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盯住她,见她愣是一点也不以为意,只等他告知下面的话,心中突起的火蓦地哑了,他看着从来不走寻常路的妻子,紧了紧手臂中的腰,带着她往前继续慢步,与她说道起了与岳父商量的事。

他要策反温初凌为己用,前提就是他能给得出温初凌最想要的。金银财宝于温初凌来说不是必需,他跟随陆长放在太尉之下,钱财唾手可得,唯有权势,方是他软肋。

常伯樊便要把温初凌最想要的给他,而其中寸尺如何拿捏,常伯樊却没有能耐在短时间能把利弊考虑清楚,便来询求岳父之见。

“温初凌始于前朝权势之家,以光复祖上荣耀为己任,这一点,”常伯樊淡道:“与我倒有些相似。”

他看了苏苑娘一眼,见她只是专注聆听,并无反感之意,便放心往下接道:“他非正统出身,乃陆长放重用方得师爷之位,靠的也是祖上威名,但民间看重他家祖上余威,上京却并非如此。他想得到官身,唯考才一途,但他在这考途上屡战屡败,年近四旬身上也就一秀才之名,但他还有一途可选,那就是上京有能人保举他。”

“以前没人保举他?”苏苑娘不解。

“在上京的那些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前朝名人之后,上京这样的人太多了。”不止上京,就是民野间没落的贵勋之后也不知繁几,如他常伯樊就是其中一员。

“陆府台也不曾吗?”

“呵。”

“为何发笑?”

常伯樊停下步子,挥退不远处跟着他们的下人,两手搂住她的腰,低头亲了她的额头一口,道:“苑娘,温初凌有鬼才,他精于算术,据说但凡只要他过目的帐册,不出两天,他就能算出其中猫腻与否,而他做的帐本,就是本州府台把汾州掏空了把银子皆抬回家里,上面也查不出他一点错处来,这样的人,握在手里方是上策,岂可能把他放进朝廷那座巍峨大山,与自己夺食?”

是以温初凌在陆长放的手里,一辈子顶天了就是个做暗帐的师爷,也绝不会放他出去。

这也是他能攻破温初凌的一个致命之处。

“原来如此。”苏苑娘懂了。

“但给他个什么位置,给高了不在我的能力之内,给低了,怕他不满意,这就是我要与岳父求教的地方。”

苏苑娘颔首,她探手,摸了摸那张耐心十足的脸上那道没有消褪的伤痕,问他:“爹爹可问谁欺负你了吗?”

“问了。”常伯樊捉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看着她的眼中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张县令的事也说了吗?”

“说了。”

“那就好。”

“好在哪?”

“你有人商量就好了,我不懂的,爹爹懂,我现在不能为你出的头,爹爹能…”苏苑娘舒了一口气,与他,也与自己道:“等到我自己长本事,还要好长的时间。”

常伯樊一时没听明白她的话,愣在原地片刻,方才想明白。

良久,他久久无声,半晌之后,他搂住她,更是一句话也话不出来。

他不用她做什么,只要她一辈子这样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这样的话,她就是他最坚固的后盾。

**

用完午膳,苏苑娘带着家里给的大包小包上了马车,常伯樊与她一道回去,等到了常府大门口,这才说还有事要去处理,又驾马带着小厮们去了。

苏苑娘看他走了,方才明白他这是送她回来,便站着等他远去,直到看不到背影了才进府。

一回飞琰院,旁马功就来了,见她捂着嘴拦哈欠,便告退:“夫人您先歇一会儿,我过片刻再来。”

苏苑娘摇头,“先说事。”

“这…”

“说罢。”

“是。”

先是府里采买的事,这些苏苑娘早过目过,现在只是个点头的事情,等说到族里的事,就说到族里有人过来说要给中了恩科的天才们在族学里立功德牌的事。

“来说话的是族里一个叫篙爷的叔爷,说这是常府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喜事,一定要刻三块功德牌放在学堂里,供榜样为常氏后人效仿,是以想跟公中支点银子,在三位大人回来之前找石匠把这事定下,也好在三位大人回来之后知道族里对他们的看重。”旁马功一五一十把话学到,禀告主母。

“要支多少?”

