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秋要过来服侍她用膳,被她摇首劝下了。

这一顿饭,膳间苏苑娘未多言语,众人见她不开口,不好相互多言语交谈。

但见她给老人夹菜夹得勤快,看到小儿夹菜不便,还让丫鬟下人过去帮忙,就是有孩子打翻了碗,她道的也是无妨,还吩咐下人打水过来给孩子洗脸手,这人是寡淡不事声张了些,可这上尊老下爱幼着实挑不出错处来,还显出了大家闺秀的气度来,这众媳妇间看在眼里,琢磨在心里,心道常府府里的这天确实变了,估摸蔡氏再如何使力,哪怕把娘家请来也翻不出第二块天来。

看来,蔡氏那边是不用想着走动了。

有心往本家常府府里走动的一些旁支媳妇这下心里有了数,等到膳毕,又见府里当家的差了人过来请她回去说话,这下等不及了,不少人出头跟苏苑娘说话,跟她寒暄家常话。

苏苑娘也不多言,只管停下听她们说话,间隙朝她们点点头,末了朝长辈们告行了一句,就退出了席面。

她这一走,整个内苑轰动了起来,顾不上当桌还有长者在,有那常家的媳妇拍着大腿喝道:“不用想了,落实了,她就是以后那当家的。”

“听说这几日皆她一手操办着,之前的那几个掌柜也是听她命令。”

“别说,跟我打听到的没差。”

内苑嗡嗡不断,这下就连那不知道的都知道蔡氏的大势彻底已去,难以翻身了。

这新媳妇,不是个傻的!

且看起来,还不好对付。

**

苏苑娘出了门来,依稀能听见身后有人在言道她。

知春有心想跟她们娘子说话,但路间来往人颇多,前面还有来请人的管事在,人多耳杂,她便止了嘴。

等到了飞琰居,这话更是不能说了,姑爷已回,还换了身常服,盘腿坐在内卧后窗的榻椅上,前方长桌上摆着一炉煮茶。

姑爷一见到娘子就微笑不止,毫不见一点愠色,那桌上仅又只放着两个杯,知春放下心,又识趣拉着好奇的三姐儿,朝明夏、通秋使了眼色,带着她们三个出了内卧。

“苑娘。”常伯樊坐着没动,喊着苏苑娘,微笑不已。

苏苑娘一见,就知他是喝多了,头是昏的,可能还不一定能看清楚她的脸,只能知道人是她而已。

他就是喝多了,也能让人看不出他喝醉了。

不能让人知道他酒量的深浅,他在外面也不能醉,醉了就要多生不少事情。以前,他是这般与她说道的。

以往苏苑娘多多少少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如今重温往日情景,她好似又多明白了一些。

他在看着她笑,可能还看不清楚她的脸,仅知道她的人,他就在笑。

他是欢喜她的罢,所以一看到她就忍不住高兴,就好像她一看到爹爹娘亲,就会放下心一样的感觉罢?

“苑娘。”苏苑娘没过去,但见他又在喊,朝她微笑不休。

“苑娘。”他又喊。

一声声地,苏苑娘禁不住他的喊,走了过去。

一过去,他就抱住了她的腰,整个人往她身上倒,“苑娘。”

“苑娘苑娘苑娘。”

他炽热的鼻息嘴唇染烫了苏苑娘的腰,他喃喃着她,头依在她的腰处不动了,苏苑娘迟疑了好半晌,方才伸开双手,抱住了他的头。

“难受?”苏苑娘看出了他的难过。

“头疼。”常伯樊更是把头往她怀里探,想把自己揉进她的骨头里。

“你…喝多了。”

常伯樊低低地笑,深吸了两口气,拉着苏苑娘往榻上坐,又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拉着她的手往头上按。

还跟前世一样,就是酒醉难受,还是能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苑娘,头疼,帮我揉揉。”

“苑娘…”

苏苑娘怕他再喊下去,终究是动了。

“吁…”她这一动,常伯樊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喃喃:“苑娘,你的手真软。”

“苑娘,我想了好久了,好久好久了。”他又道。

前世苏苑娘忙着绞尽脑汁替他揉额头,让他好受些,这世她手法已有生疏,但只是手生,不是不通,这下还留有心神,把他的话听进了耳里。

“想了好久?”她看着他闭着眼的脸。

“欸,好久。”常伯樊喃喃,这话过后,他沉默了片刻,忽又起声,似是在呓语:“想有你陪着我,我就有人陪了。”

