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自昏迷中转醒,此刻还很虚弱,却拼尽力气,一遍又一遍的为她擦去泪滴。

“子皙,子皙…”她愈发握紧了他的手,不停唤着他的名,仿佛害怕他会像梦境里那样忽然消失。

他则不厌其烦的柔声应着,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他指尖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睫羽微颤的轻声喃语:“臣方才做了个梦…”

带着朦胧的声音也似披上薄雾,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说得有些费力,说完一句以后要顿一会儿,方才接着说下一句:“梦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拽着臣离开,可是乐儿却一直紧紧拉着臣的手,不让臣离开…”

“混蛋,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不准你去!”长乐态度坚决的打断他的话,带着哭腔怒斥梦里那个让她担惊受怕的他。

“好,臣哪里也不去…”他似被她这般激烈的情绪震住,一瞬的微滞后放柔了声音安慰道。

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才终于平复下来。

她似忽然想起什么,依依不舍的松开他的手,抬袖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下一刻,她起身往周围望了一遭,似乎在搜寻什么。

最终,她将目光停留在茶壶上。

她于是转身倒了一盏茶,自己抿了一小口。

回到床榻边坐下后,她欲倾身至他近前,却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然醒来,于是有些尴尬的将含在嘴里的那口茶咽了下去。

之前情急,她根本无暇顾忌什么,也不知昏睡中的他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给他渡药的。

想到这里,长乐不禁有些尴尬,又有些心虚。

她顿了片刻,继而一手轻托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将茶盏递到他唇边。

“我已经替你试过了,不烫。”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说道。

顾渊就着她的手将余下的半盏茶饮尽。

茶盏是温的,其实不用尝也知道并不烫。

微凉的茶水适时的缓解了他高热后的余温和长久昏睡带来的干渴。

茶盏的边缘因被她尝了一口,隐约残存了几许属于她的气悉。

这使得茶水在润泽喉咙之际,似乎还带着些许别样的甘甜。

顾渊于是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长乐瞧出这细节,以为他还未能解渴,便问道:“可要再饮一盏?”

怎料顾渊却轻轻摇头,微弯薄唇,费力的现出一抹浅笑。

长乐放下茶盏,又趴回到床榻边看着他。

顾渊显然还未缓过神来,眸子里都是倦意。

然而他却强撑着不肯睡去,垂下睫羽又掀起,凝是着长乐专注的双眸。

那如玉的面庞就在近前,长乐控制不住的伸手去触碰。

这次他难得没有躲闪,只是受用的微眯双眼。

长乐知道他仍然未曾睡足,于是重新握紧了他的手,用安慰的语调道:“你先好好歇着,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顾渊却抬眸向她身后看了看,继而薄唇微翕道:“这里是何处?”

长乐道:“是凤仪宫的偏殿,陛下念你护驾有功,特许在此处置伤处,你放心,等你脱离了危险,我就把你接回凤仪宫。”

顾渊却道:“怎敢叨扰长公主,只命人将臣送回臣自己的府中就好。”

下一刻,那纤细的柔荑则阻住了他后面的话。

长乐蹙眉道:“你已经叨扰得够久了,眼下想走,没那么容易。”

她的语调里满满的都是怨怼和愠怒。

早先好的时候天天赖在无极宫里对她指手画脚,现在出了事就想把她撇开,凭什么?

长乐越想越气,拿出蛮横的态度道:“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得听本宫的,等你身子恢复些,就立刻回无极宫,回去以后本宫还有话要审问你。”

她说着,语调里更是透出压抑的怒意,俨然是等着他恢复了要好好同他算账的态度。

对于她忽然的这一番话,顾渊却显得并不意外。

沉如幽潭般的眼眸里隐约浮现出些许波纹,却是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似乎已有预感,却并没有反抗,只是顺从的应着:“臣一切都听公主殿下的”

“哼!”长乐气鼓鼓的冷哼了一声,露出一脸还算你有自知之明的表情,却握紧了他的手,万般不舍的覆于侧颜。

面对她的愠怒和担忧,顾渊彻底忘记了九死一生的危机,只是沉溺在那明媚的面庞中。

纵使曾想尽法子抵抗那样的情绪,可此时此刻得知她的心意,他却终究还是抑制不住那些自内心深处浮起的欣喜若狂。

第33章 质问

毕竟皇后的凤仪宫不是久待之地,等到顾渊彻底脱离了危险,长乐就立刻命人将他抬回无极宫去。

重新安顿下来之后,长乐继续在床榻边守着他。

顾渊的精神倒是恢复了不少,也不再昏睡了,于是侧过头来与她相视。

“公主为何这样看着臣?”见长乐眉尖紧蹙在那里凝视他许久,眸子里仿佛有诉不尽的忧愁,顾渊于是关切的问道。

怎料长乐却答非所问:“你眼下觉得如何?”

