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丝竹班子也技艺寥寥,几支曲子奏下来,不过差强人意罢了。

应付过妃嫔们的敬酒,长乐撑着脑袋坐在机前,旁观着眼前的热闹,一如既往的觉得无趣。

就在她以为今日的宴会将要就这么持续结束时,一个尖细却又颇具穿透力的声音自凤仪宫的庭院门口处传来:“皇上驾到!”

众人立刻分辨出来,这个声音是侍奉御前的总领宦臣高公公的。

包括皇后在内,所有人都现出诧异的表情,连忙起身准备迎驾。

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大晋天子在一众宫人与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凤仪宫的庭院中。

他看着恭敬行礼的皇后和满园的莺莺燕燕,用亦责备亦玩笑的语调道:“皇后可真是小气,这样有趣的宴会竟只是关起门来乐你们的,也不让朕知道。”

皇后连忙应道:“臣妾不敢,不过是姐妹们的凑在一起赏秋罢了,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以此相扰。”

皇上却道:“这话如何说的,再是日理万机,也要有花堪折直须折,更何况这满园的美人远比菊花和秋色更加动人,怎么能说是相扰呢?”

他说着,举目遍览与繁花交相辉映的各色美人们。

目光落在长乐身上时却顿住,天子朝席间踱了两步,与她打招呼:“皇姐也来了。”

长乐于是行礼:“参见皇上。”

“既然是秋宴取乐,就莫要拘礼了。”天子说着,亲自将长乐扶起。

长乐提着裙摆起身,抬眸之际,目光却凝在天子的身后。

那个温润如玉、举止优雅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顾子皙。

果然不出所料,那时他只是说了“请公主放心”,可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是否有别的打算。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把皇上也给引来了。

弄得这样大阵仗,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簇拥着天子往席间去。

长乐也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无意见将目光扫过皇后时却忽然发现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

皇上突然驾临,身为皇后的她分明应该高兴才对,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不是惊喜,倒有些像受了惊吓。

长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四周一片祥和,却又分明没有什么不对。

正是不解之际,天子已然落座于和皇后并肩的上位,另一边则紧临的长乐,足见他一贯是将这个胞姊看得很是重要。

天子又对众人道:“朕今日还特意请了顾爱卿同来,若是他肯为诸位爱妃抚琴一曲,那可就是你们的耳福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仍立在席前的顾渊。

妃嫔们开始交头接耳,偶尔掩袖轻笑,目光中透着暧昧不明的意味。

顾渊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泰然自若的行至天子座前,优雅的行礼道:“能为圣上和各位娘娘献艺,乃是臣之荣幸。”

说罢他便命琴童取来流云,而后抱着琴往席间来。

长乐坐于席间,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至她面前端了个礼,而后竟在她身边的空位将琴安置下来。

在这个位置抚琴虽然便于天子欣赏,可到底离主位太近了,并非惯常的乐师抚琴时所处的位置。

天子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问道:“顾爱卿怎么要在那里抚琴?”

顾渊则不紧不慢的答道:“臣斗胆,有一事要劳烦长公主。”

第30章 行刺

长乐抬眸,装作一脸好说话的样子,应道:“顾大人但讲无妨。”

顾渊道:“皇后娘娘这里的菊花开得娇艳,臣见过之后不禁有万千情思凝聚于胸臆之间,从而形成一曲。臣欲将此曲的谱子打出来,进献给圣上,而据臣所知,整个长安城内,只有长公主有闻曲成谱之技,所以斗胆请长公主在臣抚琴的同时把琴谱写出来。”

原来他择了她身边坐下,是为了抚琴时能让她看清指法。

长乐知道他忽然这样做必然有其缘由,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顾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支使起本宫来,该当何罪?”

