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带笑接过,无比满足。

等他擦好脸,见她蹲在洗脸架旁边拿搁在下方的脚盆,常伯樊当下站了起来跟了过去,先她一步把盆拿了出来。

苏苑娘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边走了回去。

常伯樊走回主位,把洗脸盆里的水倒在了脚盆里,坐下抬起脚自行脱靴,见她他一脱靴,身体就往一边侧,他笑了起来。

“不臭,”他说罢,左脚正好从靴子里拔了出来,带着一股微微的臭气,常二爷顿时顿了一下,方接道:“不是很臭。”

苏苑娘已别过了头,她神色未见多变,但她那握拳抬起抵住鼻子的手势已显露出了她的心思。

“今天走了不少路。”常伯樊无奈道,脱掉了另一只靴,把鞋袜去掉抛得远远,赶紧把双脚埋进了水里。

“明早一早我就沐浴。”她不说话,他便跟她说。

等没那么臭了,苏苑娘掉过头,站了起来。

常伯樊紧紧看着她,见她要紧,追道:“去哪?”

“去拿衣裳。”她说着已动。

见她往里走,常伯樊嘴皮动了动,到底没说话,等到她从里面拿了披风出来,他冰冷的脸色渐显舒缓,等到她近了,站在他身后碰了碰他的背,等他挺直,他的脸上又见了笑。

“是有点冷了,之前酒躁,为夫还没察觉出来。”他道。

苏苑娘站在他身后替他系好了披风,又去解他发上的束带,淡道:“水是温的。”

不能久泡。

脚盆的水随即随之波动,常伯樊移动了脚,身体不停往后仰,靠近她的体温。

直到这时,这一天,他才算是有所松懈,他抬头靠着后面温暖的小腹,长长地纾了一口气,“打点的铺子都弄好了,就是管帐的人得好好挑一挑。”

后面一时没有声响,常伯樊等了片刻没等到话,仰高了一点头,去看她。

“他们不派自己人吗?”她垂下眼,扳正了他的脑袋,躲掉了他的眼神,道。

“不派,”得偿所愿,常伯樊说话轻快了些许,“他们也不想派。”

“为何?”

“他们只要一个数,自己人,不一定能打点出那个数目来。”

“这跟是你的又有何差别?”

“差别大了,这些铺子落的是他们自己人的契,盘无可盘了,还有个铺子钱。”常伯樊道。

手上的头重了,苏苑娘低头,看到了他疲惫合眼的样子。

“里头去睡罢。”她迟疑了一下,道。

“不嫌我臭了?”闭上眼的男人嘴角噙着笑道。

嫌,但还是上床睡觉罢,明天他还要外出。

**

天刚蒙蒙亮,常府的下人皆忙碌走动了起来。

离飞琰院最近的厨房更是人声鼎沸,三个大厨师加上两个厨娘,还有五六个打下手的下人,把不大的厨房挤得满满当当。

这本来不是常府的大厨房,是府里老爷成亲前给新夫人造的小厨房,等新夫人进了门,老爷也跟着她一道用这小厨房供膳,大厨房那边的大厨陆续过来掌勺,这小厨房的人就多了,最多的时候,挤都挤不进人进去。

“昨天的梅菜肉,夫人说了好吃…”

不等他说完,他身边手上拿着擀面仗的白胖男丁圆睁双目,挥舞着手中的擀仗打断了他:“大清八早的吃梅菜肉,你也不怕齁死人,王老八,你脑子进水了。”

“你算老几,我只管做,到时候怎么拿,看大丫鬟她们的手,你管东管西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我跟你是同样请来做大厨的,我不归你管。”头上头发梳得根根细滑的四旬瘦高男丁同样勃然大怒道。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眼,眼是瞎的,谁府上大清早…”

“大管事都没说不行,就你说不行,丁老狗,难不成在我们府里,你的话要比大管事的还管用?哟哟哟,你这是想称霸啊…”

