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便百无聊赖的在庭院里闲逛,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无极宫的后院。

因为这后院偏僻,又无甚可欣赏的风景,故而她平日里几乎从不到这里来。

原以为此地僻静,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不一会儿却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长乐寻声看去,瞧见两个小太监正往后角门上去。

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只是那两个太监行止间畏畏缩缩、又是左顾右盼的模样,怎么瞧着都有些鬼鬼祟祟意思。

长乐可见不得那些晻攢的勾当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于是二话不说就走上前去。

那两人见有人过来,吓得将抱了满怀的东西撒了一地,又见来的是长乐,立刻跪倒在地,磕着头喊“公主饶命”。

长乐也不理会,径自拾起那些落在地上的东西来看。

这一看却让她甚是惊诧。

她本想着,若是他们私自偷了东西出去变卖,要能说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便只是斥责几句作为警示罢了。

可细一瞧,他们拿的东西并非什么值钱的器物,而是一些笺纸,一条汗巾和半把梳子。

打开笺纸来看,里面写的是些隐含有缠绵相思之意的诗词,而最后的落款不约而同的都是个荀字。

再看那条汗巾和只有一半的梳子,事情不言而喻,长乐却还是拿着笺纸问那两个太监。

见长公主态度严厉,那两人立刻便不打自招,并求饶道:“长公主饶命,这些都是荣嫔命人送来的,是顾大人命小奴收好了莫要让公主殿下看到,等寻得合适的时机再拿出去处理掉。”

“哦?”长乐若有所思的将那些笺纸翻了翻,却并没有仔细去读里面的内容。

这些东西显然不会是荣嫔本人要给她的,加之笺纸上的落款,出处显然是她的那位兄弟。

原来并不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都还没能到她的手上罢了。

得知真相之后,长乐并没有如那两个小太监预料的一般发怒,而是随手把刚拾起的半边梳子丢到了一旁,而后闲闲的问道:“就这些?”

“啊?”小太监被她问得一怔,半晌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随即又摇头,畏惧道:“还、还有前些日子送来的一些,已经扔了,还有…”

小太监畏惧她的权威,一五一十的说着,到最后却变得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长乐立刻发现端倪,逼问道。

小太监便颤颤巍巍的答道:“还有…荣嫔前两日来了两次,都被顾大人以长公主在歇息为由婉拒了,顾大人还下令,以后其他妃嫔求见公主,都需得先向他禀报。”

这人唯恐言之不尽声能惹来祸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听得他旁边的另一个宫人额头上直冒汗,只怕是这一遭两个得罪不起的人都得罪了,然而也无法当着长公主的面堵住那人的嘴,只能一个劲儿的在心里自求多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知道了这些事情,长公主反而没有如一开始那般愠怒,只是表情平淡的对他们道:“你们两个退下吧,把这些东西收拾了,莫要告诉顾大人本宫已经知道此事。”

此后,长乐仍旧如往常那般淡若无事的回到殿中。

用过晚膳、梳洗过后顾渊也回来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她便推说倦了,回寝殿里歇息。

然而在床榻上躺了许久,却还是毫无睡意。

辗转反侧之后,她索性掀开被衾,起身往隔壁的偏殿去。

此时妙妙正乖顺的偎在她怀里,她一时懒得放下,便连外衫也没有披,就这么出去了。

偏殿的门掩着,她立在门口见殿中有灯烛的辉光透出。

正如灼夏所说的,顾渊果然趁着她入睡之后才在夜里处置公务。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偏殿前过道里的风很烈,吹得她一阵肃瑟,也催促着她推门进去。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见到这不速之客,顾渊的面上现出诧异的神色,顿住手上写到一半的笔,抬头看着她。

长乐正想说些什么,原本乖乖待在她怀里的妙妙却突然挣脱了她的双臂,腾的一下掉到地上,径直往顾渊身边窜去。

瞧着自己的宠物一见着顾渊就迫不及待的同他亲近,她不禁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行至殿中,对着那只狐狸道:“妙妙快回来!”

奈何妙妙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竟进一步挤到了顾渊和桌机之间,俨然盘在了他的怀里,还不知足的用小脑袋去蹭他搁在桌上的手臂。

对于妙妙这种丢人的行径,长乐实在忍无可忍,索性踱至桌机前,而后俯身,强行把它从顾渊的那里拉了出来。

她将那挣扎的小家伙抱回怀里,腾出手惩罚的轻拍它的背脊,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臭妙妙,你身为一只狐狸的骨气呢?”

