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苑娘看向他们,她一一看去,居然无人敢与她对视,她不由扬起嘴,悲哀自嘲一笑。

她垂下眼,看着地面淡道:“大家都是明白人,得了巧,得了好,是你们命好,该适可而止的时候要适可而止,若不喜事变坏事,也不过是几念之间的事。”

无人说话。

这时,在场的常家人都想了起来,常家大变,是在常伯樊娶了她之后。

她到底是苏家女。

“哈哈,”常太白听着心里发颤,他不敢放任气氛持续僵硬下去,顾不上是不是突兀,他强笑出声,“侄媳妇,你看你,说的是挺对的,这不碰到伯樊这个出息的,我们也跟着沾大光了,此前是我们想左了,想的不太对,伯樊事事为我们,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也不应该拖他的后退才是。”

不过是几念之间的事?他老父亲赌上了他那张老脸,搭上了年轻家主的这条船,如果是因小事失去了这年轻家主的心,常太白不敢想之后的结果。

家主年轻归年轻,但也心狠,他有本事把人送上去,肯定也有本事把人拉下来,苏苑娘一句话,把常六公长子脑中那些侥幸全部打消,强自说笑完毕,又呵呵笑着接道:“等太新回来,我一定要带着家弟上门来给伯樊和你道谢,不说别的,要是没有你们给的这个机会,等到我们知道京里加恩科的事都要一两年后了。”

这不心里都清楚呢,都明白得很,这些人哪有几个糊涂人,不过是能占便宜就占便宜,能欺负得了就去欺负,所谓弱肉强食,不过如此。

“是是是,”这厢,归婶子见自家男人已经僵住,一时之间抹不开脸说话,她当即立断接话道:“可不就是这个理,三个去,三个中,那绝对是伯樊的功劳,那俗话是怎么说来的?伯乐识千里马!对对对!”

归婶子拍着大腿,大叫:“伯樊就是书本时的那个伯乐,那个慧眼识英雄的大伯乐,也就他有那个本事能看谁就是谁了!他那眼神,绝了!”

她说得甚是大声,说罢又笑,大堂里顿时更充斥着她欢快造作的吹捧。

这声音,刺耳又好听,苏苑娘心中悲喜交织,原来人生就是这般荒唐,又如此理所当然地正常。

这两家再次开口,常以公没再说话,冷眼旁观这两家对这年轻的当家小媳妇靠近的趋势。

等到回去,他与父亲文公一商量,最终定下了不走本家那条路的决定,决心靠自家京里的那段关系起势。

本家的年轻当家绝不好相与,他娶的苏家女和她背后的苏老状元,也不是善茬,他们的光可不是那么好沾的,指不定跟他们伸手,那位年轻当家就要收了他们的关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走他们自己的那根线,省的一条关系最终要被多人所用,还落到了别人手里。

常六公和常隆归这两家,则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连续送来了一些银子,苏苑娘毫不犹豫收了这些银子,不过也让下人转达接下来的不用急着还,等到过了这年,明年再还也不迟。

这算是一种宽视了,也就是说,本家其实也没怎么生气,关系还是可以维持,这下这两家人真真是松了一口气,暂且放下了自打那天回家后就忐忑不安的心。

**

苏苑娘那一天的敲打,常伯樊在旁管事那里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他知道这件事,但一直没开口跟苏苑娘说这事。

这天他收到了京中的信,知道了族中及第三人回来的确切时日,以及他们往后的官身。

三人中,一人补为县官,两人补为县薄。

“去年平王代君微服私访甘南,持上方宝剑怒斩甘南县县令,之后整个甘南震荡,直到八月今上当朝宣判,一州十八县的县令,掉下来了七个,空了七个衙门的人。”常伯樊把信给她看,“临时加的恩科,想来就是为的补这些空位。”

苏苑娘听着,抓信的手顿了顿,等到把消息看完,她抬头,“你可出力了?”

“嗯?”

“他们补位,你可出力了。”

“自然。”常伯樊诧异。

“那补上去的这些位置,跟此前的有何差异?”苏苑娘问。

都是筹谋来的,为还筹谋的人情、银钱,又是新一轮的搜刮。

这又有何差呢?

