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玉越想越气,走到半途,就借口如厕,躲开彩云跑了回去。他一定要母亲给个说法:圣人之道还可信不?妇人之道是什么?!

走到门前,尚未推开门,就看到碧纱窗上映着两条影子。房中不时传来笑声,却是那王家少年与沈倩聊的正欢。书玉一惊,想要问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里。呆呆立在门口,满脑子只是那孙家少爷与沈倩的对话。

孙少爷道:“嫂嫂的小嘴可真甜,唬得我一下子就上了心。我爹那些个姬妾,没有一个比您厉害。怪不得人家常说:最毒妇人心呢!”

沈倩正在给孙小少爷敷药,闻言一扭他的胳膊,严肃道:“小小年纪。说话没个轻重。你爹娘是怎么教育你的?见到长辈要尊敬。”

孙少爷抽气道:“轻点儿,轻点儿!这不,瑞姨娘知道嫂嫂寂寞,特地让我来看望嫂嫂。没想到嫂嫂将我当做小孩子对待。不亲自招待我,只将我与您的两个孩儿放在一起嬉戏。这是大大的不对了:我可是个大人了!”

沈倩啐了一口:“仔细你的大腿,仔细你的胳膊!”

接着,给少年的腿上上药了。心中却在计算:这瑞心算有孝心的。只不过,看错了她沈倩的为人,哪里是给个男子就不要命地扑过去了!这样哪里有半点大家贵妇的风范?又自叹:等丈夫,怕丈夫一辈子都不会临幸了!

书玉在门外,看着两个影子重叠起来。又听到“胳膊,大腿”这样露骨的话语,心神不宁:莫非是母亲看上这少爷了?她放一个半大的男子在寝室当中单独相对,这相当不符合礼数。又暗忖说不定是母亲一时寂寞了,说点过分的话儿解闷…岂料看那两条影子更近了。主母居然弯腰蹲在那少年影子的下面…

不想歪是不可能的。书玉心中翻悔起来:

他错了。母亲既然能暗中陷害姐姐舒玉,其他的什么事干不出来?身为林家独子,捍卫林家尊严的心情油然生出。便睁着眼骂道:“你的身原是我们林家的。干这宗营生,是做什么?是你糟蹋了自己,也败坏了我们林家!”

沈倩闻声赶紧走了出来。

好巧不巧,林如海正好赶到此处。

四目相对,林如海的脸色阴沉得可以。纵然大胆如她,此刻也害怕起来。一时间,沈倩想过了千百个心思。连忙笑道:“大老爷,您别听书儿胡说。孙小少爷的手儿被嫣儿不懂事抓破了。我刚才正在给他擦药呢!书儿,你胡说什么!快进去将孙少爷扶出来赔罪!”这一席话,说得很大。里头的人也势必听到了。

孙少爷毕恭毕敬走了出来,上衣的扣子却错位了一粒。

林如海忽然暴怒道:“蠢女人!你是我林家媳妇,居然下毒谋害二弟的妻子!又在房中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亏你下得了狠心,断送了二弟媳的性命!好一个口蜜腹剑,只管利己损人的贤惠主母!今日我就要将你拿到祠堂正法!”

说罢,就有几个小厮来拽住沈倩。

一听到“谋害二弟媳”,沈倩顿时慌张了起来。又看林如海怒气正盛,怕他趁机打死了自己。赶紧辩白道:“大老爷啊,你不要听信了贱人的谗言!谁浊谁清,你要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老太太的侄女,多年辛勤持家。不要冤枉了我!”

林如海哪里听得进去。四个小厮一路将沈倩拽到了祠堂中,上来两个年长有资格的教养嬷嬷,遂把沈倩揪倒,一顿棍板乱打。

沈倩虽然心气高,毕竟是个力弱的女人,不一会儿就被打倒在地。接连喊叫救命。林如海冷冷地走了进来,举头看见弟弟的牌位,都已经落了烫金。想到幼年时,三兄弟一起读书,一起嬉戏,一起在私塾挨板子。如今一个已经阴阳相隔,以为是苍天作弄,不知原来是自家人作孽。心下酸楚不已。更加憎恶沈倩了。一叠声喊来门口的护卫,扛来铁棍,让他们按住沈倩。又让一个亲信拿了铁棍,亲自动手。

“大老爷,救命啊!您饶了我吧!就算打死了我,二夫人也不能回生啊!…对了,对了!书玉与嫣儿可是我膝下的孩儿!你打了我,他们将来不会放过你的!”疼得直抽气,沈倩口中仍旧叫骂不绝。林如海便接口说道:“你作恶多端,家丑不可外扬,今日就由我亲自解决了你!古来的妒妇心肠,我也知晓一二。像你这般阴狠毒辣,丝毫没有王法的毒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阎王快来,收了你这害人的妇人!”

