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心里疼, 身上也疼。”

“欸, 爷爷让她给你备点药材补补,想要什么,叫梅娘去跟她要就行。”

“孙儿…”

“好了,休息罢。”这贪得无厌的,要不是还要拿他栓着白眼狼的庶子那一家三口, 常守义连多瞧他一眼都不愿,岂会屈尊降贵来他房里。

“是。”常顺意垂下眼,眼珠子滚过了他肿得发紫的脸。

他那委屈巴巴的模样,看得常守义一阵腻烦,站起来拂了拂衣袖,淡道:“那你好生养病,爷爷就走了。”

“我送您。”常顺意作势要下床。

“不用,好生歇着。”常顺义拦住他。

“那孙儿听您的,您慢走,夜里黑,您路上小心。”

等他一走,其妻梅娘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来,常顺意冷着脸,“把门关上。”

“祖父跟你说什么了?”梅娘放下盘子,关上门过来,打量着他的脸色,“头还疼吗?”

“那老东西,那老东西,”这厢常顺意却是咬着牙,抱着被子瑟瑟发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早晚有一天,我…”

“意郎,别说了,”见他恨得不得了的样子,梅娘把刚拿起的盘子放下,扑过去坐下扶住他,泪如雨下,“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看着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寡黄的妻子,这是他千方百计连父母都踩在脚下娶回来的心上人,他许诺过她荣华富贵,可是…

就像有把钝刀子在胸口磨着他的心一样,常顺意胸口钝疼无比,他咬着牙,止住了那引动想夺眶而起的泪,死死地看着他面前的妻子,“你等着,说了要给你的,我一定会给你。”

梅娘本哭得凄惨,闻言,转而欢喜地笑了,她擦过眼边的泪,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拿药。”

她把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小心喂着,“小心烫。”

等喂了几勺,她朝常顺意道:“日子再苦,我也愿意陪你一起熬,你不要觉得对我所有亏欠,只要你人好好的,再多的苦我也吃得。”

看他听了无动于衷,只管垂眼喝药,梅娘知道这话他没往心里去,她在嘴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又能说什么呢?为了让她能穿金戴银,他已尽力,她也只能陪着他。

*

常守义一家那一顿闹,不等下人来说,苏苑娘很快就从三姐嘴里知道了守义公家里人来做什么了。

胡三姐是个不能静站太久的,是以苏苑娘身边要跑腿的活,皆被她抢了去。

三姐在府里四处穿梭,也给苏苑娘带回了府里各处的消息。

现在常府里,有人不知道当家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大丫鬟叫知春,但谁都知道夫人身边有个丫鬟叫胡三姐了。

“您是不知道,那家人那个哭法呀,都要把屋顶哭出一个窟窿来喽,不过我们姑爷一声暴喝,全打住了嘴,谁都不敢放肆,姑爷就是这个…”胡三姐伸出大拇指,绘声绘色给娘子口述她从下人嘴里听来的事。

“娘子,这事姑爷没叫您,您是不是要问一声?”三姐的声音太大了,知春头疼,揉了揉额角,方才朝娘子道。

“不用。”苏苑娘摇头。

“那等姑爷回来了,您问一句。”

苏苑娘看了知春一眼。

上一世,知春也是无时无刻提醒她要关怀常伯樊的去向动静,她没都做到,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会照办,等到后来,她方才知晓,知春的提醒皆是娘亲释意。

娘亲知道她性子寡淡,不喜关注他人,不想她跟丈夫的关系也是如此。

“好,我问。”这是娘亲的好意,也是知春的好意,苏苑娘明白回了她一句。

“欸。”听娘子应了,知春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雀跃地朝娘子福了一记腰。

夫人吩咐的,她总算做到一样了。

“娘子,还有更厉害的,姑爷他…”胡三姐的声音又如炸雷一般,在飞琰院的大书房里响了起来。

“招娣妹妹,你小声一点,娘子头要疼了。”这大咧咧,一点不像个女儿的娘子也太不像个女儿家了,知春哭笑不得,但也明白了娘子非何要找她代替了冬的用意。

光这些消息,就不是一般人能打听得来的。

“写字罢。”三姐说了不少了,苏苑娘不想听到更多的姑爷,笑笑摊出纸,抽出笔,“来,知春她们已经写过了,你写她们写过的。”

三姐拿过笔,苦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娘子:“娘子,不写行吗?”

