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苑娘伸手扯了一下床头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头,挂在床柱上的雕花金玲响起了轻脆悦耳的一阵“叮叮叮叮”声。

娘子醒了,在外头的知春朝通秋、了冬两个小丫鬟使了个眼神,让她们进去侍候娘子晨起。

通秋、了冬两个丫鬟伶俐地推开一条门缝,接连飞快钻了进去又慌忙把门合上,朝床快快跑去。

“娘子。”通秋喊了娘子一声,发觉屋子里不是太亮,匆匆去灯柱处燃火。

娘子喜欢亮堂。

“娘子,水,奴婢这就给您倒来。”了冬赶忙倒水,双手端着过去。

姑爷体贴,水热在炭炉上,上等的银炭,一两银子十斤,姑爷也舍得用来给娘子热水喝,娘子真是好生福气。

了冬好生羡慕。

了冬过来,苏苑娘接过水,看了她这小丫鬟一眼。

她身边四个贴身丫鬟,分别为知春、明夏、通秋、了冬,这四个丫鬟皆是她娘亲精心挑出来的伶俐人,从小就买进府教养当往后贴身侍候她的人,她们年纪相差无几,今年皆在十四五上下,知春最大,也最先在她身边侍候她,是为丫鬟之首。

她们的名字皆为她所取。

知春忠心不乏精明,明夏伶俐却是单纯,通秋是四人中最为沉默也是最为老实忠厚的,了冬聪明活泼最会讨人喜欢。

上辈子知春被她送了出去,明夏早亡,通秋跟着她进了京,了冬在害死明夏之后,被常伯樊发卖了出去,听说没两年就病死于花柳之地。

了冬被常伯樊发卖之时不敢置信,哭喊着说:“姑爷我中意您啊,我不过只比娘子出身低贱罢了,但父母不是我所能选,她比我好的无非如此,她什么都不会为您做,我却能为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您对她好她尚不中意您,您眼中无我,您却是日日夜夜住在我心上,我心悦您啊…”

常伯樊无动于衷,叫人拖了她下去。

了冬能对常伯樊说着明悦的心悦之话,却能帮蔡氏算计谋害她,她能说可爱的话语,也能做出那等杀主的事情,倒也…

苏苑娘喝了一口水,收回了瞥她的眼。

倒也算是有胆色。

罢,趁早找个时机,送给蔡氏罢。

“弟妹还没醒吗?妹妹,妹妹,我是大嫂啊,还有几个亲戚来看你了,你可醒了?”这厢,被丫鬟阻拦,迟迟见不到苏苑娘的蔡氏在外面抬高了嗓音。

“娘子,大夫人和几个亲戚夫人一早就来了,在外头站了有两柱香了,知春姐姐怕扰着您睡觉,一直在拦着呢。”了冬接过娘子喝过的水,活泼地道。

通秋已点好灯,快步过来跪在脚床,拿过汲鞋为娘子穿鞋。

娘子的衣裳是知春姐姐在备,衣裳首饰的钥匙皆在知春姐姐身上,通秋不知娘子今日穿的是哪身,等为娘子拖上鞋,了冬在说话,通秋看了看门外,回首朝娘子道:“娘子,我去叫知春姐姐进来。”

“你去,叫外面的亲戚去客堂等着,莫在门口喧哗。”整个常家,内眷之中,无几人能与她身份比肩,尤其能跟着蔡氏走的,能有几个有身份的,压不过她去。

“是,奴婢这就去。”通秋领命而去。

“娘子,大夫人还不知姑爷疼您,让您按着在我们苏府时的规矩来呢。”了冬俏笑道,一脸喜气洋洋。

苏苑娘起身,走去镜前。

“娘子,您今日穿哪身衣裳呀?您都不知道,昨日您穿的那身大公子给的华服,足把姑爷看傻了呢。”了冬紧步跟着她,语气欢欣不已。

她一口一个姑爷,苏苑娘漫不经心听着。

丫鬟如此明显,不知为何上世直到明夏将死,她方知了冬对常伯樊的心思。

可见她确实有几分傻气。

“娘子。”门吱呀一响,知春转身关上门,朝苏苑娘走来。

苏苑娘回首看她一眼。

知春禀道:“我已着明夏通秋请各位夫人去客堂了,有点远。”

夫人们有些不高兴。

“呀,”知春拿梳子,了冬让步,在旁惊讶道:“是姑爷招待客人的大客堂吗?”