“啐,你他娘的大清早放什么狗屁…”

两位大厨吵将了起来,眼看两人愈吵愈烈,间带手脚动弹不休,另一个矮胖的大厨悄悄搬把他的石舂往外走。

他要舂点炒花生米,夫人是北方那边来的人,喜吃面,这吃面吃一个汤水、酱料的味,这之上再加点炒过花生碎、白芝麻,更增香味。

等他跟过来拿饭菜的大丫鬟这么一说,准得被她们抬去。

自从老爷上个月说话,夫人吃谁做的菜多,谁就能得一月三两的赏银,厨房里就没平静过,厨房里帮厨的厨娘和打下手的下人有各自跟着的大厨,见矮大胖悄悄出去使力了,忙上前拉架,提醒他们去看搬着石舂台往外去的肖姓矮大厨。

“我没管你,你也别管我,各做各的。”丁大厨嘴里的王大厨见时辰不早,不屑跟那老胖子计较,擦掉头上的汗转身就去切他的肉。

“你一个做肉菜的,没你的事,也不知道你凑的哪门子的热闹。”丁大厨不悦,但这时不是跟这厮吵的时候,话下这句话,也赶紧去他的台子忙去了。

这厢飞琰院,常伯樊从书院回来,在屋门口做针线活的通秋一看到姑爷回来,忙掩下嘴里的哈欠,匆匆站起来,这时,常伯樊已大步上了台阶,在她的请安声当中跃过了她,朝里走去。

通秋紧忙跟在身后,禀道:“姑爷,娘子还末醒。”

“姑爷,等会儿您是跟娘子一道用早膳吗?”

“姑爷…”

第三句姑爷的话还未说罢,姑爷掀起又落下的帘子打在了跟在姑爷身后的通秋脸上,令通秋闭上了嘴。

她在原地站了站,尖着耳朵听了听,听到了细微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通秋霎时满脸胀红,脚跟忙不迭地往后急步退去。

内卧,苏苑娘酣睡初醒间察觉到身边有了人,睁目醒了醒神方偏头,见枕边人低下头来,她问:“几时了?”

“睡好了?”

“可是辰时了?”

“还没到,你再睡会儿。”

“快到了罢?”

“你且睡。”他一手捧她的头,一手替她合眼。

“睡不着了。”

“那再躺躺…”见她确是睡不着,常伯樊松开手低头,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喜悦更是从他的喉咙中蔓延了出来:“你猜猜,我刚从信使那得了什么好消息。”

第 94 章

苏苑娘看向他。

她的睫毛眨动,就像一只缓慢展开翅膀的蝴蝶在腾飞, 常伯樊撑着身体, 情不自禁挨向她, “猜猜。”

他近了,炽热的鼻息打在了她的脸上, 苏苑娘看着他:“放榜的消息到了?”

“苑娘真聪明。”挨近的常伯樊亲了她一下。

苏苑娘有些怀疑他凑过来, 就等着这一下。

这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现眼下她在意的不是此事, “中了几个?”

“你猜。”

“不猜。”

常伯樊失笑,抚摸着她的嘴, “猜猜。”

可真是烦呀,苏苑娘猜道:“三个?”

“苑娘真聪明。”

“…”话在耳边随风而过, 苏苑娘心想要不要问他此次打点可否碍手,但转念一想,这是常家之事, 到底与她无太多干系,她大可不必操心到那份上。她便止住话,伸手挡开他, 单手撑着床面坐了起来,随之打了个哈欠。

看她无惊无喜,常伯樊脸上笑容淡了, 转眼又看到她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便伸了手过去顺了一下。

苏苑娘没有抗拒,自顾自打着她的哈欠, 仅仅如此,常伯樊刚冷淡下沉的心却飞快往上飞扬,跳出了一片欢跃的心思,“此事你可愿亲自经口给族里去说?”

