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玉只淡淡搁笔,正襟危坐道:“该怎么做,你们自己清楚。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确定你家公子危难,或者是义忠亲王要大肆屠城的紧要关头,不要将这封信拿出来。万一拿了出来,一定要对忠顺王爷说这是你家公子授意的,而且还要说明白:只是建议。另外…假如可以的话,替我向冯紫英赔个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很是有气无力。毕竟,要三个心腹臣子放弃妻儿老小。放出假消息:说妻儿已经在忠顺王爷控制之下,骗过其余的将领撤兵。一来没有把握,二来实在冒险。舒玉也是没有办法。涌泉深深点了点头,准备告辞。

舒玉以手撑住额头,苦思冥想。忽然灵光乍现,舒玉又喊住了涌泉,将刚才才写的信撕掉了,又执笔重新写了一封信。

众人拿起来一看,又惊呆了:这回,舒玉反其道而行之:不是让这三个秘密忠臣放出假消息说妻儿已经得救,而是让这三个臣子大肆巴结义忠亲王。等到义忠亲王将他们的亲属归还之后,他们自己再将妻女全部杀害。最后将尸首陈列在那些勤王部队之前。公然怒骂义忠亲王背信弃义,然后加入忠顺王爷这一边。

不得不说,此法比之前的那个保险。因为一旦义忠亲王的“诚信”崩坏了,凡是有脑子的将领,自然都不愿意为他卖命。而且提出建议的冯家,也不会被诟骂成骗子:毕竟将领们是在不确定自己的亲眷是否出事的情况下,开始谋反的。但也更加残酷:谁愿意将自己的家眷杀害,然后抛尸大街?!

舒玉毫无表情道:“至于这封信,你们就不用等待时机了。直接交给王爷吧。他们这些上位者,会比我们更加清楚该怎么做。”

涌泉忽然跪下痛哭道:“林大小姐,公子这回若能脱险,都是您的功劳!”

舒玉摇了摇头:“彼此,彼此。”她已经累了,想出这种灭绝人伦的方案。也的确太他妈的挑战心理极限了。所幸,她就从来没有当圣母的念头。一小部分人的牺牲,得以保全大家,这很值得。但是…她真的精疲力尽。

送走了涌泉,舒玉眼前一片发黑,顿时觉得头重脚轻。到了寝室,索性扑到了床上蒙头大睡。不一会儿,就发起烧来。到了晚间,居然烧的不省人事。洛兰,小红都吓呆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所幸还有个年长的宁嬷嬷在身边。老人家知晓孩子心魔大,就陪着舒玉说说话,用菩萨的话宽慰宽慰她,舒玉这才心中好受点。

老人家临走之前,给她灌了药,又灭了灯。

舒玉烧得迷迷糊糊的,口中不断念叨着地藏菩萨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国家有难了,总要有人站出来入地狱的。

洛兰,小红,瑾儿三个轮流值班,彻夜不眠地照顾舒玉。到了第十天,舒玉才想通了不少。心魔淡了,烧也退了下去。也就是这天晚上,小红去外面打听消息回来后,惊魂未定。看到舒玉,也不敢说话,只用袖子抹着眼泪。

舒玉强撑着身子骨,将小红拉到身畔。细细摩挲她的小手,小红将头埋在舒玉的胸口。却是闷声哭了出来。舒玉给她拍怕背,唱着儿歌安慰她。在她的丫鬟当中,洛兰,喜梅精明能干。瑾儿心细胆大,但是呢,只有小红最像前世的自己。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忽然间遭逢了很多的变故,幻想破灭…

小红抽泣道:“我看到了很多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城门口。那是太平侯,大学士,与天雄节度使三家的…亲眷首级。她们死得好惨呀,我都不忍心再看上一看。我,我不明白:那是他们的妻子,母亲,祖母…怎么下的了手。”

舒玉道:“因为他们是忠臣,是男人。为了四王爷,他们愿意牺牲自己的家人,换来大家对三王爷的不信任,对四皇子的心悦诚服。”

小红放声大哭一场。待到小红的哭声止住了,舒玉才缓缓道:“你听我说一个故事,好不好?”

