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几日,她们早已掌握了规律,十分自觉的只把药留下就退了下去。

长乐端着药碗回到床榻边。

她忖着那药还有些热,便用汤匙舀起来凉了凉,又不放心的放在唇边试了试,方才送到顾渊唇边。

怎料顾渊却似乎撑着床榻欲起身,可才一动就牵扯到伤处,下意识的蹙紧了眉。

他却隐忍道:“臣惶恐,请允许臣自己来。”

长乐见状,好不容易消散的愠怒霎时又凝聚起来。

她放下汤药,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处,见似乎又有些要裂开的迹象,一双秀眉立刻绞在了一起。

方才即便是在惩罚他时,她也百般小心着,生怕伤着他,可眼下他自己却如此糟践自己,简直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长乐对此很是不满。

“不准动!”她摆出长公主的架子向他下令,同时倾身将他按回去躺好。

将他安顿好后,她则又重新坐回床榻边,端起那碗汤药,俨然罔顾他方才的请求。

“才多大点儿时间,你就把本宫的命令给忘了吗?”她端着责备的语调对他道:“养伤的这段时间,一切都要听本宫的,既然来了无极宫,又只能受人摆布,你就休想打别的主意了。”

对于长乐这般蛮横的态度,顾渊却并未觉得不满。

他不自知的于薄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应道:“是,臣知罪。”

“这还差不多。”见他终于顺从,长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又继续方才的动作,将那汤药一勺接着一勺的吹凉了送到他的唇边。

这一遭,顾渊倒是十分配合的饮完了全部的汤药,只是眉宇始终微蹙,显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药的味道很苦。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这细微之处却没能逃过长乐的眼睛。

她搁下已经空了的药碗,将柔荑伸到他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了拍,而后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对他道:“真乖。”

这语调俨然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于是顾渊的眉宇便蹙了深了些。

说罢,长乐侧身拈起另一只小碟子里的果脯。

这果脯是她特意让灼夏她们准备的。

她将果脯递到他近前,微笑着对他道:“吃一个压压。”

“不必…”顾渊启唇欲言,可话还没说出口,一块甜腻的果脯就已经滑入了他的口中。

顿时,清俊的眉宇蹙得更深了。

不得不咽下果脯的同时,顾渊亦觉察到触碰在他唇上的指尖。

纤细而又温软的手指像水葱似的,还带着果脯的味道,让方才分明才饮了一大碗药的他莫名的举得喉咙发干。

就连他一贯不喜欢的味道也变得香甜怡人起来,直叫他恨不能把那柔荑也卷入口中,一起鲸吞入腹。

长乐对此却丝毫未有察觉。

看到他吞下果脯时的一脸别扭表情,她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五年前就知道,现在也还记得,所以前些日子为了报复你不许我吃枣泥糕,才故意让你陪着我一起吃甜腻的糕点。”

她带着狡黠的说着,不经意的将方才喂他的柔荑贴上朱唇,舔了舔上面残留的甜腻。

和顾渊不同,她很喜欢果脯的味道,特别是沾染了他的气息之后,似乎变得更有滋味。

她完全无意识的做着这件事,却并不知道这一幕在顾渊看来带着怎样蛊惑的意味。

她还故意问他:“你恨我吗?”

顾渊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的停在她的唇上。

那饱满而又润泽的唇,是淡淡的朱色,让人不禁揣测其张翕间会吐露出怎样的芬芳。

他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后道:“不恨,是臣的错,勉强公主殿下做不喜欢的事情。”

长乐朱唇微启,毫不掩饰惊讶道:“怎的现在不说是为了我好了?”

顾渊则接着说道:“人活一世,若能随心所欲的生活,大抵就是最好的。”

长乐露出一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表情:“这话若是子皙说的,倒还可以理解,可这话是顾大人说的,可真是让人惊讶。”

本想再戏弄他几句,可看到他再度掀起的眼帘,她却怔住了。

那双沉如幽潭的双眸忽然变得悠远而后深邃,仿佛方才的话并非是说给她听的,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的。

那眸中隐藏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虽然让她看不清,却也觉得十分沉重。

到底是什么呢?

她很想直接的问他,可是始终无法出口,似乎潜意识的预感那会是某种她所不能承受的沉重。

于是只得作罢,长乐也不再多言,守着他又歇了一会儿。

很快就到了傍晚,宫人们把膳食都送到了殿内来,以便长乐和顾渊一起用膳。

这段时间,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用膳,何况他如今有伤在身,更是如此。

长乐便自己用一口,再喂他一口,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

眼下顾渊算是落在她手里了。

她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仍记挂着前些日子他百般约束她的行径。

那一桌子的菜食甚是丰富,她故意夹起一些美味的荤菜,送进嘴里,满脸受用道:“这个好吃,你也尝尝。”

说话间,她又夹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却在他快要触到的时候忽然转向收了回来,继而端着一脸幸灾乐祸道:“哎呀,差点儿忘了,这个不利于伤口恢复,你不能吃。”