一边说,家丁已经动手。

人是血肉做成的,哪里能跟钢铁相比。这铁棍在沈倩的头上连打几下,血流满地。书玉,嫣玉,王少爷,彩云,彩霞接连跑了过来。家中下人死死将他们拦在祠堂之外。那沈倩的叫骂声越来越弱。痛到极点,沈倩反而胆子更大了,笑了出来。甚是阴测测道:“你们,你们就没有做过亏心事?!老爷,你当年,还不是想将二老爷送走,省得林家被他败光?你的五房姬妾,哪个有好下场了?!还有大夫人,她死得好!林家被她掌管了这么多年,你也待她很好,她活的真风光,真快乐…还有如涵他…宠妾灭妻,五年了,他都没有碰过我一下!我哪里做错了?!我是把你们不敢做的做出来了!”

林如海道:“你这等泼恶!日间是甚么狠毒心肠!”家丁重重一板下去,眼见沈倩已经没有气了。随又缩住了手。不敢再打。林如海的心气已经消了不少,又望见了林老太爷的牌位。说道:“罢!罢!让母亲来惩罚你这个阴毒的侄女!”

沈倩的背上的衣物已经碎成絮状。却笑得越发灿烂,青丝挡住了头发。她伸出手捋过去,血就顺着胳膊蜿蜒而下。断断续续笑道:“你们…你们这群可怜虫啊!啊!可怜虫…算什么,算什么东西。林家…林家一个都跑不了…”

正说着,嫣玉,书玉已经跑了进来。围着血人般的沈倩哭泣不已。林如海硬邦邦地唤人拿来文房四宝。彩云,彩霞都吓破了胆子,连忙奔回去喊林如涵。至于那孙家少爷,他看见屋子里都是血,而那刚才还妩媚温柔的中年妇人,如今成烂泥一滩,披头散发。当即吓得差点昏倒,连忙从小门溜出了林家。

文房四宝具备。林如海长叹一声,写下:“恶弟媳沈倩,禽兽邪行,心狠手辣,秽污闺房。今日调戏孙氏少年,坏我家风。多年之前,坑害妯娌。乘伊生产,遂买串沈家婆子,毒死弟媳。骨肉相残,人伦大变。乞天究治,存感沾恩。今日罚她五十大板,日后再行惩戒。必当使恶妇伏法,家门清净,上告祖宗,下慰怨灵。”之后且将纸条焚化之,以使黄泉之人相见。又指着沈倩道 :“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我林家人了!”

老太太此时来了。林如海请示过母亲,老太太虽然不忍亲手了解侄女,但是一想到心爱的二儿子因为她的诡计而早死,也恨不能将沈倩毙了。此刻,灯火忽然大盛,一个青色的人影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周围的人主动让路,还有家丁忍不住笑了出来:若是林如涵早来一步,可就能与孙小少爷撞个真着了!

看到弟弟,林如海的脸色稍有缓和。三个兄弟中,属林如涵最不谙内宅之事,一心只管读书。等他说了沈倩的罪行之后,林如涵也是大大吃惊,看到妻子委顿于地。虽然心有戚戚然,但是也支持哥哥将她立即诛杀。

唯独辛姨娘,与书玉,嫣玉三个替沈倩求情。最后还是舒玉出来说道:“大伯,祖母,事关重大。咱们还是召集林家族人一起商量吧!”

想这么快就死?没门!利用你,将整个沈家都拖下水才好!

舒玉缓缓走来。裙角沾染了血迹,她嫌脏,就停了脚步。冷漠地注视着地上的血线。血线的尽头是一双仇恨的眸子。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却是一样的倔强。这场战役,本来就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舒玉发誓要血债血。因为系统提供的沈倩的罪状,可不止她母亲,父亲两条人命。还有第三条人命。这条人命,一旦揭露出来,才能够使得沈倩,甚至整个沈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

第51章 往事

两日后,趁着舒玉去京城之前,林如海召集一族三十三人,于祠堂前审判沈倩。正逢国丧期间,本来官僚是不能大动干戈,为老太妃在天之灵积福的。但是林如海必须早点将沈倩的事儿解决了。因为将来舒玉去了京城,一定会与冯紫英相见。一旦舒玉通过了冯唐老将军的面试,那么两家就算定下了亲事。