小红点点头。

舒玉一边为小红擦拭眼泪,一边道:“从前,有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她的父亲是当官的,她的祖父也是当官的。她很聪明,很优秀,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好。但是…她的母亲不喜欢她,甚至从小开始虐待她…女孩儿不相信母亲这么绝情,始终对母亲抱有幻想…直到有一次,她与母亲到外公家过年。外婆忘记给她红包,母亲却向她要压岁钱。她说没有,她的母亲就将她拖进寝室,令她褪下全身衣物…搜查不出压岁钱。她的母亲就用棍棒将她打得遍体鳞伤,说,当初她一生下来,就该掐死她…”

小红不解道:“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舒玉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我…那个少女至此之后,对母亲绝了幻想。多少年之后,她才明白母亲对她怨恨的根源:她的母亲生活在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家中以男儿为重,女儿为轻。她是家中长女,却因为生了个女儿,而得不到父母的遗产。日子过得很拮据。而且…因为他的丈夫一家都是官员,国家规定不得生第二个孩子。所以,这位重男轻女的母亲,一辈子不得有第二个男孩,除非…大女儿死去。”

小红问道:“那么,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最后怎么样了?”

舒玉道:“小姑娘的父亲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她远走高飞,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她的母亲则迫不及待改嫁了。好多年之后,那个少女有了社会地位,她的母亲在电视…就算是书上看到了她。又找到她,说她之后生了一个孩子,那个男孩才十八岁,已经吸毒三年,犯罪无数,败坏了家产。她与她的丈夫一贫如洗。她还对少女说:我是你的母亲,你要赡养你的弟弟,你要给我很多很多钱养老。”

舒玉问道:“要是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小红道:“我才不会帮助这位狠心的母亲呢!”

舒玉冷然道:“那个少女遇见母亲之后,只做了一件事:将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送进了监狱当中。然后,打通关系,将弟弟关上个二十年…啊不,三十年不得出来…人生由不得你一时心软。在女儿遇见母亲的时候,万一别人知晓少女有个堕落的弟弟,会对她产生什么看法?所以,少女不假思索对亲人下手了…”

小红点点头:“我懂了,大小姐的意思是:现在,那些大臣们不狠心,那么就会有更大的灾祸对不对?所以…但是太残忍了。”

舒玉叹息道:“所以有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平安

接到平叛胜利的消息,是五天之后。

这一回,叛军目睹了“义忠亲王杀亲信家属”的场面。都对义忠亲王大失所望。但凡有些心眼的,有些骨气的,都将军队退出潼关。又唯恐情形有变,所以三十里一停歇,四十里一扎营,磨磨蹭蹭地走。困守京城的神机营将领得到这个消息,以为叛军很快就会离开京城。打草惊蛇,觉得义忠亲王已经失却人心。不过三日,就有几支队伍投靠了三大营。等到忠顺王爷的勤王部署一到,神机营也就土崩瓦解了。

最后的决战是在皇宫中打起来的。当时,卫将军亲自率兵,砍倒了义忠亲王的五杆旗帜。宫中的守兵,看卫将军来势汹汹,就象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撒腿就跑,整个神机营的队伍居然全散了。卫将军又拨转马头,喊道:“上!”,指挥勤王的兵丁一拥而上,追杀过去。叛军起着哄一跑,刀枪、粮车、辎重全都为勤王部队所获。卫将军又吩咐兵丁们把所得之物搬回一半,另一半分给三大营,于是平叛大获全胜。

四十位被困宫中的女眷,由于平叛来得及时,都安然无恙。只有不安分想逃出来的两位薛家夫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位,是梅翰林之妻薛宝琴。伤的那位,自然就是女史薛宝钗了。听闻薛宝琴与姐姐薛宝钗在皇宫中会合。暗忖情况不妙,就自作聪明,想乔装成甲士,浑水摸鱼逃出来的。结果被战火所波及。倒不是被叛军,反而是被忠顺王爷的勤王部队给拦截下来,当做间谍处理了。好在发现得即时。活了薛宝钗。

舒玉接到消息的时候,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不解道:“这怎么会呢?她们,她们两个也太大胆了吧?”战场是什么地方,是一眨眼就送命的地方。居然,居然想浑水摸鱼。当战场是后宅么?有点脑子好不好!”

他妈的,到底是谁导演了这一出戏?!

林舒玉想了想,颓然坐下来:是得了。应该是薛宝琴想出来的好主意。这个女孩子,从小跟着经商的父亲行走大江南北,胆色气度不是一般的女儿可以相比的。遇到危险,也不唯唯诺诺,缩在闺中不肯出来。结果,就这争强好胜的性格。断送了她的小命。薛宝钗能言会道,保全性命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只不过,这一辈子的清誉可就…舒玉摇摇头,赶走那些念头:自作孽,不可活,别人有什么办法!