面对她的有意刁难,顾渊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慌张,只是从容的拢袖道:“臣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自认为此曲有其玄妙之处,怕弹过之后自行打谱就忘了细枝末节之处,只要公主殿下能够写出曲谱进献给皇上,臣抚完这一曲后愿任由公主惩罚。”

听闻有玄妙的新曲,天子立刻激动起来,身子前倾,满脸期待的对长乐道:“顾爱卿的新曲必定精彩绝伦,皇姐这一玄妙之技,朕亦知晓,只是多年未能再见,若能将两者结合,今日这一宴才不是俗宴了,皇姐就当是朕的旨意,便应允了吧。”

长乐早料到他这个耽于音律的弟弟必定会出来解围,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臣自然却之不恭。”

说着,她又看向顾渊,意味深长道:“只是顾大人说要任由本宫处置的话可莫要忘了。”

“谢长公主成全。”顾渊只是敛目垂眸的应了,双手交叠的抬至襟前,朝她恭敬的行了一礼。

长乐答允之后,便命人取来笔墨和笺纸。

她不紧不慢的在桌机上铺好笺纸,提起羊毫蘸足了墨汁。

于此同时,她身边的顾渊亦起势勾弦,响起与这秋景相映的悠远琴音。

不过一瞬,原本还交头接耳的众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他们都沉溺在了那琴声构筑的茫茫秋色之中。

唯有长乐集中精力在笺纸上,随着第一声琴音响起便开始落笔,迅速的将那些无形之音幻化成一个个字符,跃然于纸上。

正是渐入佳境之时,那琴声却忽然由缓转急,俨然如风雨欲来之时,与方才的悠然与清远简直成了两个极端。

长乐不由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下意识的将眉尖蹙紧。

她心里暗道:好你个顾子皙,竟然敢用这个法子折腾本宫。

可她偏生又要与他较劲,再度的凝聚心神,总算又跟上了他的节奏。

其他人的情绪也随着曲调的变化被牵动,于是原本热闹而又惬意的秋宴忽然被引向了诡异的氛围,连空气都好似凝滞起来。

当这种气氛即将被渲染到极致的时候,不知是谁失手打落了杯盏,碎裂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几乎是在同时,一阵秋风骤起,长乐感觉到寒气的逼近。

座上传来皇后的惊呼,引得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她面带惊恐的站起身来,而后毫不犹豫的扑到了天子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直伴随着的琴音忽的戛然而止,长乐的心犹如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的侧过去看,却彻底的懵了。

那人必然是早有预谋才得以混入今日服侍秋宴的宫人当中,也必然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才能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偷袭。

直到手握利刃的刺客逼至近前,她竟然都丝毫没有发觉。

然而这并非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此时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有半截已没入了顾渊的胸膛。

刺客飞身袭来的那一刻,是他挡在了她的身前。

鲜血在不染纤尘的衣袍上浸染开来。

顾渊一手将那人攥住,与欲将匕首进一步推入的刺客艰难对峙。

长乐蓦地站起身来,此刻并非惊诧和恐惧的时候。

她下意识的摸到发间那支缵珠的金步摇握在手里,然后将手臂绕至顾渊身前,狠狠插到了刺客的脖颈上。

鲜血立刻沾满了她的柔荑,刺客圆睁着双目倒下,而顾渊也在同时倒进了她的怀里。

她连忙将他接住,看着他却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即便在刚才最危机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

因为刺客的袭击,流云被掀翻在地,断裂的琴弦回荡着刺耳的余音。

而上一刻还好好在她身边抚琴的顾渊,此时竟毫无生气的躺在她的怀里。

“子皙…”长乐想要尖叫、想要哭泣,可是此时她却根本无从反应,只是惊恐的唤着他的名。

身边忽然变得喧嚣起来,有人恐惧的穿梭逃窜,有人高喊着“护驾”。

长乐却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突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拥着顾渊歇斯底里的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后来发生了什么,长乐也是浑然不知,只觉得到处是一片混乱。

她始终守在顾渊身边,看着他的面容变得越来越苍白,鲜血大片的在襟前弥漫开来。

待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殿内。

天子的怒吼隔着殿门自外面传来:“皇宫禁苑竟也让刺客混了进来,要你们禁卫司何用!给朕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与之相反,殿内的气氛却很凝滞。

长乐守在床边,紧紧握着顾渊的手。

虽然她已经捂了许久,可那只手依然很冰凉。

御医们在紧张的查看伤口,继而相互低语,交换对伤情的判断。

自方才被急匆匆从太医署传唤来时,他们就已经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眼下受伤的不仅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从此时长公主的态度来看,更是不容怠慢的。

他们于是格外谨慎,下定结论之后立刻向长乐禀报:“启禀长公主,幸而顾大人未曾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尽快的包扎止血。”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包扎!”长乐抬起头来朝她们吼道,一双明媚的秋眸竟变得赤红。