届时,冯将军一定会派人来扬州查访林家各项情况。若是查到了这件家丑,将它公之于众。到时候,林家百年的清誉就全部毁在自己这一辈手里了——

这简直比杀了林如海这个族长还难受。

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是早年老太太分财产不和所导致的。若不是老太太偏爱二儿子,沈倩也不会心里不平衡,以至于密谋将眼中钉除去了。除去眼中钉之后,又虎吞了舒玉这个幼儿的遗产。如今,真相大白,林如海喊来账房,又让贾敏身边的瑾儿作证,将沈倩鲸吞的几百亩财产全部清查了出来,还给舒玉。

又查到:贾敏去世之前,给了黛玉的几张田庄地契。却神不知鬼不觉到了沈倩手中。若不是此时东窗事发,想必就被她带到姑苏去了。

这边的事儿尚未完毕,那边审讯吴婆婆,沈嬷嬷的口供已经到。林如海先过目,大吃一惊,眼泪唰唰而下。忽然对着二弟林如渊的牌位磕了三个头。

“二弟啊!我不知道这妇人居然如此歹毒!当年你病重在床,这妇人唤吴婆婆在糖饼中下毒,导致你一病不起,英年早逝…”

说完,林如海含泪焚烧了口供。又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沈倩双手,双脚被缚住。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忽然大声笑道:“做什么好人!这林如渊夫妻两个就是一双花钱的无底洞。我帮你们将洞口填埋了,你们居然这样对我?!凭什么!凭什么!难道,难道你们就是好人了?笑话!”

听到此言,一族百男妇,莫不切齿:

原来不止林孙氏是她毒害的!

老太太已经哭昏过去几次,看样子,简直比二十年前失去伴侣更加难过。舒玉与黛玉一直搀扶着老太太,安慰道:“祖母,我的父母本来死的不明不白,如今真相大白了,含冤昭雪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沈倩死有余辜,您不必为她掉眼泪。这件事全部是她咎由自取。难保她去了其他的夫家,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祖父与您一生相爱,若是他还活着的话,看到您这么哭,一定会很难过的…”

“孩儿啊,你祖母我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天哭光了。这个恶妇是非得诛杀不可了。我们走吧,走吧!长辈行刑,晚辈不应当在场观摩的。这规矩是不能坏的。啊,想我沈家,早年何等的气派,你爷爷迎娶我的时候,何等的排场。如今,如今…渭儿那孩子不争气,这倩儿又是个歹毒心肠的。究竟是谁将他们教育成这样的…”

舒玉知道老太太不能再伤心下去了。与黛玉扶着她向着后院撤去。此刻,谁都不能强留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在此地久留了。伺候老太太上了床之后,瑞瓶给老太太喂了药。老太太陡然睁开紧闭的双眸。死死抓住瑞瓶的手腕,说道:“老头子,是你吗?!你终于来看我了吗?你好狠的心呐!这么多年不来看我…”

“祖母?!”黛玉被吓坏了。

“哦,是黛玉啊…老糊涂了。刚才居然将这丫鬟看成了你祖父。”老太太回过神来。又拉着舒玉,黛玉絮絮叨叨当年的往事。述说着林老太爷当年怎样的英姿飒爽,怎样的才智卓绝。怎样地疼爱妻子,甚至夜里都要醒好几次,只为看一眼妻子酣睡的样子。又是怎样用心良苦地教育三个儿子。等到花甲之年了,又是怎样与老伴儿说:“咱们这一辈子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将前半生给了朝廷,这后半生,都是你的了。”

舒玉冰冷的心,忽然有些暖意:这样一对夫妻,真正是羡煞旁人。或许,沈倩从小养在林家,看到这对夫妻这么恩爱,才有了与林如涵成婚的念头吧!那么,关于老太爷的那个秘密,该不该告诉祖母,让她经受这种打击…

算了,算了。沈倩已经犯下的罪状,够一次死了。沈家,就慢慢去惩罚就是了。何必用这种残忍方式,一股脑地让老太太恨死自家人…

神游天外,回过神来之后。舒玉发觉黛玉已经不见了。正东张西望,老太太解释道:“你妹妹去书房拿书了。我这个小书房,去年冯紫英他们四个呆过。你怎么不奇怪:奶奶又不是饱学的宿儒,怎么在院子里弄个小书房?”