这一句,常伯樊当下就听明白了,他看着他纯真善良的苑娘,在她眼角落下了一吻,道:“可能有前车之鉴,新一波的人会知道怕,可能怕不了几年,但也许这几年,就是今上想要的,苑娘,水清无鱼,这世上没有永远干净的人。”

吾爱,就连你,也不得不随我这浑身肮脏卑鄙丑陋的人在这浊世打滚、挣扎、明知不想为却要逼着自己去做。

活着,不管后果如何,唯有往前走,去试那个最好的结果。

第 121 章

“是了。”苏苑娘点了一下头。

是然, 世上没有永远干净的人, 也没有永远能傻下去的傻子。

摔疼了,被人咬怕了,就是傻子, 也不得不学着聪明起来,一如她。

见她静静悄悄地点头,没有不解,也没有不忿,平静秀美的侧脸就像一副隽永的景致, 深沉幽远漫长, 常伯樊看不穿她, 只知心口一阵阵悸动, 只想与她岁岁朝朝在一起,永能看到她的脸。

“苑娘。”

苏苑娘抬头看去,见他痴痴望她,她还是不解他对她的痴,但在他专注的眼神当中, 她朝他笑了笑。

这是她今生的丈夫,是那个前世在她死前大哭的男人,而前世的她完全不了解他,也不想去了解他是怎么成为常伯樊的。

这世她有点了解了,有点知道他为何会成为他了。他不是一个温良恭俭谦让的君子,他脆弱时会哭,转不过弯来时也很傻, 身上更无温善仁厚,假如前世她在婚前就知他是如此模样,定会与父母说一句:此君非良配。

她以前所以为的丈夫,就是与她一同生儿育女的人,他主外她掌内,如此一生。

但现实与自以为,其实住在两个截然相反的地方,全然不是一回事。

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会动会走,会哭会笑,她的丈夫亦然,和她是一样的。

“不干净就不干净罢,”她道:“别太不干净就好了。”

至于她,只要她还在常家当着他的夫人的一天,他干净不干净,都会陪着他的。

常伯樊没想等来了这句话,他突然笑了,他抱着她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低笑出声,眼泪渗进了她的肩膀。

真是脆弱呀,苏苑娘任他抱着,心里悠悠地想,既然想哭那就哭罢,这外面也没有让他哭的地方。

**

时至九月,秋高气爽,正是秋收时分。

常府乡下的田庄送上了刚打下晒好的新米,让主人们尝鲜,苏苑娘尝过这新米,觉得分外地甜,给父母亲送过去了一些。

米刚送过去两天,知春就被苏夫人叫了过去,回来时知春眼睛肿红,一看到苏苑娘,又流泪不止。

娘亲来人叫知春,下人说是知春娘老子来看她了,苏苑娘便知道知春走的时候到了,等知春回来看到她就哭,她摇摇头,示意知春别哭了。

知春泪眼模糊,看不到她的摇头,哭着跪到地上道:“娘子,我不想离开您,我想侍候您到死。”

屋里做事情的明夏通秋一看到她进来就哭已不知所措,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到她跪下,两丫鬟慌忙也跟着跪。

胡三姐看看她们,又看看喜怒不显的娘子,自忖了一下自己最近写的字还是有长进的,想来与她无关,便退到角落,拉过一张小板凳坐着,好奇地看着自家娘子和知春妹妹她们。

也不知出什么事了。

“娘子!”

苏苑娘等她哭了一阵,等到知春惶恐不安地叫了她第二声,她方才摇头:“莫哭了。”

她起身,过去扶知春起来,扶了她到旁边的椅子上去坐。

这屋子里没有丫鬟能坐的地方,知春不敢,急急摇头,“娘子,我没事,不用坐。”

知春很恪守礼数,比苏苑娘还懂得,可椅子她不敢坐,但她想教主人做的事情,每一桩的厉害关系,都要甚过她坐椅子此事。

只能送走。

苏苑娘没有勉强她,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泪,道:“说说。”

知春闻言,急迫地看着她,搜寻着娘子脸上的神情,“娘子,您…”

您是知情的罢?