都道长公主是执掌兵权的巾帼英雄,可见过她的人很难将她与腥风血雨的战争联系起来。

平日里的长公主一点儿也不似想象里的那般严厉而又刻薄,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是闲适的,脸上总是挂着慵懒的浅笑,好似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只是平日里有些身为公主的骄纵任性罢了。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像眼下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

见惯了世面的御医也吓得连忙跪下来,边惶恐的应着边道:“臣这就包扎,只是顾大人的伤口有些深,怕是要用到太医属里所藏的珍惜药材,这…”

照规矩,太医署里收藏的一些药材只有天子和妃位以上的妃嫔才可使用。

此时长乐一心为顾渊担忧,早已失去了耐性,随手扯下腰间象征身份的玉佩扔到御医的面前道:“还不快去拿来!就说是本宫要的!”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御医为顾渊处置了伤口,却禀告长乐,称伤口虽处置妥当,但因为伤处过深,接下来会有热症发作,若是能挨过,方才算是彻底脱离了性命之忧。

此话犹如沉重的一击落在了长乐的心上。

她于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守在顾渊的身边。

至于那刺客是谁,到底是如何处置的,她根本无暇顾及。

期间,天子似乎来了一趟,赏赐了许多药材,吩咐宫人们小心侍奉,也劝说了长乐一遭。

可见她只是怔怔然守在床边,整个人就像失魂落魄一样,便摇着头离开了。

妃嫔和宫人们都在议论,说长公主是个痴人,竟为男宠闹得这般。

也有人说顾大人这样的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男宠了,若非早已身体残缺,没准这次就能一跃成为驸马,实在是可惜,可惜…

这些流言蜚语长乐也一概置若罔闻,她只是一心守在顾渊身边,甚至不顾长公主的尊贵,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他。

即便如此,热症也还是很快显现出来。

原本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而始终在昏迷中的顾渊也似乎正被梦魇纠缠,眉宇深锁,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

长乐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此时御医开的药已经熬好。

浅冬端着药送到床榻边,而后和灼夏一起守着长公主亲自为他侍药。

片刻后,灼夏却皱着眉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顾大人不喝呀。”

正如她所说,此时顾渊虽在梦中,却因为高热而牙关紧咬。

他的身子越来越烫,手脚都开始有抽搐的迹象。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灼夏心焦的说着,却骇然发现长公主竟自己将那汤药饮了一口,而后倾身至床榻前,向顾渊靠近。

“长公主!”浅冬和灼夏几乎同时发出惊呼。

然而此时对于长乐来说,所谓的规矩和矜持都早已被她抛到了脑后。

汤药含在嘴里很是苦涩,她不由自主的蹙紧秀眉,俯身与他贴近。

他身上的热度仿佛渡到了他的身上,而靠得极近时,她则终于听清了他梦中那些细碎的絮语。

“乐儿,乐儿…”原来他在梦里携着痛楚不断呢喃的,是她的名。

第31章 照料

大殿里传来浅冬和灼夏急促的脚步声。

她们正在忙着让那些宫人们退下,以免见到些不该见到的。

长乐牵挂的只有那自昏迷中发出的,带着痛苦的呢喃。

她用柔荑捧着顾渊的脸,将朱唇贴上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薄唇,仿佛在对他做出回应。

顾渊起初还很推拒,可渐渐的,也不知是感觉到她的气息,还是被那唇上的润泽所蛊惑,终于松开了牙关。

长乐便趁着这个时机将药渡了过去。

苦涩的味道在彼此的呼吸间弥漫开来。

虽然还隔着一些距离,长乐却已感觉到他身子里散发的高热。

那热度如同熔炉一般炙烤着,也借由唇间相触的地方出传来。

从开始的被动接受,到主动汲取也不过只是片刻时间。

长乐忽然觉得这药渡到后来就有些奇怪了。

他的双臂忽然将她揽住,在她全然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将她拉近,紧紧的拥入怀中。

那原本只是为了渡药而轻轻相触的唇瓣也忽然变得具有攻击性。

等到长乐反应过来打算挣脱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感觉到他唇舌的长驱直入。

即便她心里对他没有丝毫的抗拒,可这样也太奇怪了。

不仅如此,他似乎急切的想要与他贴近,虽然还隔着被衾,可他身上的热度正在迅速的将她吞噬,让她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