丧。

“爹爹…”苏苑娘叮嘱完母亲,又掉头转脸叮嘱父亲:“娘亲只是爱使一点点性子,她不开心了,您顺着她一些,她就开怀了。您切莫生她的气,生了,她不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怎么难过呢,苑娘不在家,只有她当得您的心肝了。”

看女儿像模像样像个大人一样操心嘱咐他,苏谶也是啼笑皆非,只是以往的三人相依为命如今只有两人了,另有心酸占据他心头,摸着她的头笑叹道:“知道了,会好好照顾你娘亲的。爹爹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时时盯着你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们担心,知道吗?”

“知道了。”苏宛娘点头。

苏夫人在一旁泪眼婆娑,刚收回的泪又掉了出来,她与老爷依依不舍送了女儿女婿上马车,等马车走后许久,还站在大门门口,怅然看着女儿消失的方向。

第 9 章

日后还长,且父母在。

常家她还需呆一段时日,但她亦无需像上世那样周全处事了——她早晚要走,她无需理会他们如何作想,自然也不用以常家主母身份自居,保全他们的颜面。

他们待她以礼,她回之以礼;待她以刀,她还之直刃。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先人诚不欺人也。

马车嘀哒嘀哒往前驶,半途一个震荡,苏苑娘身子不免摇晃,等身子歪斜到半途便被人拥住,她不由抬头,看到了眼中带着笑意的常伯樊。

“苑娘。”

苏苑娘慢慢回过神来,从他温热的怀中退身而出,方想起一事来。

昨晚他们没有同房,恰时她疲惫至极,察觉到他一直眼瞅着她不放也无暇多顾,自行睡去了。

如若今晚他若想与她同房,该当如何?

不过上世,她是成亲的第三个年头方才有孕。

她嫁的常家不变,父母未变,想来此事也不应有变,如此,他若是想同房,那便,同罢。

当晚同房,苏苑娘很是手足无措僵硬了一番。前世她与常伯樊夫妻多年,前期常伯樊勤于房事,她皆顺之,彼此熟尔,但她到底是忘了,前世分开到最后离她走之间,他们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常伯樊于现在的她,已是半个生人。

所幸只是起初不适,末了苏苑娘倦倦睡去,常伯樊探头过来交颈厮缠不休,她不堪受扰,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逃了过去,引得常伯樊低笑不止,胸膛震荡起伏不已。

总生还是如此麻烦,苏苑娘烦累至极,但又无力动弹,在他胸口厌烦地来回转动着头。

别笑了,她要睡了。

有甚好笑的。

怀里的人在叹气,常伯樊被她的娇态逗得胸口发热,但也知她倦了,轻轻拍拍她的背,柔声哄道:“睡罢,我在着。”

不在也无关紧要,最好是不在,苏苑娘想着,不到片刻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隐约间想再过几日,等家中亲客散尽,此人就要走了罢?

快快走罢。

**

这一早,苏苑娘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不知是什么人在外头拔着嗓子说话,声音甚大,尤其有道声音苏苑娘格外耳熟。

她坐起听了几句,方想起,是蔡氏。

常伯樊庶兄之妻蔡珍敏,汾州府城汾城县主簿之女。

前世苏苑娘起初对她颇多谦让。父母教她以和为贵,她贯而彻之,不想在入嫁初始就与家中内眷滋生矛盾,便对咄咄逼人的蔡氏多有忍让,只是后来蔡氏得寸进尺,苏苑娘便开始对她有所节制,蔡氏从此对她更是恨之入骨,处处与她作对,且从不分场合,闹得临苏县人人皆知,连那幼童都知道妯娌两人不和,弟妹苏氏仗着身份欺负庶嫂。

前世蔡氏在外面当了好一段可怜人。

这世才回来两天,有些事变了,有些事未变,苏苑娘想起前世也是回门回来第二日,蔡氏一大早就来了,带着身后一众仆从,还有几个亲戚。

她先是在外面不解苏苑娘为何晨阳都要出来了还在睡,又与一众人顽笑苏苑娘是不是被折腾得太累了,等苏苑娘出去,就一声声好妹妹地叫着,亲热无比,再往后,言里言外就是要与苏苑娘一同管家。

前世苏苑娘答应了她,这世她休想。

这常府里的银钱,蔡氏半个子都莫想沾。

苏苑娘听着外头的动静,觉着兴许在和离之前,她在常府的日子不会那么难捱。

至少在和离之前她若是想让蔡氏从今碰不到常府半分银子,她还有不少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