“不是。”知春为娘子梳头,对了冬的话心不在焉,全神在娘子身上,“娘子,奴婢这手劲是不是重了?”

“不重。”苏苑娘闭着眼醒着神,嘴中回着知春。

“娘子,今日我瞧着下午要下雨,这倒春寒厉害着呢,我们今天多穿点吧,您看里头添一件灰色的袄衣,外面就穿那身绯色梅花锦衣,您看如何?”

“知春姐姐你好细心,姑爷今日…”姑爷今日穿的也是深红色的长袍,了冬插嘴,本想如此说道,但被知春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往下说。

她跟娘子说话,插什么嘴。了冬愈大愈不通规矩了,回头等事情忙完,定要好好训这丫头一顿不可,知春瞪了了冬一眼,回过头后,正正对上了镜中一双眼中无情无欲的眼。

“娘子。”知春吓了一跳,心砰砰急跳了两下。

“可。”

“啊。”知春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娘子要穿梅花锦衣,梳着头连忙道:“那奴婢知道了,头饰娘子可有想戴的?等会儿奴婢把能配梅花绯衣的珠钗手镯挑出来,拿来由您挑。”

“好。”

知春梳着头,絮絮叨叨间把娘子今日要穿的衣物配饰皆定了下来,了冬一直站着不走,想看看娘子的那些华贵美丽的首饰,但知春一梳好头就谴她走,让她去知会厨房备早膳,了冬不甘愿,撒娇道:“知春姐姐,让我帮你分忧一起侍候娘子罢,我都大了。”

“叫你去就去,误了时辰饿着娘子,小心你的皮!”知春脸一板,凶狠道。

了冬不甘心而去,走去门之间不断回头,可怜兮兮地朝娘子和知春姐姐看,希望娘子心软,让她留下来。

一直到她出门,娘子都没叫她。

太狠心了,了冬跺了跺脚,不由有些丧气。

什么时候,娘子的钥匙才能轮到她手里呀,知春姐姐太霸蛮了,不过比她们大几天,仗着早来娘子身边几天,就把着娘子的金银珍宝不放。

太可气了。

她走后,知春跟苏苑娘道:“娘子,了冬现在反而不懂规矩了,我看得说她两句。”

苏苑娘看着镜中那名淡漠美丽的女子,缄默无言。

**

一待梳妆好,苏苑娘没去大堂,等早膳一到,在外卧用过方才起身。

门外,了冬探头探脑,见娘子不紧不慢,像平常一样细嚼慢咽,她收回头,吐吐舌头,朝与她站在一起等候吩咐的明夏道:“娘子一点也不着急,我还以为她要跟大夫人她们一道用呢。”

明夏白她一眼,“娘子是娘子,大夫人她们是她们。”

娘子是什么人,大夫人是什么人?一介庶嫂罢了,一大早就来娘子处扰娘子清觉,没得规矩。

“是庶嫂子,但娘子也要叫一声嫂子,还是要顾及些面子的,”了冬吐吐舌头,“大老爷毕竟是姑爷的大哥。”

“你可得了,”明夏很不喜一大早就来飞琰院扰了一院清静的大夫人一行人,她们一来故意扯高了嗓子说话,说话阴阳怪气,明夏就觉得她们是来给娘子下马威的,刚才如若不是知春姐姐拦着,她都要回嘴了,“庶兄而已。”

他们卫国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姑爷是常府大宗唯一的嫡子,庶兄算得什么。

“也是。”毕竟有谁能尊贵过姑爷去呢,明夏这么一说,了冬点头不已。

这厢苏苑娘用完膳方过客堂。

此时,先前七嘴八舌的常家妇们说话不再像此前那般热络,这等人的时辰太长,她们还要回去侍候老人孩子,眼前这快一个时辰要过巳时了,再不久这午膳都要开了,都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

“这都快正午了,还没起来啊…”见带来的几个本家夫人焦虑着打算要走,蔡氏探首看向外面,故意道:“这排场可够大的,不愧是名门出身的闺女。”

之前蔡氏说新妇不懂规矩,跟着蔡氏来瞧热闹的五位本家夫人还隐隐觉得欢喜雀跃,这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也不过如此。

但现在都巳时了,她们出来这么久,回去了老人不定怎么说她们,一想到被家里人知道她们跟过来看新妇的热闹,结果热闹没看成,人被冷着连个正主都没瞧见,她们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