你有的是人陪,只是…

苏苑娘顿住了手。

只是,他不想罢了。

多年夫妻当中,他只有她,爹爹道他心悦她,更与她言道过,他娶她进门,还想苏家帮他,是不能行纳妾之事的,苏苑娘一直当他身边无其他女子,是他对她父亲,对他们苏家一氏的承诺。

“你有人陪,要不…”他的呓语,让苏苑娘有些难受,比他的哭还让她难受,她蓦然心软,低头把他脸边的一根发抚到他的耳后,“你找个你欢喜的陪罢,你可有中意心悦的?你找她回来罢。”

我不拦你,也会让爹爹不拦你,如此我走了后,还有人陪着你。

苏苑娘说着,这时,常伯樊突然睁开了眼,如此同时,忽地一下,他的手同时抓住了苏苑娘搁在他头边的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

苏苑娘亦然,直直回视着他,毫无闪避之情。

良久,等不到她躲避的常伯樊哑着嗓子道:“我找回来了。”

说罢,他闭上了眼,松开了苏苑娘的手。

他找回来了,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让岳父认同,让岳母愿意,他一年到头在外奔忙不敢懈怠停歇片刻,为的就是让她的父母看着他有能力给她一个荣华富贵的一生。

他拼尽全力,找了她回来。

常伯樊闭着眼,用尽所有的克制,不去想其实她没有那么喜欢他,没有他那般心悦她一样心悦于他这个事实。

不能去想,想想他就喘不过气。

他的苑娘,穷尽所有努力得到的妻子,居然不爱他。

她不喜欢他,不喜欢常家,她想另外找个人陪他。

常伯樊闭着眼,无法自抑,痛苦笑出声来。

第 27 章

他的笑, 刺痛了苏苑娘的心。

她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看他,心中一片茫然。

她知道他在难过, 可到底是为何呢?

她总是不太懂他。

苏苑娘见不得他如此难过,她茫然, 但也想宽慰他, 便探身往下…

常伯樊睁开眼,看见了一片贴着他脸的洁白皮肤, 白皙的皮肤往侧一点, 是她那双没有波澜起伏的黑眼。

这一刻,常伯樊心中突然惊喜丛生,那剧烈起伏的悲喜中,又深深藏着几丝劫后的侥幸与庆幸。

便是她心中无他,又如何呢?她终究成了他的妻, 成了与他同床共枕,还可抵死缠绵的妻。

就是心中无他,她还是会安慰他。

就像她小时,明明不认识他,还会只为他喜欢, 就把手上珍爱之物送给他。

就是她心中无他,她还是会待他极好, 见不得他受难,来为难他。

“苑娘。”常伯樊欣喜地叫着她,起来把她压在身侧, 与她交颈共息,不停喃喃叫着她的名字。

又来了,苏苑娘被他压着一块儿歇息,这厢心中茫然已无,只剩无奈。

重来一世,他的喜怒,还是那般变化无常,她还是不懂。

但不懂,苏苑娘现已有些明白这不是他的错,许是她跟不上他,无法理解他…

他让人费解,苏苑娘也从未想过,今生还要去了解他。

可他喃喃就在耳边,是那般的欣喜与庆幸,苏苑娘想多安慰他一句,末了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在他的声音后挤了一句:“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了头就不疼了。”

也就不会,这般难过了。

“苑娘!”

“在着。”

“苑娘。”

一声声地,他睡着了,苏苑娘安静地等了片刻,觉察到他睡着了方才起身。

起身的时候,弄醒了他,他睁着眼想也不想就抓住了她的手。

苏苑娘没有动,看着他,告诉他:“我去拿被子给你盖,被子在床上。”

“不用。”知道她不是要走个彻底,离开他,常伯樊闭上眼,咕哝了一声,拉着她的手藏到脑后枕头,再行任由酒意带他陷入睡梦。

“会着凉。”苏苑娘说。

但她这时候说已无用,他又睡了。

苏苑娘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醒来,又不好再搅他的休息,便坐在他身边没动,勾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水慢慢喝着。

等知春捧着水盆悄悄在门口喊她时,她茶水已喝过一盅,知春一叫娘子,她是松了口气,忙叫人进来。

知春给她们娘子洗脸的时候,见娘子的手一动,她们姑爷的脑袋就跟着动,怕惊了姑爷的觉,她忧心忡忡,手脚放得越发地轻。

走时,她连低声说话都不敢,只敢在娘子耳边耳语:“柯管家的来了,同来的还有那绊您脚的那家亲戚家的人,有好几个人,奴婢只跟南和大哥打听到说是他们来给您赔罪的,他们都被南和大哥拦下了,南和大哥说您跟当家的午歇,等歇好了就见他们,娘子,我听着南和大哥的意思是姑爷等会儿也要见他们,您觉着呢?”