“不行。”

“娘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扫院子呢。”

“扫过了。”

“娘子,您不是想要枝梅花插那个如意花瓶吗?我这就…”

“三姐儿。”

“三姐在!”

“梅花取来了,你该练字了。”苏苑娘挑了一下,没挑自己的字,而是选了不好不坏的知春写的字送到她跟前,“写罢,本来每个只让你写十个的,我现眼下改了主意,每个写三十个罢。”

“娘子…”

“四十个。”

胡三姐不忍卒睹闭眼,一手拦着眼睛,一手拿过笔,悲惨地低头一笔一划写了起来,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讲。

见三姐认服了,知春她们憋着笑,好不容易才没笑出来。

苏苑娘看看三姐,又看看她们,心中不由地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这一世,她会让她们都好的。

**

常苏两家这门亲事,直到四月中旬,才在临苏城里散尽余味。

这余味一散,苏谶打听到女婿还没出城,颇为满意,跟夫人嘀咕,“你说我们带苑娘去上香,要不要带他?”

苏谶有每年四月带妻女去山上的“药王庙”去上香的习惯,这一是去请求药王爷保佑一家康健,小女活泼;二是带妻女出去散心的。

临苏三月雨水多,路上泥泞,山间潮湿,不好踏春,四月的阳光一来,到处都干燥了,花儿开的也多,四处飞着蝴蝶,苏谶就会带着女儿去山野花多的地方去扑蝴蝶玩。

为了让小女高兴,性子活泼些,苏谶是想尽了办法。

现下女儿是嫁出去了,但苏谶不放心,一到了这个时候,就想带女儿出去。

他也想他家乖乖了。

他想女儿,佩二娘也想,且作为岳母,她比苏谶对女婿要宽容多了,闻言,她白了哪怕现在都看不顺眼女婿的老爷一眼,“不带他,你还想把人家媳妇儿带出他常府的门啊?”

也不看看她现在是哪家的人了。

“他不是忙吗?”苏老爷讪讪。

“你别使妖蛾子,好好去跟他说,兴许一家人能高高兴兴出趟门。”佩二娘沉吟了一下,特别提醒了下老爷,“一定要叫上他,还要一道玩的欢欣,让他欢欢喜喜出门,欢欢喜喜回家,有了第一次,才惦记第二次,且…”

她握住老爷的手,看着他的神色温柔了不少,“等我们不在了,我们还盼着他带我们苑娘,对她好呢,就是为着我们孩儿,你对他也要多担待点,对他好,说到底,不就是对我们孩儿好吗?”

“我能不知道?”苏谶嘀咕,“上次我去,就差给这小子赔笑脸了。”

“是了是了,你受委屈了。”佩二服看他一脸“我不服,但我憋着”,她扭过头,不禁偷笑了两声。

这边苏谶一派人过去问话,常伯樊当天下午就来了苏府。

常伯樊手中还提了两件小礼登门,一样是一本诗集,是京城那边的书坊最新出的诗集;另一样是给岳母的,是一个蜜粉、香粉、镜面、梳子皆有的上等檀木香奁。

苏谶本来得了诗集很高兴,一看香奁打开,里头应有尽有,说这个香奁就是汾州城也没几个夫人能得,临苏城里他夫人是第一位,这话把夫人逗得眉开眼笑,花枝乱颤,苏谶顿时就不高兴了,浑然忘了之前要对女婿宽容一点的想法,在夫人的娇笑当中,冷着脸对女婿道:“岳母是第一位,你媳妇呢?拿别人剩下的?”