话音刚落,她就把菜送进了自己嘴里。

自从回到无极宫里,顾渊其实早有准备,眼下也是不动声色。

然而表面上,他却还是十分配合的蹙起眉宇,露出不满的表情。

长乐兴高采烈的欣赏着他脸上难得和平日里的清冷不同的表情,却不知道她脸上掩藏不住的明媚笑容才是他欣赏的风景。

用过晚膳之后,自然就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这两日在凤仪宫里守着他,长乐也只是就着床缘处略趴了趴,不曾好生的歇息。

如今回到无极宫里,顾渊又脱离了危险,她总算放松下来,于是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后辞过顾渊去沐浴。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更衣后的长乐竟又再次回到了偏殿。

在顾渊惊诧的目光中,她指挥着宫人们把她的枕头和就寝时惯用的一应器物都摆好,而后命令他们退下。

“公主这是要…”顾渊原本又想起身,却被长乐凌厉的目光逼退回去。

而后她便毫不客气的踱至床前,就着床缘坐下,继而拍了拍床榻,似乎在试这床榻的舒适程度,同时道:“本宫今夜就歇在这儿了。”

“公…公主…”她此话一出,连一贯从容不迫的顾大人都结巴了。

顾渊整个人一滞,继而用十分正经的语调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长乐转过头来看向他,一脸霸道的说道:“这里是无极宫,整个无极宫都是本宫的地方,本宫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再说了,如今天凉了,这偏殿地方小,自然比寝殿里暖和,本宫就要在这里睡。”说话间,她已不容推拒的爬上床榻,拣了内侧空出来的半边躺下。

躺好之后,她方才露出受用的表情,又侧过身来看向顾渊。

接着,她更是得寸进尺的钻进了顾渊的被衾,一双玉臂将他的一条手臂缠住,而后往他近前挪了挪,用安慰的语调道:“你放心,我睡觉从来不乱动,保证不会碰着你的伤口。”

刚沐浴过的身子带着水汽的温暖和沁人心脾的芬芳。

长乐本来就格外暖些,偎在他的身边正好弥补了他因为失血而身子发凉的难受,比汤婆子要管用得多。

然而那柔软的发轻蹭在他的肩窝,一条手臂被她抱在怀里,有什么柔软的触感紧贴着,让人不由的联想起那一整具柔软的身子,还有自她身上不断渡来的香气,无一不让人心猿意马。

顾渊觉得他的心脏都在发紧,俨然好似伤处转移了一般。

他声音干涩道:“公主,这恐怕有失体统。”

长乐却显然已经困了,额发在他肩头蹭了蹭,携着倦意道:“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阉人,不过暖床而已,只要不说出去,怕什么。”

她总是刻意在他面前说着尖厉的话,可分明暖床的是她自己。

顾渊的心已经快要不受控制的妥协,因为他知道她并非真的要伤害他,她只不过在引起他的注意,而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35章 贪婪

“臣身上脏。”顾渊道,只是那说话的声音放柔了许多,已然像是带着宠溺的摇篮曲。

诚然他高热之后出了不少的虚汗,而这两日因为伤口的缘故也不曾沐浴,这对于素来喜洁的他想必也是一种煎熬。

长乐倒是丝毫不在意,反而往他跟前挪了挪,闭着眼睛道:“没关系,乐儿不嫌弃。”

片刻后,她又似想起什么,蓦地睁开眼睛,撑起身子俯视他道:“要不我让她们准备热水给你擦身。”

“不必了。”顾渊连忙拒绝,清俊的面庞上又现出两抹绯红。

感觉到她语调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他知道这次她并不是故意戏弄,可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更加不敢看她的眼睛。

长乐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一只手撑在耳侧,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如玉的侧颜,低声嘀咕:“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没擦过。”

“公主说什么?”顾渊没有听清,于是问道。

长乐则笑着糊弄过去:“没什么…”

这一说话,原本的倦意就忽然没了,长乐也不急着入眠,索性偎在他身侧,捻起他的一缕乌发绕在指尖玩着。

顾渊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子略显僵硬的躺在床榻上,此刻竟也是丝毫没有睡意。

两个人就这样待了一会儿。

顾渊似终于忍不住那般掀起原本已经低垂的睫羽,轻叹一声后道:“您是大晋尊贵的长公主,不该如此。”

“不该怎样?”见他也没有睡,长乐便饶有兴致的同他说话。

“不该守在臣的身边,不该为臣侍药,和臣同机而食,更不该…”他低声的喃语似乎带着某种痛苦的挣扎,到最后又化成叹息:“与臣躺在一张榻上。”

长乐将侧脸贴在他的臂膀上,稠密的睫羽扫过肌肤,带来令人悸动的微痒,朱唇更是吐气如兰。

“在我的心里,你始终都是子皙,可是在你的心里,我却只是长公主。”她轻声的说着,语调里蕴涵着落寞的情绪。

顾渊沉默了许久,却只是道:“这是臣应守的本分。”

“本分?”长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有些旧的香囊,递到顾渊的面前:“那这是什么?”