“请祖母赐教。”

老太太靠在枕头上,回忆道:“这个书房里全部是你祖父的藏书。他生前在家勒修学业,自言:平生有两大得意事:一是娇妻美如画,二是读了万卷书。我老了,很多事都忘记了。唯独记得你祖父爱书。就建了这书屋,挑选了不少书藏在里面。若是他有一天到阳间来找我了。看到这小书房,就愿意留下来了…”

舒玉感概不已:这“痴”字,形容这对老夫妻真正极好。

老太太微微一笑道:“还有几本他极爱看的书。比如那金圣叹的评书,我给藏起来了。若是他在小书房中找不到这几本,肯定会回来问我要。这样,我们夫妻两个又能团聚了。但是…现在不用了…我没保护好儿子。我让黛玉去那暗格里,将那几本书取出来。给你们看看,你祖父当年的评点,他一手二王的书法极好。”

黛玉很快回来了。手中拿着几本少见的古籍,姐妹两个一起翻开《金圣叹评书》。满页的小字,风骨清俊,富丽堂皇之气溢出。舒玉不禁想:若是冯紫英那一笔的气势再练个几年,也能够写成这样的。黛玉越看这书越是喜欢,于是道:“祖母,祖父真是了不起。若是不当官,也是汤玉茗之流的文采名人。我来读书给您听。”

于是黛玉一页页地读起来。以手指沾唾沫,小心翼翼地掀开书页。舒玉继续神游天外,正在要不要揭穿沈倩戕害第三条人命上纠结着。

忽然,黛玉的身子歪了歪,却是栽倒了下来。老太太大叫一声,舒玉眼疾手快,立即扶住了黛玉。又看黛玉面色青黑,像是中了毒,当即吓了一大跳。几个丫鬟连忙去叫大夫。老太太颤抖着扶着黛玉,声声呼唤着。舒玉左右看了看,忽然拿起那书本闻了闻。却是心惊肉跳。赶紧将书藏在身后。老太太却先一步看到了,当即叫道:“舒儿,你把这本拿出来。瑞瓶,你去请陈相公看看:这书本上有没有毒!”

舒玉不敢看老太太的脸色:看来这桩陈年的谋杀案已经纸包不住火了。黛玉被丫鬟婆子七手八脚架了出去,舒玉派瑾儿与洛兰去照顾她,必定要保妹妹万无一失。又心惊胆战地陪着老太太,只怕老人受不了这个打击,万一人气过去了,就倒了大霉了。而那陈相公很快就来了,用手舔了舔纸张,就抱拳作揖道:“是砒霜。”

老太太沉吟道:“将张嬷嬷叫来。”

舒玉闭上眼睛:张嬷嬷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些书被谁借过?我想想…老太爷很宝贵这批书。肯定是不借给外人的,只有自家的儿孙来借,才肯给他们看看…老太爷去世前谁看过?…啊,对了,是三夫人。那时候还是三小姐,三小姐说要看看,借过去几天。送回来后,老太爷嫌书被弄皱了,还生气了好几天。这不,因为您疼爱三小姐,所以才不说出来。”

张嬷嬷是家中的老人了,然而这管账的记性,是后宅中最当一把手的。

老太太不怒反笑了出来。舒玉吓得脸色惨白,小心开口道:“祖母,那,那个贱人已经伏法了。您,您别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不,不!”老太太哭着笑道:“昨儿,我跟如海说了:给这贱人留一条命在。毕竟她是活人,是亲人,犯不着为已经死去的人偿命。”

林舒玉叹息:看来老太太不仅是眼光差,而且心慈手软。看来这太幸福的人生也有不好的地方:晚年没了保障,落得被各种人欺负了。

“而现在,不用了…不用了…只是我很想问问倩儿:为何要下这般的毒手?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啊!”说完,老太太让张嬷嬷与陈相公,以及瑞冬一起去了林如海跟前。将这边发生的事儿说了去。自己老泪纵横,抓着舒玉的手低低呢喃。舒玉唯恐祖母有什么吩咐,凑到她的嘴边,乖巧地聆听她的话语。

“老头子,对不起,对不起啊…”

舒玉偷偷用袖子擦泪。

一群人从祠堂来到了后院当中。舒玉扶着老太太,坐在屏风之后。听林如海说话,又听到许多素不相识的亲戚说话。林家出了这等大事,四面八方的亲眷都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其中有老太爷的老表弟,现任姑苏太守的林如涯。舒玉恭敬地喊了他一声伯伯,瑞珠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对不起老弟弟。”

老太太语气坚定道:“老表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当着大伙儿的面,将你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二十年前,我对不起他,现在不能再让他死不瞑目!”