岳父脸色又跟之前考校他时一样了,常伯樊嘴边的淡笑僵住,握拳轻咳了一声方缓过来,放低口气跟岳父禀道:“苑娘不喜欢上妆,尤为不喜香重的,小婿特地跟上香坊的东家打过招呼,让他吩咐香工做一套香味淡的出来,这中间需费一些功夫,还要等上些时间才能拿到手,是以耽搁了她的,回头小婿会去催一催,尽快拿回到苑娘手里。”

看女婿小意委婉,佩二娘悄步移动着脚,踩了老爷一记,在他的抽气声中回过头,笑靥如花:“别理你岳父,苑娘嫁给你那口气,他现在还没顺过来呢,你有心了。苑娘是不喜欢香味重的,不过也别太麻烦人家,没有就没有,她嫂嫂说京城里没有香味的多的是,回头就给她捎最最新的来,她现在用的,也是京城里出的。”

岳母看似比岳父和气,但只是看似罢了,话里行间无一不跟常伯樊说着,她的女儿用的就是那最最好的。

他给的也是最最好的,只是尚不知苑娘喜欢与否,常伯樊笑着,眼睛闪烁,看着岳母微笑道:“是了,苑娘从小到大用的就是那最好的,岳母放心,伯樊心中明白,不会委屈了她。”

第 43 章

“知道你有心, 来,吃块点心。”

“小婿谢过岳母。”

“已经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

“是。”

“苑娘这些日子在府中可还像样?”

“好得很, 府里被她管得井井有条。”

“是罢?”佩二娘不是很信,但女婿说出好话来, 她姑且当好话听着,又道:“苑娘还小,在家里我又有点宠着她, 不让她插手过多庶务, 还是你们婚期定了, 她爹爹叫我狠点心,这才让她帮着我治理庶务上了几个月的手, 她手生着呢。这她年纪太小, 又没经过什么事,知道的不如你多,有些事她要是没顾及到, 你也替我们老俩口照顾着她点, 点拨她几句。”

说起这个来, 佩二娘也心酸。

自己夫妻俩千娇百宠的女儿, 到了别人的家里,就要过那瞻前顾后的日子。可女儿不能留在家里,就是留到这个年纪,本家那边都来过几次信了。而把她嫁了,佩二娘就是心疼, 也不愿意女儿过像家里的日子,他们夫妻能把她宠得无忧无虑的,是因她是他们的儿,是他们的骨肉,别人家里又怎么可能把她当亲生女儿待。

佩二娘也是嫁进苏家的人,知道一家主母的位置没那么好坐,皆半靠的是自己,娘家再好,也有太远伸手够不到的时候。

常伯樊对他们苑娘是真心,佩二娘是知道的,但她不是一般妇人,从京城到临苏,她经过坎坷无数,无数血淋淋的过往告诉她,一个女人只有把那个家握在手里,那个家才算得上是她的家,单靠男人的宠,是成不了气候的。

是以就是心酸舍不得,就是用逼的用推的,佩二娘也想女儿能好好做一个当家主母。、

“苑娘做的很好。”

“也是你宠她,但她毕竟是你的夫人,常氏一族的主母,你啊也别太惯着她。”佩二娘没当真。

“咳…”见夫人和女婿说起来没有停的时候,苏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话,见他们停了,朝他望来,苏谶满意抚须,朝常伯樊道:“你可记得我家苑娘认了苏山上的药王爷当干祖父的事?”

记得。

当年就为让女儿认一个野庙里的药王像为干爷爷的事,当年临苏城里没少对岳父的风言风语。

但岳父乃金科状元,临苏这个小城很少有他这般出类拔萃的书生,他做出此等卓尔不群的事来,倒让本地的书生对他推崇不已,认为这才是大学之士的风采。

苏府在临苏,有如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常伯樊能战过颇多因对苏状元景仰改而对其女心怀仰慕的诸多学子,也动用过心思手段,对此,他岳父心知肚明,却并没有觉他行事偏激,而是默认了他的用心。

岳父的特立独行,常伯樊在求娶苑娘的这几年再深知不过,闻言笑道:“小婿记得。”

“现在都四月中旬了,该给药王爷上香了,往年都是这个时候去,你家里的事忙完了罢?”