幽潭般的眼眸先是一滞,继而化作无奈。

他抬手将那个香囊握紧,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原来还是落在了这里。”

听他这言下之意,显然已经寻找多时,或许也猜到是她回长安的那夜落在了无极宫里。

她自拾到之后,一直将这个香囊带在身边,就是想要寻找到合适的时机当着他的面拿出来,让他不得不承认对她的心,如今她得逞了,可看着他无奈的样子,她却并不觉得欢喜。

于是原本要逼迫他承认的那些质问话语,她也都收了起来,终是没有再问一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香囊还给他。

若是彼此心照不宣,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在对待顾渊的事情上,长乐第一次产生这样大度的想法。

她伸出一条手臂,在被衾下揽过他的腰际,而后沉溺于他的气悉。

“还是过去好呀…”感觉到他身子明显的一滞,她却任性的不肯放手,叹了这一句,继而仿佛陷入回忆般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同塌而眠。那时候你刚当上小乐正,有了单独的一间寝屋,我知道之后比自己多了座宫殿还高兴,夜里迫不及待的抱了枕头要去你那里睡,可你知道了我是公主,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不甘心,就在你门口坐了半夜,最后熬不住睡着过去,不想醒来时竟还是躺在了你的榻上。可是我在门口受了风,忽然发起热症来,骨头里热,身子却冷得打颤儿。我又不许你去请御医,你没有法子,只好也躺到榻上来,替我暖着。”

明明是个曲折又带着些许苦难的故事,长乐的语调里却满是怀念和欣喜。

然而那听故事的人却皱着眉,下意识的将搁在他身侧的那只柔荑握紧,俨然被她柔软而轻缓的声音带回到过去。

那时整整一夜守着她,为她提心吊胆的心绪,到现在还清晰,让他胸口的跳动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

“那不是第一次呢。”顾渊忽而启唇低语,仿佛是要用别的言语缓解心下的难受。

“哦?”长乐诧然抬头:“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顾渊垂了垂睫羽,似乎在肯定,唇边接着弯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道:“比那更早的时候,臣还不是乐坊的人,听说乐坊的书阁里藏着一本琴谱,就十分的向往。公主知道之后,带着臣溜进乐坊,趁四下无人时到书阁里去找琴谱,怎知书阁里的书太多了,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乐坊里的人不知有人在书阁里,结果就把书阁落了锁。公主和臣被锁在了里面出不去,于是就那么在书堆里依偎着睡了一夜。”

“是了。”长乐脸上浮起笑容,在他的提醒下找回那段记忆:“那次虽不是同塌,可也算是第一次在你身边入眠。”

她说着,又用满怀撒娇之意的目光看着他:“我还记得,那一夜虽然狼狈,却是前所未有的安眠。”

自从母妃去世后,她许多年如一日的,几乎每夜都被噩梦惊醒,可唯独那夜依偎在他的身边,被那自他身上隐约透出的琴木香气围绕着,她竟睡得莫名的香甜,一觉到天明,直到早上有人来开门,才被门上的声音吵醒。

隔了这许多年,可她的习惯却还是没变,依然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能一夜无梦的睡到天明。

或许贪恋着这样的感觉,也是她拼命想要将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原因。

如今他就在身边,长乐于是受用的闭上眼睛,放纵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存。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沾染了,就会越陷越深,一旦触碰了,就会得寸进尺,就像这入秋后的天气,一旦见了雨,就不可收拾的坠入寒凉。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顾渊因为受创而伤了气血,身上也总是凉凉的。

长乐便催促宫人们早早的把火盆都点上,而她自己更是有事没事就偎在他身旁,美其名曰帮他暖着。

自从那夜与他同塌而眠之后,堂堂的长公主便赖上了他,索性搬到了偏殿里来同他挤在一处。

顾渊很是无奈,但她坚持,他也就只能由着她。

于是原本的一个人养伤,就变成了她陪着他养伤。

长乐也不再理会那些妃嫔们的求见,整日里关起门来在无极宫里守着他。

这样过去了月余,顾渊的身子渐渐恢复,偶尔也下床来走动,而长乐的睡眠则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清晨,她在微阳馥郁中苏醒,还携着些许恋恋不舍的倦意。

还未睁眼,她便下意识的伸手往旁边摸去,却只摸到空空如也的一片床榻。

于是如同自睡梦中被惊醒,她猛地睁开双眼,看到身边被微阳笼罩的床榻,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温度。

她缓缓坐起身来,唤了人进来伺候更衣。

来的是浅冬,一如既往服侍得妥帖而又恭敬。

长乐便问她:“顾大人呢?”

浅冬答道:“顾大人怕吵着公主,一大早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眼下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