“娘子,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知春说着,情不自禁掉眼泪,“夫人让我走,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是我不如三姐得力?娘子,我改,我会改的,往后您让我出去送信打听消息,我都会去的,我以前不去,是只想跟在您身边侍候您。”

胡三姐一边听着,不知为何突然带到她头上来了,立马鼓大了眼,尖起了耳朵。

“你不想走?”苏苑娘道。

“我不想走!”

“哪怕跟着我,往后嫁个家生子,生的儿女接着当我的奴婢?”苏苑娘问。

“我,我…”知春恍然想起,她是个奴婢的事来。

娘子平时对她们无过多管束,也不注重虚礼,也从不打骂她们,还会教她们读书写字,她们穿的戴的,也是中上等的棉布,一季有两样新钗,在常府里,她们甚至比常府的管事还光鲜。

在苏府,被人管教着,知春时时知道自己是个奴婢的事,到了常府,因飞琰院被当家供着,飞琰院的人连带也被供了起来,娘子也日日叫她们进书房学习写字,知春已有一段时日,没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了。

今日娘子突然说起这句,知春当下想回一句她愿意,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她就是说不出口。

不,她不想,莫说生的儿女,就连她自己,也不想一辈子当个奴婢,她前年还跟来看她的娘说,等到娘子生下儿女,在夫家定了,她就自赎出门,回村嫁人。

她还给了那个小时候说要等她回来娶她的同村哥哥回了她有一天会回去的信。

当奴婢是没得法的事,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底下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那年生病没钱吃药,父母不得不卖了她。

她被卖去的是妓院,卖去当童伎,价要高一些,夫人加了价买回了她,知春以为她就要在苏家呆一辈子了。

可是后来她娘找上门来,知春发现她还是想回去,她想当人,嫁人生子,有自己的家可以当家,有自己的男人可以依靠。

就像夫人一样,老爷听她的,家也是她当着,整个苏府就是她的那样。

“不想,是罢?”苏苑娘拍拍她的脸,“那就回去。”

她是直到后来要去京城,知春自请离去,她才知她这个大丫鬟的心愿,就是当一个家的女主人,她想有丈夫儿女,有自己的家,能做自己的主,而不是干着侍候人的活,担着那些她无法解决的心。

“娘子。”知春哽咽,眼泪掉个不休。

“别哭,回去罢。”苏苑娘道。

门外,送知春回来的胡娘子提高了嗓子:“知春大丫头,跟娘子说清楚了就出来,我带你去收拾包袱。”

“娘子…”知春哭出声来。

“去罢,给你的你都带回去,走前来我这一趟。”

“娘子…”知春双腿一软,又跪了下来,被苏苑娘扶起。

“呜。”

胡三姐这时探出头去,跟她娘对视了一眼,看到她娘抖着凶眉扭着嘴无声问她娘子在里头做什么,三姐毫不犹豫缩回头,一溜烟地跑到了娘子身后躲着。

她可是家生子,现在还是娘子身边的得力丫鬟,这可是知春说出来的,只要娘子和家里老爷夫人不说话,她娘就不能随便嫁她。

胡娘子不得不进门来问,看到知春在哭,却是娘子扶着她,胡娘子顿时眉头一耸,嘴巴一张:“得了,别哭了,让你过来跟娘子辞行,可不是让你来哭个没完的,赶紧跟我去收拾东西。”

知春被胡娘子带走,她们前脚刚去,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咚”地一声,只见通秋猛地跪了下来,头砸在了地上,闷着声道:“娘子,我不想走,更不想嫁人,求求您别让我走,求求您!”