“说是五百两。”旁马功低头,“那位叔爷道这等大事,刻的石牌要繁盛方显昌隆,银子便要花的多一点。”

五百两啊…

苏苑娘还在想这五百两怎么给的事,就听旁边三姐瞪圆了眼睛,失声惊道:“打三块牌子就要五百两?可是我们临苏城街上满地皆有银子可捡了?这是金子打的石牌罢!”

闻言,苏苑娘嘴角缓缓扬起。

旁管事抬头看了三姐一眼,又看向主母,“回夫人,民间一块完整的四方牌面坊也不过十余两银,就是刻满了花纹的,也不过三五十两。”

就是起三座牌坊,也用不到五百两,何况只是区区三块刻字的石牌。

第 119 章

常氏族人要银子的手段五花八门, 前世常伯樊与她成婚不久后就离家出门做生意去了, 家里还有一个蔡氏在旁左右劝说,苏苑娘没少给他们银子。

这世许是常伯樊还在家中, 这些人倒是没有天天来, 也可能是之前她不好相与的恶名已出,这些要找上门来之前也要斟酌斟酌。

但到底是来了。

找来的名头还过得去。

就是免不了还是狮子大开口。

“给那位叔爷家送话去,就说他的好心提醒我已收到了,另备几份瓜果点心提去当谢礼。”

“是。”旁马功心中疑惑,嘴里则已应下。

“至于这三份表功牌,该立, 大管事,劳烦你今日辛苦一些,找一找城中最好的石匠,找一家手艺最好的定下, 至于牌文,就由我出面, 请我父著写, 这事等当家回来我就与他说。”要五百两?既然是常家人开的口,那就给,打的牌子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剩下的就她拿来给父亲添点笔墨纸砚当润笔费。

等常伯樊夜间回府, 就见妻子拿帐本来跟他对帐了,说他族人要五百两给三位天子门生打功德牌,她给应下了, 五百两有一百五十两用来请石匠,剩下的就是她爹的润笔费了。

常当家哭笑不得之余又头疼不已,揉了揉头疼的脑袋,问身边认真与他对帐的妻子道:“怎么就应下了?”

“就应下了。”常家人一等的大喜事,不给立牌,岂不给了他们群起攻之她的借口?

“你应该先问问我。”

“这不。”

常伯樊叹笑,拉她起来到腿上坐下,抱着她道:“他们这官还没当上,就给他们立功德牌,不说他们担不担得起,光是这骄扬的作风,就会惹今上不喜,今上是个求实之君,此事要是被他知晓,之前下的功夫可不要白费了。”

那不干她的事,找死的是常家自家人,她要拦着,她才是罪人。

苏苑娘默不吭声。

“这样罢,此事我去跟篙叔和族里人说,牌可以立,一同刻一块记录他们勤奋好学的牌子即可。至于请岳父润笔之事,此事就算了,杀鸡焉用牛刀,岳父的手还是不轻易出的好。”

苏苑娘也觉得对,爹爹暂还不缺几百两银子用,不过几百两银子对苏家来说也是一笔钱了,给哥哥的话,嫂嫂还能用上两三月还绰绰有余呢。

拿不到这笔润笔费,苏苑娘有一些些可惜。

见她还是不出声,常伯樊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怎么,没给父亲找到事情做,见不到他,不高兴了?”

常伯樊当她请岳父作文是为的多见他,苏苑娘听明白了他的话,不由抬首看了他一眼。

他倒是把她想的好。

“你去跟他们说,但要说他们的事情我是答应了的,是你不答应。”苏苑娘说完,突然福灵心至,补道:“还生了我的气。”

“我生了你的气?”常伯樊愣住。

“嗯。”苏苑娘点头。

“何时?”常伯樊挑眉。

他这好端端的,竭尽全力只为当好丈夫,连一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就是她无心恋眷他的事他亦可忍下,怎地还出了生她的气之事?

“你就这么跟他们说。”苏苑娘教他使坏。

“为何?”

他不是很聪明吗?怎么此时不聪明了?苏苑娘斜瞥他一眼,抿了抿嘴,道:“反正就是我答应你不答应,我好你不好。”

这次恶人由他来做,总不能次次皆她当恶人罢?