“忙完了,不知是哪天去?是明日还是后日?小婿这边皆听您俩老的安排。”

“要不后日?”苏谶试问,知晓像女婿这样握着一家甚至一族生计的人,不提前做好安排,临时是出不了门的。

“后日不行,推迟两三天也可。”苏谶又道。

“就后日罢。”常伯樊笑道。

“那就这么定了。”看他没什么为难之色,苏谶拍板。

因常伯樊说要回去和女儿一道用晚膳,苏谶夫妇没有留他用膳,苏谶亲自送他出门,常伯樊连连推拒不成,便领了这份情。

送出门口,翁婿作别,常伯樊接过南和牵过来的马,握紧缰绳走了几步,欲要上马之即,临时回了下头,居然看到岳父还在。

苏谶见他回头,扬起手背朝他挥了挥,让他走。

常伯樊朝他拱手,翻身上马,马儿跑了一小段,后面紧跟的南和在他侧后一方道:“爷,苏翁大人还在呢。”

常伯樊侧首,看到了岳父背手而立,遥望他这方,看到他回头,似乎还笑了。

模模糊糊的一眼,常伯樊回过了头,握住缰绳,大声喊了一句:“驾。”

他能明了苑娘对她父亲的依恋。

那是一个宽和的长者,即便是对他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里说的再不好听,爱护他之心却是从未少过。

*

常伯樊但凡晚上没有要紧的事,就不会在外逗留,每日准时戌时前半柱香回府,洗手换衣,等候晚膳。

苏苑娘每日晚膳戌时开,这是她在家里用膳的时辰,嫁到常府,因未有公婆需要侍候,府里也没有其余长者照顾,府中皆由她做主,她便沿用了此前的习惯。

这里头,也有常伯樊开口往厨房吩啥的功劳,是他提醒的厨房,每日戌时准时为她上膳。

前世她后来也用了在娘家的这习性,不过是后来,初初嫁进常府,常府以往是什么时辰开膳,她便在那个点开膳。

常府惯常用腾的点在酉时初,比苏苑娘戌时初用膳的时辰要早一个时辰。

上一世这个时间,常伯樊也出府办事情去了,不像今世还留在临苏府中。

这晚常伯樊提前了半个时辰回府,酉时中就回了府中。

春末夏初的天黑得晚,他到府中正逢夕阳西下,苏苑娘正站在院中提笔专心致志画夕下图。

一近飞琰院,他让南和带着跑腿的小厮们先退了,自行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进了院子,站在苏苑娘身边侍候的丫鬟们首先都没察觉到姑爷回来了,胡三姐是第一个警醒到他的,一见到姑爷过来了,飞快悄声小跑到姑爷身边,压着嗓子快快禀道:“娘子在画画呢,快画完了,姑爷您小声些,我们都不敢说话呢,娘子画得可好了,姑爷您快去看。”

她劈里啪啦,上嘴唇碰下嘴唇,不过眨眼功夫倒豆子一样把话倒完了,还先常伯樊一步跑回了画桌前,提着气看娘子提着红笔,填完夕阳下那抹最瑰丽的彩霞。

金黄绚丽的夕阳,金色当中染着血红的彩霞,无不耀眼,常伯樊瞥了一眼桌边放置的颜料盘,眼睛又放到了他家苑娘的画上。

苏苑娘没有察觉到他来,她把最后一抹色彩替彩霞染上,方才松了一口气,搁笔的时候察觉到身边有道温热的体温,扭过头,便看到了他。

他在望着她,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是分外专注地看着。

他眼中,似是只存在于她一人。

当下,苏苑娘摇了摇头,摇去了脑中这个奇怪的错觉。

“你回来了?”往常他回来,见到她就要牵他的手,今日他没有,苏苑娘犹豫了一下,自行探出手,见他反握过来握住了她,齐了,她放下了心,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太忙,她已开始不太去回想前世的事,与他天天夜夜相处下来,她已比开始要平静。

不去想他的泪,想自己那世的痛楚,天天有事做,在常府的日子没有她以为的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赶不上更新的时间,先更一点,下午或者晚上再更一章补上。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