明夏已惊着了,她红着眼跟着跪下,又目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得频频朝娘子摇头。

她不想回,也不能回,她这样的,回去了只会被父母再卖一次,她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起来,你们跟知春不一样,只要你们想,你们可在我身边留一辈子。”苏苑娘说罢,见两个丫鬟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全然不相信的样子,她顿了一下,又道:“知春想有自己的家,我就让她走,你们要是把我身边当家,那就能在我身边留一辈子,不过你们哪天想和知春一样,想有自己的家,我也送你们走,只要你们寻思好了自己想要的,我都给你们。”

明夏该给,通秋更该给,主仆缘份两场,她不辜负她们。

她这话一出,趴在地上的通秋闷哭出声,“娘子,我不走,我跟着您一辈子。”

她就想跟在娘子身边,看着日升日落,照顾着娘子晨起昏居,跟着平平静静的娘子,过安安宁宁的一生。

她再也不想出去过那种无时无刻提防着人提着脑袋被拳头暴打的日子,她害怕。

通秋出声,明夏也哭出声来,她到底要比通秋活泼,这厢边哭边抹着脸上的泪水跟娘子表忠心:“娘子,我要在你身边一辈子,让您管着我,我聪明的,回头我就跟着三姐一起出去忙,您交待的事情我肯定样样都做好,跑的比三姐还快。”

怎么又扯上她了?三姐无辜,“我就好打听了一点,妹妹们就不用抢我的活计了罢?”

抢了她的去,那她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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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2 章

不一会儿, 胡娘子带着知春过来告辞。

苏苑娘让三姐她们出去,给了知春一个荷包,与她道:“这是拿来让你傍身的, 不到万难的时候, 就不要用。”

刚止住泪的知春又哭出声来,泣道:“娘子,我不想走,您别让我走。”

“回去罢。”两世主仆缘份不算深,但也不算浅, 前世知春也曾竭力想帮她立足, 但也如知春前世在她身边最后的有心无力,无可奈何一样,今世的知春还是无法在她身边呆得长久。

要走的人, 终归是走的, 芸芸中似是早已注定。

只盼她往后能好好地过, 苏苑娘伸手, 扶了知春,送了她到门口。

“娘子!”出了门,被胡娘子拉着走的知春号啕大哭。

苏苑娘眼睛泛红, 朝知春挥了挥手,站在门廊下,目送了她远去。

**

飞琰院主母大丫鬟的走,让整个常府的下人莫名惊诧,连着几天, 无人敢开小差,便连经手采办的管事手脚都干净了许多,不敢有多的昧报。

旁管事呈上来的府务清清楚楚,一桩拖拉之事也无,苏苑娘吩咐下去的事,隔天就能办好。

明夏与通秋对于这种事,一人是懵懵懂懂还不太懂,另一人则是压根想不到其中关联,三姐倒是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跟娘子玩笑道:“这几日府里的大小管事可怕事儿犯到自个儿头上呢,我看天天要是手脚像这几天那般利索,您每天午觉都不怕睡长点。”

苏苑娘的无心之举,倒有了杀鸡儆猴的结果,做的时候也没想到这。

想起前几日常伯樊跟她所说的“前车之鉴”,苏苑娘也不知心中此时涌现的滋味该如何去说。

新婚时,府里因大房的事上下换过一波人,那时候府里留下的,新进来的无不战战兢兢,兢兢业业。没过多久,这府里的下人算不上故态重发,但该贪的贪,该昧的昧,只是手脚要比前人小心,也不像前任那么张狂,苏苑娘也知水清则无鱼,小钱小利也就一眼带过去,没绝人的后路。

没想无心之举,又让下人们收敛了一点。

不过想来,也管不了多久,等到他们认为余威散尽,胆子又会大起来。

没有人是干净得了的,一旦那个位置有贪的余地,没有人不会张开那只手,就算他不愿意张,他的家人也会让他张。

贪念无法根绝,只能遏制,这当家的,就没有松懈的时候,无心的人要是看不清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前世在常家败得不冤。

“能好一段时间。”能好一段时间就好,苏苑娘跟三姐道,“好一时是一时,到又不行了,那就是出手的时候了。”

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大部份事情的处理方式就是将就着去处理。

“啊?”三姐一时没懂。

“好管事不好找,只要在可容忍之内的不干净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等到…”苏苑娘说到这,突然彻底明白了常伯樊那晚跟她说的话的意思,她怔了怔,方接道:“不可容忍了,再换也不迟。若不然,发现点事就换掉,哪来那么多的人换,且换来换去,事情也没人去做,耽搁了反而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