顾渊滞了滞,仍有些虚弱的答道:“托长公主的福,臣已经没有大碍了。”

“好。”长乐正了正身子,忽作严肃道:“现在开始,从实回答本宫的问题,若是有一句谎言,本宫就要罚你。”

她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态度让顾渊微诧,顿了片刻后应道:“臣遵旨。”

得了她的允诺,长乐脸上浮现出受用的表情,于是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和皇上一起出现在凤仪宫?”

顾渊似早有准备,毫不慌张的回答:“皇上得知皇后在凤仪宫设宴,正好臣在一旁,就命臣一道去…”

“你说谎!”长乐简单粗暴的打断他的话,直戳真相。

说话的同时,她腾的站起身来,褪了绣鞋爬上床榻,而后提着裙摆,在顾渊惊诧的目光中,一脚跨过他的身子,坐了下去。

“公主这是做什么?”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女子,那副总是淡定从容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表情的裂缝。

长乐进一步俯下身子,倾至他近前时,两手则撑在他左右两侧,俨然圈禁出一片小小的空间,将他囚困在其中,而后贴着他的耳畔低语:“罚你。”

随着她的动作,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面上浮起微红,眸子里似乎还有一丝慌乱。

这样的表情呈现在他的脸上,简直太有趣了。

长乐心满意足的欣赏了半天。

在她的麾下有一位裴将军,对付女人很有一套。

记得某次他们捕获了一个奸细,是个性子很烈的女人,审了许久也不见效。

后来裴将军站出来,说他愿意一试。

得到应允之后,他也没在囚室审问,反而将这个女人送到他帐内好吃好喝的养了两日。

有人对此看不过去,告到了长乐那里,说他私通敌国奸细。

长乐一听这还了得,于是连忙到营中去看。

怎料她来势汹汹的冲进裴将军的营帐后,看到的却是他在床榻上压着那个女奸细的样子,惊得她立刻退了出来。

正待下令处置裴将军时,那女奸细却当着她的面儿什么都招了,后来经证实,其招供之事一句不假。

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乐并不知道,但裴将军用的这个审问的法子很有效倒是她亲眼目睹的。

于是她现在就将这法子如出一辙的用在了顾渊的身上。

果不其然,他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的征兆,挣扎起来。

他这一挣扎,却叫长乐担心起他的伤处来,连忙将他肩头按住,又不敢施力,蹙眉道:“你别动,我不会弄疼你的。”

“可如果不让臣觉得疼痛,公主要如何罚臣?”他于是停止挣扎,转而凝视她的双眸,语调里透着些许无力。

长乐不甘示弱:“让所有人知道你染指大晋的长公主。”

顾渊却自嘲的表情:“这件事过后,公主以为还有人不知道吗?”

长乐愈发蹙紧秀眉,想了想,放出狠话道:“本宫去求皇上,让皇上把你赐给本宫,让你成为本宫的禁脔,留在身边慢慢的折磨。”

顾渊脸上的自嘲却变成了苦笑:“公主以为这样是在惩罚臣吗?”

此时的长乐哪里还像执掌兵权的一方诸侯,俨然更像是胡搅蛮缠的孩子。

她忽然又收起了方才的凌厉,努起嘴幽怨道:“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惩罚你的办法,若是你受了伤,我比自己受了伤还要难过。”

却听顾渊道:“公主可以离开长安,让臣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公主,就是最好的惩罚。”

“哼,你以为我还可以离开长安吗?你也明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提起此话,她又愠怒起来。

“不许打岔,我还没问完。”长乐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他身上坐得更稳些,却感觉到底下的人明显的一滞。

她管不了那么多,接着问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皇上引去凤仪宫,为什么要故意在我身边抚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刺客?”

“是。”顾渊垂眸应着,表情却似乎有些痛苦。

没有想到他这次毫不掩饰的承认,长乐顿了顿。

此后,她又怕压疼了他,于是上半身略撤开些,继续问道:“为什么?”

怎料顾渊没有答话,反而问她道:“公主可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长乐道:“刑部已经查明,是宸妃母家豢养的杀手。”

顾渊却道:“公主真的相信吗?宸妃母家只是一介商贾,如何能在天子脚下豢养杀手?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刺杀公主?”