四十位诰命夫人,以及上百位女眷全部活了下来。并且清誉并没有受损。这个好消息,驱散了心头缠绕多日的阴霾——尽人事了。

剩下来的,只能听天命。

自从住进冯家宅子以后,舒玉迷上了一项活动——拜菩萨。其实打心眼根本不相信这冷冰冰的铜铁有什么用处,只是寻个安慰罢了。我佛慈悲,若是怜悯弟子,就让我的良人快点归来——千百次,她在心中这么对菩萨说。然后,再想一想,有什么事情,自己可以做到的,可以帮助冯紫英的。竟日枯坐佛堂,苦思冥想。不知不觉当中,十七岁的生日就这么过去了——距离母亲逝世十七年,父亲逝世十年。

又过了一日之,汲泉,涌泉两个还是没有等到冯紫英的消息。舒玉想了一想,决定要将佛堂当做寝室。不过洛兰有些担心道:“小姐,要不咱们回林家吧?老爷和二小姐,肯定很担心你!在,在京城这么等下去,恐怕…”

舒玉道:“别管我。该干什么就做什么去!”

瑾儿一听这话,忽然跪了下来,哭着膝行到舒玉的面前:“大小姐,我好害怕。当初,当初大夫人也是你这种口气。明明病入膏肓,还让我们好好照顾家中诸事。您千万不要勉强,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尽管说出来,奴婢为您分担。”

舒玉淡淡道:“傻孩子,怕什么。以为你们的主子,是离了男人活不了的吗?错了,哪怕我是个乞丐,都照样都能活下来。你想想看:那些勤王的军官,哪个没有妻子儿女。但是他们的妻子儿女,有没有将他们强留下来?我们林家,也是世袭爵位之家。祖上也曾金戈铁马,纵然大山倒了,大山里面的女人也要活着。”

瑾儿与洛兰面面相觑,收起了眼泪。还是瑾儿先道:“大小姐,您这几日可吓坏我们了。幸好,幸好,您的脾气不像二爷,倒与大夫人有些相像。”

林舒玉的父亲林如渊因为思念病逝的妻子,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舒玉这才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于是笑了笑:基因还不真是他的。

等待到了第十六日。

这日清晨,舒玉刚刚梳妆完毕,听到庭院中响起了许多脚步声。知晓是有人来了,而且应该是官府的。舒玉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让小红将祖母的诰命文书拿出来。天子易位了,这东西其实算是前朝古物。但是,它所代表的一种身份气度是不能丢的。擦拭干净,放入怀中。收拾完毕,才款款走出庭院听旨意。

来人是曾经在德隆殿有一面之缘的赵公公。看到赵公公笑着的大脸,舒玉这才放了心。按照礼节,率领众位丫鬟,婆子跪下听圣旨——

“朕今听闻林氏女舒玉娴淑美貌,恪守孝道…特赐婚与神武将军冯将军之子冯衙内。不日完婚。钦此。”又腆着大肚子,笑道:“冯公子已经安全回到家了。林大小姐,您以前是担了个好诰命夫人的虚名。如今,您可名正言顺了!”

舒玉谦虚道:“妾身不过一介民女,遇到公公之后,总是逢凶化吉。连圣旨赐婚这等吉利事儿都能遇上。看来,公公才是个大贵人呢!”

赵公公哈哈大笑道:“林小姐可真是个妙人儿。怪不得冯衙内看不上平宁侯的侄女,看不上荣国公的女儿,只看得上林家大小姐!”

舒玉脸红了。在婚姻这件事上,其实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昨晚,还只求菩萨保佑冯紫英平安就好。结婚什么的无所谓。忽然来了一道圣旨。着实挑战心理承受力。所以这脸皮要多薄就有多薄。赶紧谢过隆恩,打赏过各位太监,恭恭敬敬将他们这群佛送走了。免得待的时间一长,什么不好听的话儿都说出来了。

但是太监前脚刚走,冯家的小厮,仆人,丫鬟就进来了。

冯家的老管家冯忠亲自来接舒玉,进门一瞧。只见这公子心仪的林大姑娘坐在一把交椅上,姿态雍容华贵,模样艳丽而不妖娆。眉眼之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脂粉气,却是个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儿。心中不禁暗暗为公子高兴。

紧握绣拳,无言叹息一声:这可不是个安静的早上。再瞧瞧身后的菩萨,心道对不起打扰您歇息了。舒玉再按照礼仪接待一番。这些贵族之家的仆人,排场比自家的不知道高了多少等级。好在贾敏在世时,就是以贾府那等国公之家的要求训练两个女儿。所以舒玉倒也能够体面地接待。上茶,漱口,洗手,掀盖…整个流程做下来,活像是在演宫廷剧。其中的辛苦,比当初站在讲台上,录制教学过程更甚。