这时候,她们才想起新妇再是新妇,也是常家家主明媒正娶、八台大轿娶进来的嫡妻,往后掌管一府的常家主母,她们若是还想沾本家的光,还得看她的脸色。

她想下她们的脸,轻而易举,她们还不能怎么发作,一发作得罪人,谁知以后她会不会给她们穿小鞋。

这瞧热闹的劲一过,这五位被蔡氏怂恿来的常家妇方后知后觉出后果来,有那见机不妙的中年妇人一回过味,当机站起来朝蔡氏笑道:“大侄媳妇,你看这时辰也不早了,伯樊娘子兴许是有事耽搁了,我也不等她了,你见到她替我带声好,我就先回去了,你堂叔堂弟他们还等着我回家去呢。”

这中年妇人是蔡氏叫来的人中身份最为长者,她是分家的婶娘,新妇见了她也得叫一声婶婶,蔡氏还指着她压新妇一头呢,见状连忙挽住人的手,笑道:“我也不知为何我这弟媳妇迟迟不来,我这就叫人去催她,佑婶娘再等等。”

她回头,“快去请二老爷夫人过来,就说婶娘她们在客堂恭候多时了。”

新妇迟迟不来,蔡氏之前觉得这是坐实新妇无礼懒惰的好时候,就一直没叫人去请,等了半个时辰人还不到,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里琢磨着莫不是她的下马威没给成,新妇反要借她立威…

她早想派人去催了,有这婶娘一出头,正好给她找到话头。

第 10 章

蔡氏派去人不久,就见内院客堂外面起了声响,有婆子喜形于声:“夫人来啦,夫人来啦,请夫人安,夫人好…”

站在蔡氏身后的张婆子当即“啐”了一口。

这个老咬虫,浮浪破落户,见主就摇尾巴的谄媚老狗,不是个东西,刚才怎么就没看到她把人赶走。

这厢苏苑娘抬脚进堂院,就听门口有人咋呼,不晌就见一身着灰色仆服的老婆子朝她这方跑来,路中就已双手打拱作揖不止,连声请安。

是客院中一个作洒洗的老妇,如若她没记错,此妇娘家姓文,人叫文三婆。

后来她被烂赌的儿子在冬日打死在街头,身上被刮洗一清,听说她死后的眼睛睁得奇大无比,合也合不上。

文三婆在常府不受人待见,她是墙头草,但凡见到一个有身份地位的皆谄媚讨好不止,腿上跟没膝盖似的,见人就跪。

这方文三婆来不及近当家夫人的身,就被先行一步的院中管事拦到了一边,管事怒瞪她,苏苑娘与她错身的时候,看到了文三婆那张把谄媚卑贱刻在了骨子里的脸。

她回首,朝身边的知春浅点了一下头。

知春停步,拿出一小串铜子给了文三婆,道:“好生做事。”

“谢夫人,谢夫人!”文三婆喜笑颜开,在后面连连拱作作揖:“夫人菩萨心肠,长命百岁,多子多孙!”

闻言,苏苑娘摇了下头。

前世她也让知春给了。

她没有菩萨心肠,亦没有长命百岁,更无多子多孙。

文三婆也没有,她低三下四一生,讨不到钱回去要挨赌鬼儿子的打,讨回去也安生不了两天,末了她在冬日衣不弊体,死在压榨了她一生的亲子手中。

无人救她。

假若前世父母皆亡后,没有兄嫂庇护,苏苑娘也不知自己将身消何处。

不能重新一世,还让父母操心、兄嫂牺牲,这世她绝不能像前世那般了。

她要自救,要让父母安心,让兄嫂放心,她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把前世剥夺亲人的那些,皆还给他们。

苏苑娘进了客堂,朝坐在右侧首方桌左右两方的两个妇人看去。

坐在下侧首的是庶长嫂蔡氏,另一个是分枝的堂婶。

“嫂子,这位不知是哪家长辈?”苏苑娘走上前。

“弟妹,你总算来了,”苏苑娘目不斜视上前,蔡氏有些坐不住,就势站起笑道:“这是我们家的婶娘,家里叔父跟公爹是亲堂兄弟,是同一个亲祖爷爷,是再亲不过的亲戚了。”