长乐反驳道:“杀手未必就养在长安城里?至于目的,岂不是明摆着的?皇上不希望司徒氏独大,想要制造平衡,所以选择了她,借着这个机会她本来可以成为后宫之主,可刺杀皇后之事却被我识破,她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被打入冷宫,她的母家也失去了一颗重要的棋子,后宫里的平衡再度被打破…”

“平衡…”说到这里,她却忽然顿住,似乎忘了自己才应该是掌握主动的人,秀眉深蹙的陷入沉思,接着自言自语道:“皇上要树立的平衡不是宸妃,从来就不是,而是…”

她蓦地看向顾渊,眸子里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顾渊却并不接话,似乎很确信她会自己接下去。

诚然,她在震惊之中说出那最关键的一句:“是我,皇上希望与司徒氏制衡的是我,所以要杀我的不是宸妃的母家,是皇后!”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出口的话,可事实就是事实,不容辩驳。

顾渊这才接着她的话道:“宸妃死后,皇后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打算借宸妃母家之名除掉公主,同时也可对宸妃斩草除根。”

长乐继续在震惊与恍然中道:“所以到无极宫侍奉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你向皇上自请的,所以你时时守在我身边,不许我和妃嫔们接触,不是为了监视我,你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能够在刺客动手时,替我挡下这一击?”

面对长乐漾动着水波的眸子,顾渊没有答话,仿佛是选择了默认。

从他的沉默中,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努力的平复情绪道:“是你故意把皇上引来的。”

顾渊则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语调平淡的应道:“这很容易,臣只是不经意提起宫宴一事,皇上就立刻起了兴致,而唯有皇上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威胁到龙体,才会真正的重视,加强宫中的戒备,也让皇后不敢再轻举妄动。”

长乐却换了怨怪的语调,对顾渊道:“你可以直接说出来,说凤仪宫里有刺客就好,为何要等到刺客行刺,凭白的受那一击?”

顾渊则继续平静道:“只有皇上清楚的看到流血的景象,看到有人险些为此丢了性命,才会意识到这件事是多么的严重。”

他说得那样轻易,好似流血和险些丢了性命的不是他。

这反而让长乐心里不好受,眸子里的怨怼氤氲得更加浓稠。

她自上而下的锁着他的眼眸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会你是皇上派来监视我的人?到底为什么?”

分明是质问的话语,可说出口,却更像是饱含冤屈的控诉。

她很怨恨,这些日子对他的百般刁难和刻意说出的那些羞辱的话,都不受控制的涌入她的脑海中。

甚至为了报复他作为皇上的眼线来监视她的行为,她故意不放过任何机会戳他的痛处。

所有的这一切都化作自责和深深的悔恨,如同潮涌一般将她侵袭,简直快要没顶。

即便长乐的心里已是乱潮翻涌,顾渊却仍只是平静道:“臣只是不想让公主为这样的事担心。”

这话语中却携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和温暖。

他低头凝视她,可她却避开他的目光,幽怨道:“你以为你替我受了伤,独自承担了一切,我就不会担心了吗?”

记忆里他总是这样,清冷而又平静无波的表情下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过去她总自认是他的知音,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可直到这次回到长安,她才真正的认识到,无论是在最初的相遇,在五年前朝夕相伴的那些时光里,还是现在,她都从来不曾真正的了解他,甚至不曾认识过真正的他。

她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有这般强烈的预感。

这种预感让她觉得惶惶不安。

心尖的地方被什么牵扯着愈演愈烈的疼痛,她俯身轻贴他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胸膛,以此来缓解这种痛楚,而后秀眉紧蹙,源自心底的低声喃喃:“子皙,我恨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你。”

第34章 养伤

温存也不过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门口的地方便传来一连串的声响。

先是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是被呛着一样的咳嗽声,再后来窸窸窣窣、噼里啪啦的一通细碎乱响,还隐约伴着灼夏和浅冬拼命压低的争执。

“你去!”

“还是你去!”

“你不是迫不及待要为顾大人侍药的么?”

长乐自床榻上下来,理着方才弄乱的衣裙,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门口的动静立刻安静下来,而后浅冬在灼夏的怂恿下端着新熬的汤药来到殿中。

两人端然而立,眼睛丝毫不敢乱瞟,应道:“禀长公主,药已经熬好了。”

说着,灼夏又用手肘捅了捅浅冬。

浅冬便上前将汤药呈给了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