“那我就说了。哎!老弟他真是…死得太冤了!”

“那年,这小妮子来到咱们林家。老太太做主,要将她许配给三侄。你们当时也看到了:这小妮子暴戾得很。老太爷他对我说:如涵这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日后肯定管不住自家的婆娘,就找到沈家去,试图将这门亲事退了。这事被沈家的嬷嬷撞破了。小妮子知道了之后,居然跑到你们爷爷跟前闹了一场。”

林如涯曾经在扬州当官,与林老太爷相处过几年。想到这个弟弟过了甲子之年不久,就一命呜呼。不禁泪湿衣袖。弟弟有至君尧舜的理想,两眼浮**之间,一心在千秋之上。而且文韬武略,一一俱全。却不料花甲之年,被一场春病夺去生命。每当春花秋月之时,林如涯不禁淋漓感慨:林家再过几辈才能再出此大才?难道,当年老弟为了妻儿安全,砍伐的那两颗梧桐树,真的有通灵之说?!

收拾心情,林如涯继续回忆道:“当日,我听到那小妮子口中叫骂。甚是气恼,但是你们爷爷说:妻子很是喜欢这个侄女,自己也要给她三分面子,就不必告诉你们奶奶这件事了。当时啊,沈家比现在气派多了。那位明事理的沈阁老也尚在人世。你们的爷爷,虽然看在爱妻的份上一直对她多加包容。但打心眼里不喜欢这媳妇,又暗中派人去跟沈阁老说了。这小妮子之后就回家了一趟,唬得沈阁老千依百顺的。这退婚一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之后,这小妮子为了讨你爷爷的欢心,就常常端茶倒水侍奉他…”

众人沉默。

林如涯道:“之后不久,你爷爷就染上了怪病。一病不起,不久就西去了。病重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你们爷爷是个厚道人,当着人面,从来不说谁的风凉话。只有我们私下里那一次会见时,他曾低声吩咐我:务必将沈倩与林如涵的婚事退了。我当时让他不要想多,安心养病就是。却不理解他说这种话做什么。之后,他病得严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去看望他时,沈倩这小妮子就跪在他的病榻前,侍奉汤药。我看她姿容憔悴,一脸哀伤。就想:这是个孝顺的孩子。也就将退婚一事放下了。”

老太太掐指一算。连连摇头:那时候,沈倩已经十三岁了。正是出阁的关键时期。

林如涯冷笑一声,转面对着林老太爷的牌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才继续道:“傻孩子!傻孩子!有一个疑问,困扰在我心中二十多年不得排解:为何像你爷爷这般经历了大风大雨,连天子都刮目相看的人物。为何在临死前露出那么愤怒的表情?我以为是他害怕黄泉路,现在想起来,是他害怕身边的人心啊!”

老太太嘶哑道:“你说什么?!”

林如涯怒极反笑:“老弟说不出来话了,但是他心中明白得很。是谁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当年也是被这小妮子的一副孝顺的样子蒙蔽了。知道二侄子居然死在她的手下之后,当即就想到了老弟临死前的表情——他很愤怒,眼光朝着如涵。你们想想看:他怎么会临死前痛恨自己的儿子?是因为站在林如涵身后的,是…”

众人缄默。

第52章 进京

第四日,京城来接人的队伍已经到了。

族中旁支,嫡系的各位家长一直在商讨如何处置沈倩。如此戕害夫家的女子,实在是骇人听闻。三公六婆,七嘴八舌。所以这罪名,一时间也拟不定。然而,这上京城守孝的事儿,不能再耽搁。前几日,就有一个公公拿红帖来林家拜了,又拿红帖请过林如海来作了揖,只说:“在下恭候林大小姐启程赶往京城。”

第二日,又有当地的督军,专程赶来,送了林家十牵羊、十担红泥头御酒、四十匹金缎、九对银花瓶给了林如海。这意思很明白:赶紧将大小姐送到京城去。赶到林家的大小姑婆们,也都看到了这架势。有羡慕这舒玉有福气的,也有嫉妒的,说不过是将女儿送进宫做宫女去。面对流言,舒玉只当做充耳未闻罢了。

黛玉之前不小心中了毒,幸好剂量小。灌了几杯水就缓过来了。之后,大夫又给黛玉开了清毒的方子。到了第二天,黛玉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了。甚至帮着姐姐收拾行李。收拾妥当之后,舒玉又去了一趟三房找书玉与嫣玉。