冯忠本来知道林家只是个五品官儿,这姑娘又父母双亡,所以过来的时候,就被自家少爷叮嘱了一句:“不准摆排场。若是让林小姐难堪,以后有的你受。”结果,他这厢尚未行礼,那厢林家小姐,比他这个职业公关人员都职业地开始一套套的见面礼。整个行程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一板一眼,极是标准。不禁赞叹一声:好厉害的少奶奶,有气派!同时觉得少爷那厢的担心,实在是杞人忧天。

这厢,舒玉只求快点打发这些菩萨们走。身边陪着的丫鬟,只有瑾儿一个,师从贾敏,所以面面俱到,拿得出手。其余的丫鬟,比如小红,洛兰。说句实在话,她这个主子是主张放羊式教育的,通通会被冯家的人比了下去。为了为林家挽回面子,舒玉就以主人接待远方来客的礼仪做事儿——什么都亲自来。

包括聊天儿。

冯忠向舒玉询问了家庭状况,舒玉一一答了。当说到父母俱亡时,冯家上下都倒抽了一口气,不过,听到舒玉后来养在老太太膝下,这才暗暗点点头。当说到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又全体倒抽一口气。不过,听说生日是前日才过的。这下不是暗暗点头了,而是暗暗佩服了:有几个韶华女子,愿意在佛堂当中过生日的?当问到在这宅院当中过得怎么样时。舒玉只淡淡一句话:“凑和着过吧,自然没有家中好。”

毕竟,林家有妹妹黛玉,有老太太,有其实不太靠谱,但是为人也不坏的大伯林如海。

但是冯忠点点头,这么理解:这宅院只是冯家的一处庄子罢了。自然没有家中好。林小姐希望上冯家府邸看一看呢!于是顺水推舟来了这么一句:“小姐,老爷和公子叫我接您到府上。轿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外面候着,咱们随时可以出发。”

舒玉:“…”终于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可怕的英语六级过去了。。。

冯家

虽说丑新妇免不得见公婆,但是刚见到了冯家的人,就要去拜访冯家。实在太不给人心理准备了。眼看冯忠紧紧盯自己,舒玉左手掐右手,镇定了心神,勉强点头答应了。归家之后,赶快收拿行李,除了瑾儿之外,只带了几个老仆妇。其余家中的事情一律交给了洛兰打理。等出了大门,只见冯忠这次来的排场也不大,只带着六七个家人,一行男女二十余人。舒玉坐上轿子,不过半日就到了京城当中。轿子停在偌大的冯府前。冯忠挑开帘子,微笑道:“林大小姐,到了。”也不急着让她下车,先差人去禀知。

不一会儿,冯忠又对舒玉道:“老爷和蹇夫人听说你来了,让我们快点将你接过去呢!”说完,就忙丫鬟婆子上来迎接。

舒玉一一还了礼,手中兀自握紧。思量着当初黛玉初进贾府时的做法。无非是多见多听,少说少做,这才不出差错。

这一路走来,但见冯家到处富丽堂皇。根本不是淮扬普通的官宦人家可以比拟的。只有几间别院清幽得很,想必是下人的住所。舒玉也没仔细看一看,生怕别人说:林大小姐进了冯家就东张西望,活像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就径自目不斜视地走着,直到走到大厅之前,才暗暗自嘲:怎么自己倒像是黛玉妹妹了?

进了大堂,只见一对衣冠华贵的老夫妻站在堂中。男子看起来年纪上了花甲,威风凛凛,又不乏书生气。女子妆容淡淡,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这该是冯紫英的父亲冯唐老将军,与他的后母蹇夫人了。舒玉想了想,欠身而拜。口中自称“侄女”。唤冯唐为冯将军,又尊称蹇夫人为老夫人。其实呢,林家与冯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有贾家与冯家私交不错。当然,表面上的。

“这就是林贤弟的侄女?快,快来给伯父看看!”

冯唐老将军乍见林舒玉生得人物果然齐整,说话又有个分寸。儿子看上这么个好媳妇,心中那个欢喜得不可言尽。

蹇夫人见了,也心中欢喜。连忙张罗着唱戏摆酒。一来算接风,二来算会亲。舒玉看二老十分热情,有些不好意思。没办法,就陪着二老热闹。

看久了西厢记,却不见冯紫英来,心中有些郁闷。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愁眉苦脸像个什么样子?所以克制住面瘫的属性。使出浑身解数——微笑。

看完了戏,舒玉有些乏了,闭了闭眼睛,随即再一睁开,却恢复一丝清明。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抬眼,看见不远处走来的青年,身姿挺拔,眉目疏朗。紫衣华贵,针针线线都流光溢彩。那流光溢彩十分刺眼,若不是男子本身气质也不错,可能她的关注点就在衣服上了。再看一看这人,不是冯紫英还能是谁?