一身雪白毛皮的狐狸如同当真听懂了一般,在她怀里安静下来,继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还看着顾渊,如同在向他求救。

顾渊搁下了手里的笔,起身对长乐道:“公主殿下何必同一只狐狸较劲。”

说罢,他引了她到屋内坐下,又转身去为她沏茶,茶沏好之后,再端来递到她手里。

长乐接过新沏的热茶,唇边弯起受用的浅笑。

方才在外边吹了一会儿风,眼下正觉得浑身发凉。

她正借着茶的热度想让自己变得温暖,低头就着茶盏轻抿的时候,肩上却忽然一沉。

诧然的抬头去看,发现顾渊正将一件衣袍披在她的肩上。

那是他平日里惯穿的浅青色袍子,显是刚褪下来的,上面恍惚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琴木香气。

长乐更加受用的将衣袍拢了拢。

顾渊倾身凝视她,用责备的语调道:“长公主有事唤臣过去便是了,如今天凉,即便要出来,也该披件衣衫,怎的就这样来了,可是冻着了?”

他说着,目光向下落在她的足上,又添了一句:“今日倒是难得记得穿鞋。”

这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宠溺。

难得得到她的表扬,长乐捧着茶盏与他相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睡不着,所以想来看看你。”

顾渊微弯唇角,却道:“公主驾临,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她不说,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长乐于是维持着脸上的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本宫就想问问,荣嫔送来的东西是不是你吩咐他们扔掉的,还有荣嫔来求见时,是不是你把她挡在了外面,你还下令,所有的妃嫔要想在无极宫见到本宫都必须要先得到你的准许。”

她这毫不避讳的质问明显透着笑里藏刀的意味。

然而被当面戳穿的顾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心虚,反而淡然的应道:“回长公主的话,这些都是臣吩咐的。”

“你…”见他丝毫没悔过之意,长乐难免有些激动。

顾渊却继续说道:“荣嫔的母家虽没有什么背景,可她本人却攻于心计,如今来亲近公主不过是为了利用,实现她自己的目的。和这样的人交往,不仅没有丝毫益处,还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的弟弟如今入宫参加太学的考试,不把心思用在钻研习学之上,却偏想些旁门左道,甚至希望以色邀宠,通过公主殿下走捷径,如今他虽百般献媚,可一旦正式向您提出要求,到那个时候,您岂不为难?”

他不紧不慢的说完这一番话,每一点都分析得于情于理。

长乐却蹙紧秀眉道:“你派人监视我!”

顾渊依旧平静的应道:“公主何必用这样的方式试探,臣并没有派人监视公主,是公主身边的宫人主动来告诉臣的,她们很是焦急,一再的请求臣来劝说公主。”

“你…”长乐再度哑口无言,却偏偏被他说中。

诚然正如他所说,她之所以没有当面拒绝荣嫔和杜子荀,就是想要看一看,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

原本他背着她做得那些事让她很满意,可是如今她这样说,却让她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对于她先前的种种捉弄扳回一局。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承认,拿出每每斗不过他时的蛮不讲理道:“我才没有试探你,我不过是试探自己身边的人,看有几个还值得相信。”

然而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却又失了底气,蹙着眉垂眸道:“我怎么觉得我的无极宫完全被你掌控了,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听你的,站在你那一边,连妙妙都不放过。”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语调里隐约透着些许委屈,身为掌管兵符的一方诸侯即便面对那些将领,她也从未如此挫败。

下一刻,温暖的掌心却贴上了她的脸颊。

顾渊捧起她的脸与她相视。

那幽潭般的眼眸似隐约漾起波纹,似安慰又似蛊惑。

“可臣是站在公主这边的。”他在她耳畔轻语,让她彻底的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长乐失神的凝视着他,怔怔然点了点头。

温玉一般的面庞上,薄唇弯起一抹浅笑。

他对她道:“若无别的事,臣送公主回寝殿歇息。”

长乐又点了点头,却忽然攥住他的袖角:“等等!”

顾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长乐则道:“今后别在晚上处理公务了,反正白日我也无事,就陪着你罢了。”

见他眸子里尽是诧异,她垂下眼帘道:“你别这样看着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看着你这样,我会心疼。”

她说着,又下意识的蹙紧了眉尖。

下一刻,忽有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的眉心。

长乐顿时怔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缓缓撤开。

他唇畔的笑意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暖,而他的声音亦是温柔无比:“有公主心疼,臣觉得很满足。”

第29章 秋宴

中秋已过,又至重阳,正是踏秋赏菊之时,这对耽于享乐的长安来说,自是不可辜负之时节。

那些文人骚客、贵族纨绔,莫论俗雅皆忙着开宴起社,长安城中可谓夜夜笙歌。

这股风潮甚至吹入了后宫之中,以至于那些习惯了寂寞的妃嫔们也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素来喜欢清静的皇后娘娘更是难得起了头,说是凤仪宫里的菊花今年开得格外好,请姐妹们同赏。

收到皇后宴请的帖子时,长乐正和顾渊在一起。

眼见着顾渊眉宇微蹙,眸光似乎沉了几分,长乐握着帖子,故意扮作一副惶恐的表情道:“你不会这也不让我去吧,这可是皇后娘娘的邀请。”