是他姓常,她又不姓常,常家是他的,理该他担着。

“苑娘…”常伯樊脑子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她说破了,才转到事情上去,一时怔愣过后,又是啼笑皆非。

“你就这么说,可知道了?”苏苑娘不管他的错愣,只管自己要的结果。

“知道了。”常伯樊朗笑,抱着怀里这个活宝,可不就由岳父所说,这就是个活生生的宝贝,“是我坏,我们苑娘才是宽宏大量,大度大方的那个。”

倒也不是,但这么说,说起来煞是好听,苏苑娘点头,心想银子没了就暂且没了,没让常家人要去才是至关要紧的。

**

未出几天,常家出了三个秀子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常氏主府的门也常被登门造访的各方来客敲响。

还有城中有名望的人家给当家主母送请帖,请她过去赏花吃宴,还有全不相干的人家家中有喜事,也往府里送贴子。

这些苏苑娘都未曾去,但派了下人过去替她推拒,便连三姐一天也要出去代她走一趟。

这天知春看到娘子连城中以前当过官回乡颐养天年的老大人家的帖子也要拒,踌躇了片刻,小心跟娘子建议道:“娘子,这家老大人家连夫人都去过几回,这次这家老夫人请您过去赏花,您还是去了罢?”

族里的那三家她都没去走动,怎可能在这当口去别人家,推拒小的,知春还当理解,到了有地位的人那里,知春就看不到了。

可能怪知春吗?前世的她就是知道这些道理,也没有做好,比起知春这个不知的,她这个知晓的做错了才是最无知的。

“我要是方便出面了,先去的也该是那几位族亲家。”苏苑娘让她娘亲给知春去找知春家里的人了,前世知春嫁的就是同村的人,这世与此前想来不会差许多,只是知春这世走的要早,成亲的日子想来也要早一些罢,许多前世她经过的事情这世她还没经历过,有些道理她还没懂得,苏苑娘耐心跟知春道:“我要是去了这老大人家,老大人家兴许欢喜,但心里指不定想我自家的人都没顾好,还去攀外枝,很没礼数呢。”

知春讷讷:“奴婢想那几家您不喜欢,不去就不去了。”

去喜欢的人家就是。

“是了。”苏苑娘没再多说。

知春“诶”了一声,垂下头,心中颇为沮丧。

夫人让她帮扶照顾娘子,只是不知为何,娘子没有以前那般听她的话了。

苏苑娘不往那三家走动,自有她的考量。

果然没过几天,等州府来报喜的人走后,这三家约在了一起,上门来道谢来了。

这家当家的如若不是年轻家主,是位老家主,这几位想来一收到消息的第一天,就上门来道谢来了。

催消息的时候日日都得闲上门来,真得了好消息,就没人影了。

苏苑娘不去这几家道喜,常伯樊与她说道此事时,笑说了一句:“那等他们上门来向你道谢。”

苏苑娘便知道,此时的常伯樊心中早有成算,最为重要的是,他从无折损她的面子,贴补他的面子之意。

只此一项,也难怪爹爹娘亲觉得他还算良配。

这三家一道约上门,旁管事一来报,苏苑娘就起身回房换了身衣裳,带着管事丫鬟往前堂走去。

“当家媳妇,来了。”

苏苑娘一走去,就有人率先开了口,接着一声接一声当家媳妇响起,苏苑娘微笑朝他们看去,等他们声停,她挨个叫了人,请人坐下,方才最后入坐。

常六公家来了五人,是家中及第中恩科的常太新之兄长夫妇,以及他的妻子和两位儿子;常隆归家则是夫妇和其长子三人;常老祖家则是常以公夫妇与家中及第的孙子常孝义的亲生父母四人。

各家这次都派了相关要紧的人来。

苏苑娘以为总算是等来了谢意,这些人在惊喜中回过神来,知道成事还是绕不开本家,但相互道过喜,谢过后,就听以公正义凛然道:“此前我听说,老哥哥家和隆归家因做喜席家中粮食周转不开,管公中借了粮,还管打了借条,我家虽然没借,但老叔公在这里腆着脸说一句,当家媳妇可否看在这是举族的喜事之上,把这些算在公中,当这是族里公中所出?反正我是没什么意见的,想来族里人也没意见。”