看到他平安无事,舒玉这才彻底地放了心。她一点也不怪冯紫英不来接自己。古代人都是孝子,不能为了自己,而丢弃身居高位的父亲,冯紫英算得上善良,母亲已然不在了,不管冯将军对待他如何,那都是他现在至亲之人。换过话讲:若是冯紫英是个拘泥于儿女情长的男人,那就不是她林舒玉的菜。

舒玉递了一个眼神给冯紫英,意思很简单:我很好。冯紫英笑而不语,请过安后,落落大方地坐在她的身边。不过一个月不见,舒玉看他有些瘦了。想必这这一个月过的也不好,不禁想问一句:这位仁兄,你去作甚了?

“哈哈,英儿,这是你林伯父的大侄女舒玉,你们两个初见,可不要见外。”冯唐老将军笑得花朵似的,却已经将不相干的人全部斥退了下去。舒玉知晓古人要脸面,睁眼说大话实在没什么。当即叫了一声:“冯哥哥”。算是见面的称呼。不过,这哥哥二字一叫完,自己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实在矫情死了。

冯紫英微笑:“林妹妹。”

林舒玉:“…”

蹇夫人这时候斥退了丫鬟,笑着对冯唐老将军道:“老爷,您看累了罢?咱们去后院歇息一会儿。让孩子们好好说说话。”

舒玉知道蹇夫人虽然是冯老将军的续弦,倒也封了个三品夫人了。诺大的将军府,原本就只有两个光棍男主人。冯唐老将军又是武夫,不擅处理家务,府里极度缺乏女主人。蹇夫人嫁进这样的家庭,上下都得听她的。所以默默观察了蹇夫人一阵,只觉得这少年夫人眉宇间有一股英气,做事利索,隐隐约约有贾敏的影子。但想到贾敏,舒玉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其实,自己也不正是越来越像贾敏了吗?

送走了二老。冯紫英邀她进入书房“做客”。说是做客,舒玉非常明白,肯定是叙旧。

冯紫英看着她,良久才道:“最近吃的不好?”

舒玉摸摸脸蛋,摸到了尖尖的下巴。其实她觉得尖下巴好看,妖孽。不过得这么回答:“吃的当然不如皇宫中的好了。怎么,不好看吗?”

冯紫英捉过她的小手,放在手掌心,笑道:“你怎么会不好看。”

舒玉只关心这个:“那你呢?这一个月,外面乱的很。听小厮说:你去了神机营将领那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被他们要挟吧?”

冯紫英问道:“那你猜猜?”

舒玉想了想:“我想人家不知拿你怎么办,就将你软禁起来了。”

冯紫英点头称赞,又缓缓道:“看来,以后得叫你女中诸葛了。不错,神机营的那些个守将们,本来对二王相争,就举棋不定。我去当说客的时候,正好义忠亲王的亲信也在营长家中督军。咱们两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差点刀剑相向。那亲信气不过,就叫营长将我抓起来,割下我的人头丢在勤王部队前,以杀忠顺王爷的威风。”

舒玉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暗道什么样的仇人。能够让冯紫英分外脸红甚至打起来?这也太玄幻了吧!实在够危险的,不禁问道:“那后来呢?”

冯紫英露出神秘的笑容:“你再猜猜?”

舒玉沉思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话:“猜不出来了。在义忠亲王的督军面前,那神机营的营长只要还忠诚于义忠亲王,本不应该放过你。”

冯紫英道:“说的不错。当着那名亲信的面子,神机营长说:要等到勤王大军全部集结完毕的时候,再将我处斩。这一等就是十天。却等到了忠顺王爷军心涣散的消息。这多亏你向王爷献计。王爷就在等待这一个时机,以三位忠臣阖家上下的性命,扭转了乾坤。兵法说:一鼓作气势如虎,趁着对方人心涣散之际。卫将军带领我们的军队直捣黄龙。营长看大势已去,就不再负隅顽抗。事后,营长杀了那名亲信,将我礼遇放回。归顺了新王。”

舒玉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这名亲信是谁?”