自从顾渊来到无极宫后,便对她处处加以限制,特别是在长乐与后宫妃嫔的来往中,于他臣子的身份而言很是越矩。

长乐一贯不喜受管束,便是天子的话也未见得全听,可偏生对他格外有耐性,虽说行止上常与他唱反调,可到了最后却往往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比如有妃嫔邀约时,她第一反应便是顾渊让不让他去。

对此,无极宫里的宫人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别看平日里长公主支使顾大人做这做那的,事实上整个长安城里真正能治得住长公主的恐怕就只有顾大人一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又对顾渊更多了几分敬重。

顾渊此时起身,自长乐手里接过名帖,打开来,烫金的笺纸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九月初九,凤仪宫,重阳赏秋。

不过这么几个字,他却看了许久,仿佛陷入沉吟。

待到长乐催促,他才抬眸,如玉的面庞却俨然已是另一副表情。

顾渊薄唇微弯,对长乐道:“长公主想去,臣当然不敢阻拦。”

“当真?”长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继而蹙眉道:“其实我也不想去,只是眼下张贵妃和宸妃俱已失势,后宫之中已是皇后一方独大,我如今在这里,不好驳她的脸面,即便不久待,至少也得露个面。”

听罢长乐的解释,顾渊略微颔首,笑意更加柔和的凝视她道:“臣明白。”

长乐点了点头,继而又想到什么,问他道:“你莫不是要同我一起去?”

这数日来,除了受皇上的召见不得不离开,他几乎全部时间都与她在一起,而对于此长乐虽然知道为什么,却也不抵触,反而有些受用,要是一日他不在,反倒觉得缺了些什么。

怎料顾渊却道:“皇后娘娘只是邀请了长公主,臣不敢越矩。”

这倒符合他谨守宫中规矩的作风,只是仍然让长乐不敢相信。

她一脸狐疑的看向他道:“你不会打了别的什么主意吧?”

面对她的质疑,顾渊依旧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拢袖道:“请公主放心。”

长乐顿了许久,方才弯起嘴角:“罢了,本宫便信你这次。”

重阳当日,因是后宫里自行取乐的宴会,长乐便未做盛装打扮,只是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凤仪宫去了。

一路上,灼夏还在嘀咕着:“连吐蕃使臣的面子公主都不给,怎么就如此给皇后面子,宴会上人多手杂,顾大人一准又要为公主担心了…”

长乐于是道:“皇后背后是整个司徒氏的庞大势力,连皇上都得敬他们三分,岂是区区吐蕃使者也可相比的,再说了,看他那个样子才没有替本宫…”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侧头看向灼夏,蹙眉道:“怎么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可是本宫太纵着你了?”

灼夏连忙低了头,惶恐道:“奴婢不敢!”

“哼!”长乐端着高傲的哼了一声,拂袖继续前行。

一旁的浅冬则忍不住的笑起来,用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灼夏。

抵达凤仪宫的时候,已然有不少的妃嫔已经在那里了。

得知长乐驾临,皇后亲自迎了出来。

也不知是否得知揭露宸妃谋害一事与她有关,皇后对她忽然熟络了许多。

长乐亦笑着的同她寒暄,同时将她打量了一番。

想来近日这位真正做了后宫之主的皇后正值春风得意,整个人都褪去了过往的消沉,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朱红底广袖衫,锦缎上布满了金线绣的牡丹,内衬浅鹅黄襦裙,脚蹬双蝶戏花的云头履,头上云鬓高悬、凤钗摇曳,额前点缀着花钿,面上精致的妆容显然是经过细心描摹的,也将她原本留于清秀的容颜添了几分艳色。

记忆中,皇后总是端庄而又谨慎的,几乎从来不曾见她做如此张扬的装扮。

果真是扬眉吐气了,亦或者打算借这次秋宴的机会,重新树立起她身为后宫之主的威仪。

“快别在门口站着了,长公主请进来吧。”皇后笑意嫣然的引了长乐到凤仪宫内。

今日的宴会就设在庭院里。

长乐放眼望去,见偌大的庭院里果然开了不少菊花,金灿灿的一片煞是抢眼。

在菊花丛簇拥的中央,巧妙的设有数张桌机,上面摆放着应季的螃蟹和桂酒,每一个碟子上另添了一朵带露的金菊作为点缀。

宫人们正来往穿梭于席间,忙着服侍添茶。

已经来了的妃嫔趁着宴会开始前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说话,见长乐经过则连忙的起身向她行礼。

当今圣上自十四大婚,便广纳天下美人于后宫之中,这五年更是添了不少,以至于眼前一副副娇花一般的脸庞晃得人头晕,竟有许多是长乐不认识的。

她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是维持着笑容向她们点头示意。

待长乐入了坐,筵席也正式开始。

皇后举杯,敬了众人,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引来座下好一番恭维献媚。

宫里的宴会,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除了秋菊伴着秋色有几分赏头,旁的再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