苏苑娘顿住,看向他。

见他带笑微微笑地望着她,头上的手又摸到了她的耳捏了捏,她回过神,轻道:“你不自己去?”

“为夫想让你去说。”

“好。”苏苑娘点了头。

他既然愿意替她做脸,她往后便多还他一些便是。

一顿更衣洗漱,膳罢常伯樊牵了苏苑娘的手往大门边走,说是让她消消食,但一到飞琰院的门口,又松开了苏苑娘的手,赶她往回走:“刚用完饭,去歇歇。”

胡三姐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又赶忙拿手握住嘴。

这些日子,只要一道用早膳,他就如此,来回几次,无需点透,前几日那一次苏苑娘就明了了他的心思。

想着他要给她做的脸,苏苑娘心软了一些,点头道:“好,你先去,我站站就回。”

常伯樊怔住,很快回过神,迅速抓回了她的手紧紧握着。

“去罢,早些回来。”他的目光在那一刹那突然亮如初阳,就似把刚升起的太阳印在了上面一样陡然剧然明亮,苏苑娘有些被他眼里的光刺到,飞快别过头,道。

“苑娘!”

“嗯。”苏苑娘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

常伯樊三步一回头看了,飞琰院到中院那一段不到三十丈的路,他回了约莫七八次头。

等到他要进中院的门,遥遥看着妻子还站在原地,常伯樊抬起手,朝她挥了又挥,方才进入拱门。

“娘子,姑爷高兴呢,”等人不见了,三姐一个越步上前扶住苏苑娘,快言快语道,“看着你,都舍不得出门了。”

知春她们听着,羞红了脸,神情之间又止不住欢雀。

只要有姑爷宠着,娘子在这个家何愁立不下脚跟,老爷夫人就用不着担心娘子了。

丫鬟们都很高兴,苏苑娘本想说高兴是高兴,舍不得出门却是不会。男子固然会儿女情长,但那只在于无需决择的情况下方才如此,于家族家业相比,便连亲骨肉都可舍弃,何况妻子。

只是丫鬟们一个比一个欣喜,她何必扫兴,便点点头,进了书房,等大管事的过来跟她禀事。

**

旁马功未想昨日才送走追问的人,今日好消息就到了,一时喜不自禁,道:“夫人,那今天把三家再叫过来?”

“一家一家来罢,”旁马功来的那一会儿,苏苑娘就想好了这次通报喜讯的先后,她不想把一碗水端平,“今天先请六公过来。”

“啊?”旁马功愣了,急急道:“您刚才不是和小的说,三家皆金榜在名?”

“是,”苏苑娘双眼宁静如止水,缓缓道:“一家一家来报罢。”

“为何?”旁马功不解,“就是前后通报,也该是…”

往辈分最高的老寿公文公家一家报啊。

“你听我的就是。”

有了两次,旁马功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阻拦她,当下掩下心中疑惑,恭敬回道:“是,小的这就去。”

“你不用亲自去,派个家丁过去请一下六公家人即可,嗯,就说我想请太新婶过来叙叙话。”老人,已是老了,辈分再大,还能沙场征战不成,及第的是常太新,她还是让他的枕边人头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罢。

“小的知道了,就依话去请。”直到走到半路,旁马功才估摸出当家夫人的用意。

如果他所料不错,夫人这是做给全族人看的。

常六公家与主府同住临苏南边,离主府不远,旁马功骑驴马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六公府上。

六公府一看是本府的大管事来了,门人连忙迎了他进去,那头常六公得了下人先一步的消息,已在堂上坐着等人过来。

等到旁马功说明来意,常六公不明所以,忙问:“请问大管事,当家叫我小儿媳妇过去有何要事?”