怕是。

苏苑娘朝她浅浅颔首。

“姑爷跟您是怎么说的?是什么意思?”知春还是有些担心,她是经自家夫人亲自调*教过的,她随娘子过来前夫人也吩咐过了,常府里那些娘子不上心的事情,她一定得要替娘子上心。

知春来之前还有几分把握当好娘子的耳目和手,可在常家呆的这几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会做主张的娘子,亲戚多得让她头昏脑胀记不住的常府,还有变得让她不敢认识的了冬,事情接二连三皆让知春惶惶不已,心中早没了主意,现在只盼着娘子有主意,她跟着照做,如此到了夫人面前,就是她做错了事,也有娘子在前替她挡着。

苏苑娘听出了知春话里神情里的担心,她朝她的大丫鬟摇头,出言安她的心:“他不会怪我。”

这一点,就是他不说,她也能知道。

前世她身在局中,许多事看不明白也看不分明,这世再回想,他一世没怪过她什么。

见是她不见,走也是她要走。

是以后来兄嫂说她情根深种,她没有不去信,只是觉得那种情,于她无用,她不想要罢了。

“真的?”

苏苑娘点头。

“那奴婢心中那块石头算是落下了。”知春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露出笑颜,“奴婢就知道,姑爷怎会怪您。”

这话,听着怎么前后有些不对呀?苏苑娘看着她的丫鬟。

“您可要用些点心?”这厢,知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也不耳语了,敢站着轻声说话了。

“不了,我眯一会儿。”

“那奴婢去了。”

知春欢欢喜喜地走了,脚步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前世苏苑娘当她的这个大丫鬟稳重精明,以为她这个丫鬟比她小几岁,却要比身边的丫鬟们、甚至比她要厉害许多,不用她吩咐就能处置好许多能让她为难的事情。

但看来,小丫鬟其实就是个小小娘子,是个还没长大,还要担心许多事的小娘子。

前世,她是不是让知春为难了?知春终归是下人,行事不便,替主人出头的时候,可是受过委屈?

心想着,苏苑娘看着丫鬟的背影,僵坐在了原地。

她好似,错的不少。

苏苑娘回过头,看着高大的男人蜷缩在榻椅上睡着的脸,不知他在梦中碰到了什么好事,嘴角微微扬着。

他在笑着,这种笑,跟平时看着她的笑不同,跟那些他对着外人的笑更不同。

这种笑,就像早晨的蝴蝶,在朝阳照射的花丛中飞那般轻快,快活。

他是开心的。

记忆当中,后来的他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她都不知道,她去京后,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因为从那天开始,她再没见过他了。

她不愿意见,因为太恨了,她讨厌那个掌管着害她失去娘亲儿子的常家的他。

“唉。”那一生啊,那一生苏苑娘直到死前她都无法释怀,就是知道他错的地方少,她与兄嫂都没有原谅他,有些事是无法原谅的,她也以为她决没有原谅他的一日,可现在想想…

想想,那一生的后来,他的伤心难过只会比她多罢?

人的一生,太复杂,太难断了。

苏苑娘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脸,在嘴里又无声叹息了一记。

她是傻的,不经事不懂事间,做错了许多事。他也傻,这辈子她要挣脱开去,但愿这世的老天爷也能大发慈悲,让他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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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伯樊出门时,眼角眉梢皆含着温情脉脉,南和在门口一等到此等神情的老爷,一个箭步上前,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老爷,您这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啊,您这神采焕发的样子小的看了都不敢直视,太龙神马壮了,一看就知道您这顿午觉就是睡的好,夫人可是费心了。”

这猾奴,嘴里的词可不少,常伯樊笑瞥他一眼,朝里望去。

苏苑娘被知春扶着出来了,踏出门槛的时候,常伯樊伸手去扶她,苏苑娘眼看知春速速收回了她的手,让他接手了过去,就朝知春看了一眼。

知春缩着头,往后退了退。

她就不跟姑爷争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