那是府里库房的粮,算不了公中,族学所出算公中,祖祭算公中,家里办宴做喜事算公中,要是一点面子也不要,非要说这是族里的人才,族里人个个都用得上他,也可…

“如若族里人都没话说,也可。”苏苑娘点头,道:“本来是没这规矩的,但听以公公这么一说,我也如此觉着,这是举族的喜事,往里族里人还得靠他们庇护,如此往后族里人有事求上家里来,也不会不好意思,这是个和睦事,等会儿我就派人去和各家说,问问他们的意思,想来大家不会觉得不应该,到时候我就免了六公公家和归伯家的借条就是,还请以公公放心,等个一两天的。”

大堂顿时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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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0 章

把公中当成家里的, 那反过来, 你家里的也得成公中的才是。

个个仗着比本家的家主夫妻辈分高就想越过去,苏苑娘已被他们生吃过一次了, 这次她也不吃回他们, 只管让他们自己吃自己去。

借了的要还,咬下去的就得吐出来。

苏苑娘此言一出,几家人一时之间皆没缓过神来,倒是常隆归家的长子是个没心思的,心想免了借条是个大好事,这几天他们家可没少往本家拿东西, 算起来也是几十近百银两子了,他偷瞄了父母几眼,寻思着是不是要说一句,但没等他想明白, 他娘的手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拧了他的腰一把,疼的他险些没叫出来。

本来这事, 能免则免, 但广而宣之,家家都知道了,以后家家找上门来托他们办事, 这事办还是不办?不办就等着全族的人戳他们家的脊梁骨罢!

这事绝不能答应。

常六公家的长子常太白第一个回过神来, 当下朝侧坐的主母位置拱手:“当家媳妇说笑了,伯樊为家弟煞费苦心,我家已感恩不尽, 怎能区区几担粮食还要本家给?这粮暂且欠下,等过两天,家里忙过这阵,我家定会原原本本把所借的还回来。”

他这一说,常以公当际笑了起来,抚须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常太白。

他为他们出头,话还没说两句,就有人先认输了…

常以公眼神不善,这时却听另一家也开了口,只见常太白的话后,常隆归冷着脸也道:“侄媳妇说笑了,几担粮食不至于不还,回头就给你送过来。”

常以公脸上的笑没了。

在自家的事上,常老祖的面子算不了什么,这家不知跟本家那位年轻当家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龌龊,要出这个头,那他就出去,他们也没请他出这个头,但这个头要是出的把他们都折进去了,那也莫怪他们不领这个情。

常太白和常隆归心里皆如此作想,他们带来的家里人有看的很明白的,也知道这事绝不能答应。

这事不明说则罢,免了就是免了,但要是话一经嘴说了出来,那就是他们家跟族里借的粮。往后不说别的,这以后族里有个什么事,人人都可管他们家借银子,他们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还这个情的。

这当家媳妇好生厉害。

此时,这次带来的头一次面见了苏苑娘,把个中来龙去脉想明白了的人看这年轻媳妇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这三家中的人有几个人这些日子常见苏苑娘,这下是不明白她棉里藏针性子的都明白了,常以公之前还想一介深闺当中当憨儿养大的女儿何足为患,几次交手,这次见另两家想也不想就服了软,他心一沉,脸上也飞快扬起了笑,与苏苑娘温笑和善道:“也是我以己度人了,大侄孙为我族子弟的事也是操碎了心,不知耗进了多少进去,家里办喜事这等小事,着实不应他操心了。”

反而言之,大的都管了,小的却不管,管了大失了小,气度全无。

这话明面上说得漂亮,传出去了,却是市井百姓最津津乐道的闲话,看来一族之长的当家人做人不明白,有钱还那么小气,还不如他们这些小民百姓呢。

前世的苏苑娘绝听不明白这些话会带来的影响,但这世一事醒悟,事事皆醒,以前听不懂看不明白的,一桩一桩在她面前褪去了面纱,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再无神秘不解可言。

她道:“就看你们怎么想的了,大大小小的事都管,那是当爹的管儿女。你们虽说分家,但也早已立家了,本家有能耐,能提携一分就提携一分,没有那个能耐,还是该如何就如何,像当家的,再难的时候也没有让各分家出钱出力供养他,而是等闯出一点生路来了,就时时刻刻记挂着你们,不说别的,就为着你们几家这件事,连我的嫁妆都搭进去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