冯紫英冷笑道:“这个人倒是有些才干的,但是心术不正。落到如此下场,实在是自食恶果。否则的话…罢了,让人替我杀了他也好。”转眼深深凝视着舒玉:“此人是金陵贾家的同宗。与你林家倒是有些渊源。好在他已经死了,往事既往不咎。”

舒玉不敢再问下去,除了贾雨村,贾家谁还有这个能耐成为义忠亲王的督军?小心地瞥了一眼冯紫英,看到他嘴角的冷笑。就觉得有些无可奈何:当初,为了赶走贾雨村这厮,她可是豁出了清誉来恶整这丫的。又让他活了这么久,实在够本了。冯紫英是个聪明人,估计那一桩绯闻,不传到他的耳中不太可能。

于是不打自招:“死了就好。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贾先生,但是听大伯说,此人品行恶劣。黛玉也很讨厌他。”就怕贾雨村不死,那还真麻烦。

冯紫英这才展颜一笑,为自己斟满一杯茶:“这几天来,我一直在皇宫中,与卫将军,卫衙内,还有齐侯爷等人陪伴圣上。短短三天,就处决了五位王爷,四位侯爷,八名守将,一品大员一人,二品大学士三人。群臣背后说陛下不顾手足之情,但是义忠亲王当朝三十年,根深蒂固。若不将带头之人除去,天下还是会乱。”

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问道:“那忠顺王爷呢?”

冯紫英叹息一声:“对于这个兄弟,陛下自有安排。不是我等臣子可以过问的。不过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世人再也不见不到老千岁了。”

舒玉默然点头,消化一下冯紫英的话语。当初的青葱少年,如雪竹般高雅的人物,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有手段有魄力的官僚,这实在不知是喜是忧。

想了好久,舒玉才正襟危坐道:“紫英,既然现在天下已经定下来了。那么你们冯家趁早低调吧,只怕再过不久,还会有一轮的清洗。”

冯紫英问道:“为何?”

舒玉简单明了:“勤王的兵权还在各大侯爵手中。陛下完全可以效法高祖火烧功臣楼。冯家虽然握兵不多,但是以老太妃的人脉,冯将军怕是从前与四王爷关系不错。越是这样,现在就越需要俯首称臣。新皇帝不喜欢别人将他当做平常人,更不喜欢有人与他称兄道弟。”那是真龙天子,不是某个人的丈夫,兄弟,朋友。

冯紫英赞叹一句:“想不到,江南文物之乡,莺莺燕燕的女子当中,还能出像你这般狡猾的女子。若是女子都像你这样,那么皇帝都是武则天了…父亲曾是忠顺王爷的伴读,两人的确关系亲厚。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听了这句,知晓他们家族已经有安排。舒玉这才放了心。

冯紫英忽然道:“所以,咱们婚事得快些了。陛下已经许了我旧都兵部尚书一职。等你正大光明成为我的夫人。咱们两个就杯酒释兵权,离开京城。”

舒玉笑了笑,看冯紫英很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才知晓什么叫做相敬如宾,什么叫做平淡才是真。这个男人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但是她已经知足。又暗暗担心:贾雨村做下如此糊涂的事儿,新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贾家。那么林家作为贾家的姻亲之家,被连累的可能性也大。当初献计,说是为了冯家,何尝不是为了林家呢!

看来,得赶紧回去林家看一看了。

看淡

两个月后。

涉水千里,当舒玉回到林家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不是满园的落叶。也不是忙着张罗迎接的人群。而是林如海怅然的身姿。这个半生不得意的探花郎,不复当初的老当益壮,反而露出点暮年的沧桑来。舒玉本来对林如海心存芥蒂,看到此情此景,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喊了一声:“伯父,侄女回来了。”

林如海就径自站在自家门口,听到这句话,才转过身子来,勉强笑了一笑。这笑容不似个四十岁的壮年人的,倒像个八十岁的知天命老人的。舒玉眼睛酸了一酸,赶紧下轿子,上前来扶住林如海:“您怎么站在这儿了?”