“舒儿,他们现在没有办法见你。”林如涵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两个小儿如今窝在父亲房中。不肯出来,换成平时,这里是他们最不愿意待的地方。

“麻烦三叔给我带一句话:三婶的事情,与他们两个无关。我绝对不会仇恨兄弟姐妹的。但若是他们自己走不出这个阴影,我无能为力。”

说完,舒玉就离开了。

到了出行的前一天。扬州官纺替林舒玉做的宫样织金裙袄、绣带宫靴都已经送到了。各地的官僚太太们,也送了不少礼物来。甚至连贾家都送了礼物来。

此时,在荣国府管家的是王熙凤。她知道林家得势了,赶紧也破费几两金子,打的金凤钗、金龙头大簪、珍珠结佩之类,送来给了舒玉。说是在贵妃面前露脸时,不至于寒碜。这负责送来的人,是赖大家的。舒玉就问了她宁荣二府的光景,赖大家的一一答了。

自从老太妃薨了之后,贾母、邢、王、还有宁府贾珍夫妻二人,都入了宫去,为太妃祈福。因此两府无人。幸好此时,薛姨妈赶到了金陵,帮着生产的尤氏与探春打理二府上下。宝钗已经进了宫,薛姨妈膝下寂寞,将宝琴接过来住了。史湘云与她玩在一起,所以虽然新婚燕尔,也是快乐无比的。而且家中诸事,都有探春这个三姐姐照料,她与宝玉且乐得在一起耳鬓厮磨着。只有赵姨娘与贾环来嘈聒时,才不安宁。

赖大家的避轻就重的说着。听得舒玉心中冷笑:看来这宁荣二府的景气不咋样呀!否则的话,自己一个小小的林家大小姐,怎么会惹来了家中的管事呢?听闻宝玉自从娶了史湘云之后,成日与她嬉戏。本就是个不读书的纨绔子弟,这会儿,这宝贝的贾家独苗,就更加玩的没有谱了。那贾蓉,贾蔷之流,不学无术,就更不必说了。

贾家不倒塌才是怪事。

舒玉又问道:“我听闻荣国府养了十二个戏子?”赖大家的叫道:“哎呀!真是活菩萨,大小姐怎么知道我们那里有十二个戏子?!这些个小鬼,装神弄鬼,油头粉面,平时不正经惯了。这不,王夫人正要我将她们赶走呢!”

舒玉道:“现在正值国丧期间,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都需要遣散回家去的。这十二个戏子,都是从扬州本地选出来。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父母卖了当戏子,总比卖成奴婢要强得多。既然荣国府需要遣散她们,不如替我回去捎带一句话:假若有人愿意来扬州出家话,不如请她们来咱们林家的小后院里,陪着老太太与瑞瓶姐姐,一起吃斋念佛好了。省得我出阁之后,老太太一个人,怪寂寞的。”

赖大家的连连点头,接了赏银就回去了。

自从出了秋姨娘,岳姨娘,还有瑞心这几单子事情。舒玉已经对古代丫鬟的底线持怀疑态度了。前世看小说,这十二个女孩子都还中规中矩,想必不会做出什么丑事来。不如就放几个人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好让她从悲伤中早日解脱出来。

临行前的晚上,舒玉用香熏了发面,沐浴了身体。黛玉一直紧紧粘着姐姐,甚是不舍得。姐妹两个又是搂在一起,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舒玉与黛玉,老太太,林如海一一道别了。如今这家里头,虽然少了她。但是不少表亲都到了此处,很多是老太太的旧识。舒玉并不担心祖母会一时冲动寻短见。相比较而言,她比较担心黛玉。千叮咛,万嘱咐,也总觉得不够。最后只能道:“凡事小心。不要冲动。”又侧过头,没看到几个小的。心中始终不是滋味:“我出去之后,你在家中就是老大了。照顾好弟弟妹妹。”

黛玉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眼婆娑道:“姐姐,这一去,咱们姐妹两个,至少几个月不得见面。从前的大恩,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舒玉赶忙扶起妹妹,刮了刮她的鼻子:“哭什么,都九岁的人了。往后就是大姑娘了。走出去,一板一眼的,气度要大,这样夫家才喜欢。”

黛玉道:“可是我打小就是这个脾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昨日那赖大家的奉承我,我说她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你说说看:当初贾家是怎么对我的。现在元春姐姐没了,他们倒知道破落的滋味,来依附咱们林家了。”

舒玉哑然失笑:“贾家眼下再破落,也是王侯之家。这话儿这可真是你乱发脾气了。罢了,罢了,以后找个对你千爱万宠的丈夫,我就放心了。”

黛玉脸上一红,低低道:“姐姐,你不许笑话我。那么你自己呢?那冯大公子既然让你进宫,那么什么时候迎娶你过门呢?”