“请婶娘安。”不等她多言,苏苑娘请了那位讪笑不已的婶娘一个安,同时朝首座走去。

常家但凡嫡长掌府就会分家,只有到了常伯樊这代,因他父亲临终之托,这家才末分成,但卫国国风嫡庶分明百年,嫡庶高低无需明言,世人皆知。

上世是她太弱,才让蔡氏顺竿子不断往上爬,最终祸害了父母家人以及自身。

“这几位是?”苏苑娘坐下,眼睛朝在座的人一一看去。

早有人坐不住站了起来,坐在蔡氏下首不远处的一个年轻妇人这厢得了蔡氏的眼色,尚还坐得稳稳的,只见苏苑娘一看到她,她当场娇笑,道:“奴乃自家人,娘家里跟孝鲲弟弟外亲家要沾一点亲,孝鲲弟弟要叫我一声表姐,前年我嫁进了常家,与妹妹同为常家人,我夫在家中排行第二,名为明二爷,家中兄长当家,受孝鲲弟弟器重,府里人敬称一声嶀大爷。”

嶀大爷,常孝嶀,常伯樊在常家的帮手之一。

这位堂兄是个能干人,媳妇更是精明,就是弟媳妇的家里时时短缺,常使名目让她送银子回去,亲嫂子那边她占不到便宜,便与同需经常补贴娘家父兄的蔡氏沆瀣一气,借常孝嶀是常伯樊心腹的地位,同蔡氏一起在常府借机生事。

“妹妹叫我巧儿姐姐就好,”巧儿堂嫂笑道:“不知妹妹刚才哪儿去了,叫我等好生一翻等,瞧,这太阳都升到正中午了。”

“你们是来看我的,还是…”苏苑娘神色淡漠,扫了眼她们和她们的身后,嘴间话稍顿,接道:“来请好的?”

“妹妹这话是何意?”在场的五人纷纷变脸,只有那巧儿堂嫂勉强笑了笑,说了话。

“要是来朝我问好的,来之前找人递个话,我好招呼你们,不问自来,扰我清眠,倒是让我烦恼了。”苏苑娘朝蔡氏看去,“不知庶嫂领众家人前来是为何意?”

客堂一顿静默。

新妇一张嘴就似霜刀冷剑,句句都刺人,蔡氏没想这新妇居然有胆初初嫁过来就敢与她作对,她不敢置信,瞠目结舌之余,开口说话都不顺溜:“你…你…”

她又气又怒,生生憋得脸孔一片通红,“你一个新妇,日上三竿还在睡,你还有脸,有脸…”

蔡氏气极,羞愧掩面,边掩边道:“你有脸讲,我却无脸说,羞死人也。”

“家主的吩咐,我按吩咐行事,他让我睡到几时,我便睡到几时,既然他的吩咐如此令你羞煞,我叫人去问问,知春…”

“在。”

“姑爷何处?”

“奴婢不知,不过姑爷走前吩咐过奴婢,有事知会柯管家一声即可,柯管家会给姑爷传话。”

“去跟管家说一声。”

“是。”

知春应声,往门边退。

常家妇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几句话就到了请家主这一步,此时那分家堂婶已明显沉不住气了。

家主若是真来,她这老脸不知往哪儿搁才好。

他们家与本家说是同一个祖宗,但他们是庶支的庶支一脉,连庶支那脉的盈利都分不到,只能在常家的营生里做点事,领份月钱。

刚才新妇的那声婶娘那半个礼,实则是抬举了。

如若不是领了蔡氏的好处,她不会来,现在这好处反变成了烫手山芋,这佑婶娘当即站了起来,匆匆朝新妇道:“这日当正午,家里人还在等着我回去,既然侄媳妇已见到,老身就不作陪,先回去了。”

不等新妇与蔡氏说话,她领着身后的丫鬟匆步往外走,不多时就出了门去,剩下那四个内妇在面面相觑之后,皆不约而同朝蔡氏瞧去。

蔡氏已被惹怒,怒极反笑,无视那朝她来讨主意的几张脸,当下朝新妇讽笑道:“弟媳妇这是拿二弟压我们了?好!好!我倒要等着他来,听听他是什么说法!”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蔡氏哼笑,“居然有那叫新妇睡到日上三竿不醒的丈夫,真真滑稽至极,如真有其事,我倒要坐着,听听这奇事不可!”

蔡氏是最不怕事的人,无理尚能搅三分,有理她更能搅得常府大乱,苏苑娘以前忍让,是为大局考虑,想让府中安静,府中男丁有心情有时间做事。

现在则截然相反。

常府男人有没有心情与时间做事她不在意,她在常府能否好好呆上一段时日,让蔡氏难过无法得偿所愿才是正途。

闹就闹罢,常府从来不是她的常府。

“那庶嫂且等上一等,通秋,给各位夫人奉上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