林如海摆摆手,挣脱开搀扶,道:“舒儿,你现在是冯侯爷的儿媳妇,又是天子赐婚。我这个伯父,虽然说是个五品官,也不及你一个诰命强。”

舒玉不勉强林如海与自己多么亲热。毕竟隔了一层肚皮,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侄女也没用。就绕开这个话题。只谈着淮扬的光景,得知在自己回家的这一段日子里。贾家,沈家接连没落。贾家虽是四大家族之首,由于男儿不成器,所以即使是谋反,也没参与其中。贾政又是个管闲饭的,本来牵连不大。却因为曾经与贾雨村认了同宗,所以被牵扯入贾雨村的忤逆案。于是贾氏儿郎悉数被判了流放。 

如今,除了贾母等女眷之外,其余的男丁一律都被扣押在御神庙当中。

另一宗大案,舒玉在冯家就有所耳闻。与冯紫英道别之时,他让自己放心,说沈家的糊涂事不会牵连到林家。她混没在意,等到了当地,才晓得沈家犯下多大的罪过。细细想来,若不是有个冯家依靠着,林家也逃不了被充军流放的命运。

这宗案子,全怪沈渭不懂事——自从出了《新玉兰春梦》之后,沈渭名誉扫地。他又不事生产,家中日日坐吃山空。无奈之下,沈渭只能带着妻儿老小到京城求生计。正赶上义忠亲王招兵买马,意图谋反。知晓光明大道走不通,为了一口饭吃,沈渭就暗地里投靠了义忠亲王。当了他的雇佣文人,专门撰写文章骂忠顺王爷。

由于沈渭太有才,那些檄文流传很广,自身又是先皇钦点的二甲庶吉士,所以影响很不好。新皇未登基之前,就对他恨之入骨。等到树倒猢狲散之日,新皇接连下了九道令牌,差遣锦衣卫捉拿这厮归案。沈渭无处可逃,就跳河自尽。新皇觉得这么个死法,太便宜沈大才子了。实在不解恨,就开始整蛊沈家。

那昭示代代书香门第的“耕读传家”匾额随即被摘了下来。沈氏家中老小全部流放,沈渭嫡妻刘氏充入贱籍。皇帝对沈渭如此之恨,甚至连姻亲之家刘府也不放过,正正经经当了一辈子江苏巡抚的刘大人也被问斩。罪名是:包庇朝廷要犯。其余与沈家有关联的七八个士绅之家,全部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一时间,“沈家连坐案”惊动两淮百姓。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算不是权贵之家,普通姓沈的老百姓也战战兢兢。甚至纷纷改了族谱,从此,江淮一带的沈姓人渐渐少了。

林如海虽然得到了冯老将军的亲笔信,说明了儿女亲事,也担保了林家平安。不过兔死狐悲,到了白头,却送走如此多的熟人,实在悲伤。

听完了这些话,舒玉沉默不语。

林如海道:“这些日子,我就在想啊想:沈家老太爷这么好的人,为何会诞下一对不孝儿女?你的三婶沈倩,在一个月前受了刑罚。如今已经入土了。不到一个月,沈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想来,也是她走得好,免得看家族败落得这幅样子。就算是她那样的人,怕也要大大伤心一场。还有你祖母,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这事。”

舒玉细细问祖母的事儿。听林如海说,自从沈倩出事后,林老太太已经皈依佛门,对于红尘往事不太眷顾了。不过,还惦记着侄子沈渭。林如海命令上下藏好了风声,对母亲只说沈渭被派到了外地当差。还说刘大人升迁了,所以如今江苏巡抚更改了。林老太太于是安了心,继续吃斋念佛,连两个孙女儿都不太见面了。

舒玉放了心,又问道:“三婶死的时候,有什么话没有?”

林如海叹息道:“她倒是个硬骨头。族中惩戒嬷嬷来了上百人,对她接连拷问。她也不肯说出一个字来。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只骂我们林家。后来,嫣儿,玉儿两个去见她。当面说不认她这个恶毒的生母,沈倩才松了口。她说,她之所以仇恨咱们家。是因为一个丫鬟的缘故。就是当年,你三叔身边最漂亮的那个丫鬟…”

舒玉停住了脚步:“什么?!是不是彩儿?”

林如海道:“就是那个丫鬟,从小与你三婶一起长大的。你三叔当年看中了这丫鬟,就在梧桐树下赋诗一首,写这姑娘的美貌,对她的爱慕。结果你三婶看到了,以为三叔写得是自己…嫁给你三叔之后,你三婶发现丈夫只对自己的丫鬟有意思。一怒之下,戕害得这个彩儿自尽了。她自己那时候才悔恨认错了良人。之后,更对当初的做媒的一干人等,比如你父亲,你爷爷都恨之入骨。导致一错再错,不可收拾。”

舒玉叹息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林如海捡起一根树枝,扳成两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怅然道:“你三叔将沈倩赶回京城之后,她曾经在娘家住过一年半载。那时候,渭儿正好十二岁。正是知书达理的年纪,结果沈老夫人安排她教导沈渭的德行。你三婶啊,居然给沈渭讲什么无毒不君子的心术之说…结果,将好好的少年教导成了一个心怀叵测之人。”

提到沈渭,不仇恨是不可能的。那就是个君子剑岳不群,道貌岸然,实际上城府极深,心术不正。舒玉道:“这也是沈家人的造化。既然沈倩已经入土,过往之事,我不想追究了…我想将喜梅夫妻两个接过来,跟着我嫁去冯家。”

林如海这才笑了笑:“你自己有打算最好。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家中就别操心了,你给了林家一个保护伞。其余的,就让孩子们自己去闯荡吧。不能像沈老太爷那样,拿孩子当做心肝宝贝,到头来,通通成了败家子!”