这话正说中了心事,舒玉望着远方。只见海棠快要凋谢了。叹息一句:“我不知道。他们做男人的,生活在这么个鱼龙混杂的朝代。想必比我们还要苦…”

姐妹两个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到了京城,是一个月后。

走的时候,还是春季的末尾。这一路劳顿,舒玉总是打扮得清汤寡水的。以表示自己在“戴孝”。

到了京城的时候。舒玉也不急着打扮,先是派了瑾儿出去,打听皇后的旨意。

在这个朝代里,穿衣服也有一定的法制订定着的,所有一切官吏,命妇,都得服从。

比如:衣服上的纹饰,是照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分别制定的。而每一个季节又用一种花来代表。在冬季里,用的是黄色的腊梅花;在春季里,用的是牡丹花;在夏季里,用的是荷花;在秋季里,用的是菊花。除掉衣服上的花饰之外,衣服的材料与式样,也是因着季候的不同,而分别规定着的。规定的共有四种,都是依着天气的寒暖而更换的,分别是:银鼠,灰鼠,狐,紫貂。如今在国丧期间,是否该穿孝服,几品诰命以上才有戴孝的资格,都得一一遵照法律办事了。否则的话,穿错了,就是对帝王之家的诬蔑。

瑾儿很快就将消息打听来了:一到夏季的开始,皇后就颁布了一道诏书下去“自翌日起,应各服纱。”现在是春末夏初,北方寒冷,舒玉还得穿着衬衣。可是照法令上所规定的着的办法,就得穿纱的衣服。

这些南方来的小姑娘,若是只穿了纱衣,怕是一个个都要冻病了。舒玉歇息在行馆里面的时候,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派了洛兰出去打听:当地的命妇,都是怎么将一层薄薄的纱衣穿得很暖和的。毕竟千大万大,身体的健康最大。“红颜薄命”这四个字,但愿永远不要跟自己身边的人沾上边。

哪知道,好巧不巧,洛兰尚未将消息打听到了。冯家就派人送了一批应季的衣服过来。说真的,看着冯家的几个面熟的小厮络绎不绝地来到行馆。舒玉心中的感觉不是太好:难道咱们林家就这么没出息,连衣服都要别人送?!太欺负人了!当即将衣服全部退了回去,只留下一件衣裳当做标本,让几个做针线活的小丫鬟过来研究研究。于这一行上,她是门外汉,但是几个女红一看就明白了。小红解释道:

“想不到,这京城的纱衣另有乾坤。小姐,你看看:纱的底下特地做一重绸的夹里,中间还塞一些棉花。这样一来,既能够保暖,也不会违背皇后的命令了!”

舒玉道:“看来,天高皇帝远也有好处:女孩子都爱打扮的。若是在我们淮扬,管你一年四季怎么穿呢,太后或皇上是决不干涉的。”

正说着,丫鬟来报洛兰回来了。

舒玉道:“咱们让她白跑了一趟,这件挺好的衣服,就赏给洛兰穿吧!”

话音刚落。洛兰就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手指还微微发抖。舒玉好奇地将洛兰拉到身边:“怎么了?是不是没打听到消息?”这一碰她的手,就觉得很是冰冷。不禁奇怪起来:这扬州的行馆,专门供应官僚的家眷们居住。她住的这一间暖阁,四个角落里面都有暖炉。温暖得如同江南的夏天一样,这孩子的手怎么冻成这样了呢?

“不,我打听到消息了。不过小姐,有,有人在外面。”洛兰小声道。

舒玉没有在意,铺开那衣裳,摩挲着那荷花的纹饰,一边给洛兰套上,一边道:“等会儿去见客人。这会儿你给我试试看,这件衣服合身不?”到了京城,想必有很多与林家有渊源的官僚家属将会来访,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不,不小姐。是,是冯…”

“哎呀,大了一点儿。看来需要改一改,才适合你了。”舒玉有些泄气:“假如不改的话,大概比较适合我。小红,你来看看,穿得上不?”