“不敢,六公叫我老旁就好。”旁马功回道:“就是叙叙话,这是夫人的原话。”

问不出什么来,常六公心想已经往外走了,已经迈了一步,多迈两步也是难免的,便朝身边的老家人抚着须笑道:“快去跟老太太说,说当家媳妇要找太新媳妇过去说说话。”

“诶。”家人速速去也。

常六婆一得消息,叫来了小儿媳妇,叮嘱她道:“当家媳妇我见过,性子是个善的,你呢,也是个善的,你们准合得来,就是她话不多,你要注意着些多说话,亲戚家里的事,你挑拣着一些说,她要开口问话,你只管说就是。”

说罢,她沉吟了一下,对着期期看着她的儿媳妇道:“个中分寸,你是懂的,我就不多说了,此次她叫你去,我看不是坏事,你去换身喜庆的衣裳,挑样像样的见面礼,快去罢。”

“是,娘。”常太新之妻跟常太新久居京城,一人操持家中人情来往,岂能有不懂世故之理,她原本是半坐着的,说话之间从座位上下来,朝老母亲跪下匆匆一拜,又匆匆起身往房里去了。

回房的路上她已想好了见面礼,一回房就让身边人去拿,她则去箱笼里拿那套常穿去喜宴的衣裳,等她穿戴好,老太太那边来了人,捧了一叠三个精美的盒子,与她禀道:“二爷夫人,老太太说这是家里给当家夫人的,让您一并带去,老太太也让您给当家夫人带声好,让她得空来家里做客。”

“回老太太,就说我知道了。”

老太太这边来了人,前面那边的家里人也到了,让她快些过去,这太新娘子心里也七上八下,直到随主府的大管事到了主府,见到了苏苑娘,打起精神应对的时候,心神方才稳些。

“今日叫太新婶娘过来,是有喜事要跟您说。”下人奉上茶,等人酌饮过一口,苏苑娘张了嘴。

“咳,咳咳咳…”常太新之妻被刚咽到喉中的茶水咳到,连咳了数声,同时眼睛迫不及待朝那当家媳妇瞧去。

苏苑娘岂是真找人来叙家常的,没有跟人兜圈子寒暄的意思,一开口就把请人来的话说道了出来,“太新叔金榜提名,八月中旬上下喜报就会传回临苏,恭喜。”

常太新之妻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得双颊绯红,“当真?”

“我今早从当家嘴里得的消息,约莫是早上才到他那里。”

“当真?”虽是如此问,但太新娘子已经把这话当真了,当下喜不自胜,“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老爷子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得有多高兴,多谢,多谢,当家媳妇,太感谢你了。”

又不是她让中的,有何感谢她之处。苏苑娘看人喜懵了头脑,话说不清楚还只顾笑,不禁随着人家一道欢喜了起来,“我要跟您说的就是此事,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不找您多叙了,您且先回,跟家里人报喜去罢。”

太新娘子迫不及待想回去报这个喜,归心似箭,听了顾不上去多想,见当家媳妇面露喜气,亦没推拒,掩着心中狂喜回道:“好,那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这喜事也没掩住一天,到了午后不久,住的近的常姓族人都知道常六公中那个屡次不中第的小儿子,这次成了!

当天傍晚,六公府去城外不远的农户家中买了一只猪杀了回来,小宴上门贺喜的客人。

常六公家得了喜信,另两家当晚就来了家里人过府问自家的事情,苏苑娘没说其它,只让常隆归的媳妇明日来府里,至于常文公家里的人,她让旁马功回家人且在家等着消息就是。

这两家人回去道了回信,两家皆有不喜,尤以常文公家中为最。

“老爹,您看主府那边是个什么意思?”常以公从常六公中吃完喜宴一回来,就进了老父亲的屋。

“当家今天去那边没边?”常文公问他。

“没有,您说,他们这小夫妻俩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唉,杀威呗…”常文公闭上眼,叹了口气,“老喽老喽不中用了,总有些人看我们这些老东西不顺眼,想踩在我们头上立威,现在的年轻人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