林如海字字铿锵,吐气急促。舒玉知道,这是他从林,贾,沈三家悲剧中悟出的最重要的道理。贾家的一干纨绔子弟,林家的她父亲,林如渊,沈家的沈渭,沈倩。都是从小被保护太过,以至于长大后好坏不分,智商也不见得多高。而在上位者的队伍当中,这样的害群之马,不合格产品,很快就被剔除掉。甚至连累家室。

送林如海回房之后,舒玉才信步走在家中。到处荒凉一片,根本不复离家之日的光景。找到管家,听管家说:自从沈家被抄之后,很多林家的下人都害怕牵连自身,能跑路的都跑了。若是冯老将军的保护信晚来一步,怕是家中已经不见几个人。大难临头各自飞,舒玉也不怪他们,只得赶紧召回喜梅,让她帮自己打理嫁妆。

到了晚上,舒玉与黛玉一块儿入睡。姐妹两个好久不见,有好多说不完的话儿。沈倩受刑之时,按照家规条例,后宅之主要亲自过问。但当时后宅无人,族人就商量了下,将黛玉拉了过去。黛玉开始还不知所谓何事。到了后来,看沈倩被拖了出来,这才知晓大人们的心思。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硬撑着身子骨。

好在有林如海挡着,黛玉没有看到血流成河的景象。单单血腥味,就让她毛骨悚然。当晚噩梦连连,病了一场。隔日醒来之后,黛玉就开始思考:想来,沈倩那般倔脾气,不肯认输的性子,造就了她残暴的品格,这才是灾祸的根源。黛玉反省自己:是否性子也像沈倩一样?越想越吃惊,越想越难过,所以下了决心,日后不能太斤斤计较。她年纪虽小,但是做事持之以恒,不过短短两个月,性子就收敛不少。

舒玉听了,很是安慰。想这家规虽然刻薄残暴,但是教育意义很好。于是教育道:“日后,你如果能像你母亲那般就很好了。千帆过尽,现在我才发觉:做女人,还是精明能干的好,因为这个世界的男人,你不能太指望的。”

黛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姐姐,那么姐夫呢?”

舒玉沉吟道:“说实在话,你姐姐我这个脾气,一辈子都不能爱一个男子爱到奋不顾身的。顶多同病相怜,意气相投罢了。就算嫁了人,以后我还得靠我自己。”

黛玉叹息道:“姐姐,你真像母亲。要不然…”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舒玉摸了摸女孩子的头:“别想那么多了,大风大浪已经过去了。为了林家,你姐姐我也会高攀上冯家这门亲事的,不会让别人骑在你们头上。”

已经赌了许多,无论赢还是输,舒玉真正看淡了。女人再要强,在好年纪嫁个好人,多生几个孩子,这才是平淡幸福的一生。

备婚

隔日,喜梅夫妻就到了林府当中。

这厢舒玉还在喝茶,那厢喜梅一进门就给她跪下了。舒玉连忙上前去扶,主仆二人相隔半年不见,这一见面,就有许多心底话恨不得一口气吐出来。舒玉又看喜梅身后跟了个品貌不错的男子,那男子看着喜梅,眉眼都是笑意。又看喜梅如今极好的脸色,知晓姐妹嫁给个好人,心中别提多高兴了。再唤来洛兰,瑾儿,小红几个与喜梅相见,众位丫鬟七嘴八舌说了好多叙旧的话儿。完了,舒玉才给他们夫妻二人赐座。

喜梅的丈夫名叫刘铨,是一位富庶的乡绅,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三姑四婆都远在外地。他本是经商持家,在淮扬本地有良田千亩。当初喜梅寻觅人家的时候,舒玉特地唤来了扬州当地最有脸面的媒婆。又以田庄相赠,所以喜梅才能嫁给这么好的人家。婚后,夫妻二人十分和睦,上无公婆,下无小姑。小日子十分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