小红正低着头玩弄着手指,闻言,脸红道:“小姐,看你后面。”

舒玉不解,但是回头——“这件衣服,本来是为你做的。”

冯紫英如是道。

第53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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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玉这一回头,却是呆住了:屋里不知何时飘飘洒洒多出一个华装夺目的公子。正对着她笑着,不是冯紫英,还能是谁?!却怀疑是看错了,闭上眼默念一二三,再睁开眼睛。那冯紫英的笑意更深了。不等她开口询问,接着青衫一袭,落落大方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舒玉恍恍惚惚,仿佛在梦中。这才发觉,彼此好多日不见了。犹自不相信,又看到一干小丫鬟们傻站着,瞅着自己笑,这才确信果然是他来了。

“看够了没有。”冯紫英很好笑地问道。

回过神来,舒玉第一反应是我才不稀罕看你。然后走到门前,掀起帘子看。只见冯家的车夫儿声“得得于于”,飞快地往前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又回过头来,忽然脸红了:“洛兰,你们几个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来倒茶。”说完了,舒玉才发觉自己被现代古装电视剧给坑了:桌上明明有两杯茶——人家冯紫英方才趁着自己在发呆,已经动手倒了茶,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顿时,舒玉破天荒地囧了起来。

电视剧台词不是随便乱说的。

“这些衣服真不错,小姐,我出去将这些衣服裁剪一下,让您穿得更合身。洛兰,你女红做得比我好,一起走吧。”瑾儿一直捂着嘴笑,这会儿,看舒玉实在抹不开面子。连忙放下手上的一件夏布小衫。与洛兰推推搡搡地窜了出去。房间里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舒玉左手掐右手,掐到肩膀挺得笔直,这才开口——

“这里可是扬州公馆。你现在身居要职,也不多带几个保镖?”本是无心之言,却猛然发觉,这不像是自己一贯的冷言冷语风格。然而,冯紫英愿意来看自己,舒玉还是挺高兴的。犯不着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干脆就直白了当地说出来。

“你终于关心我了。”冯紫英吹散了茶杯上的热气。笑道:“我很奇怪,若是寻常的女子写下那《金镂衣》,让一个男子”花开堪折直须折”,那么,他们两个见面的时候。该是一直卿卿我我才对。只有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说着,冯紫英的大手已经覆盖上她的小手。掌心暖暖的,仿佛握住了灿烂的阳光。舒玉舍不得离开这么舒服的手掌心。然而…

“哎,你让我怎么开心。小家有事,大家也有事…”舒玉叹息一声,决定将林家发生的事情告诉冯紫英。这等家丑,若是等到两个人定情之后才揭发,搞不好就是欺骗了男方。所以,既然她决定要嫁给这个男人,不如坦率点儿。青春不多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呀。再也不能错过了——“林家最近出了事,我要告诉你。不过你得先做好心理准备。若是你听了之后,对咱们林家失望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冯紫英好奇地看着这个姑娘。

她仿佛在宣布什么重大的灾难一样,但是整个人却无比地轻松。因为公馆中有火炉,她并没有穿上厚厚的孝服。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下面衬一件百蝶的裙儿,如意云肩散散披在肩头,如玉的手臂套着金镯玉钏——

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拥有这种坦率与勇敢。古来的女子大都以夫为天。她们是水,无孔不入,自身却柔弱的很。但是这个女子很坚强,冯紫英相信:即使林家倒了,自己也遭遇不幸了,舒玉都能以一己之力支撑下去。他是官场中人,权贵中人。看惯了不少美貌的女子,她们的眼神,有的谄媚,有的纤弱。只有舒玉一个人,刚柔并济。就是这种无所畏惧的,似水一般的坚强,才让他最后的决定是她。

至于她所说的破事儿,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家中的情况如何。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三婶这次倒了大霉。倘若将来,朝廷知晓了这事儿,必定给我林家蒙羞。”舒玉一副为难的样子:“陛下以孝道治国。然而,就在他的国家中,一个有诰命的夫人做出了这等不忠不孝之事。将来,将来…林家若是因此得不到圣上的眷顾,这个世袭的爵位难保了。”

林家虽然是世袭的爵位,但按理说,应该传到林如海这一代为止。

好在,林家祖爷爷得圣上恩宠,这才让大儿子林如海又袭了爵位。若是林书玉将来有点作为,这爵位还是唾手可得的。然而,书玉名义上的“母亲”犯了这等事。将来入仕途,三司法来审核时,怕是逃不过被革爵位的命运了。这也是林如海宣布内部处理沈倩的用意——但凡三代之中,有血缘亲眷触犯大罪的,卖入贱籍的,这个家族的儿郎将来的仕途将会被影响。严重的时候,甚至连科举都不能参加,还连累族中旁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