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顾大人放心,皇上和林姬已经歇下了,皇上还吩咐,不必顾大人伺候了,另外还有封赏会随后给大人送去。”宦臣说着,敷了粉的脸上露出惯有的谄媚笑容,和额外掺杂的欣喜,对顾渊拢袖行礼:“瞧今儿的情形,一准是有册封的,顾大人只管回去静候佳音罢。”

闻得此话,顾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优雅的端着礼道:“有劳高公公了。”

宦臣却摆手道:“不敢不敢,杂家日后怕是还要托顾大人和林娘娘的福。”

顾渊颔首,又对宦臣行了礼,再不曾多言,转身步入了夜幕之中。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提灯,只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月光里。

浓稠的夜尚未褪去浮华,却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清寒。

那与身俱来的孤绝与清冷和这个永远弥漫着喧嚣与浮华的地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却偏生能在其中长袖善舞,不过短短的数年时间,就爬到了无数人不敢企及的地方。

下一刻,一抹隔着袖摆传来的暖意却突兀的将清寒驱散。

他侧头望进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眸。

明媚的面庞胜过这夜里最繁华的灯火,恍惚将周遭的漆黑点亮。

一时间,不禁怔然,他有些失神的呢喃:“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面若娇花的女子努起嘴,表达出不满的情绪:“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可把我冻着了。”她说着,偎至他身边,一双玉臂缠绕着他的手臂,与他一道前行:“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不仅要替他搜罗美人儿,还得一直伺候到寝殿里,你就不怕高公公担心你取代了他?”

“公主说笑了。”面对长乐的言语戏弄,他只是垂眸应了一句,手臂则十分自然的将她揽着,让她贴近他的身子,好替她驱散寒意。

事实上,她的身子要比他暖得多,但长乐还是顺势将他的腰抱住,同时继续说道:“我竟不知你还私藏了这么个尤物,那日我去你府上倒不曾见过。”

顾渊一本正经的解释道:“这名女子是江南出生,初见时便觉与其他的歌舞姬不同,故而一直养在教坊里加以调教,所以公主不曾见过。”

长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继而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江南女子,难怪能够将那首小曲唱得如此贴切,说来她与我的母妃还是同乡。”

听着她的喃语,顾渊不禁怔了怔。

似乎很少听她提起她的母妃,而关于这段过往,宫中也是禁忌,只大概知道原本是宠冠六宫的妃嫔,后来因为卷入后宫的争斗被先帝赐死。

长乐这时忽然仰起头看他,蹙着眉问道:“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道那首小曲的。”

她问得直接,十分笃定曲子是顾渊有意教给那位美人儿的。

顾渊柔声答道:“公主忘了么?许多年前,公主曾将这首小曲唱给臣听。”

“是了。”长乐凝神思量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

“可臣一直记着。”顾渊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呓语。

听他这样说,长乐觉得很受用,收紧双臂将他拥紧了些。

她的神思已然游离,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只依偎在他身边,由他牵引着前行。

仿佛陷入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她略怔然的低语:“说来奇怪,你利用了我最珍惜的一段记忆,照理来说,我应当生气才对,可在宴上听到这首小曲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我很感激你让我再度体验到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温暖。”

“想必皇上也是一样。”她又仰起头来凝视他的双眸:“他那时候还小,我原以为他是不记得的,如今才知,他竟也都记着。”

此时她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浮动着晶莹的波光,隐约透着丝丝缕缕不为人所查的欣喜。

下一刻,她微弯唇角,浮现一抹笑意:“恭喜顾大人,这一次又赌赢了。”

顾渊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回以温柔的浅笑。

接下来,就在她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顾渊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诧然凝眸,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到家了。”

只是不经意带过的一个字,却被她清晰的捕捉到,并且听进了心里。

“家…”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无极殿,反复将这个字咀嚼着,唇边浮现的笑意不禁加深。

哪里才是她的家?

长乐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她也找不到答案。

封地对于她来说只是漂泊的他乡,置于先皇专门为她的降生而修造的无极宫,在没有了母妃之后,也只是一座宫殿而已。

如今顾渊无意的一句话,仿佛概括了这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们相伴的全部时光。

就如同她每日期盼着他回来的心情,如同相互偎依的温暖、共桌而食的热闹,这无数的片段在她脑中如掠影般闪过。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家的含意。

不在于是在什么地方,也不在于房屋或者大殿是多么的华丽,只是那里面住着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她期盼、给她温暖的人。

这些想法回荡在脑海里,也将暖意氤氲开来。

长乐感觉到顾渊微诧中携着关切的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失神,满含担忧的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额。

她则将柔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转而十指交缠的握紧,与此同时侧过头来,含着笑意轻语:“好,我们回家。”

第41章 针锋

自从林姬进了宫,后宫里的流言蜚语便几乎全是围绕着她的。

都道林姬好手段,不仅得到了天子的宠幸,还能将这宠幸延续下去。

一贯喜新厌旧的天子自打得了这个美人,在接下来的数个月中,几乎夜夜留宿在她的寝宫。

而林姬更是一跃成为后宫的新贵,在短短的数月中连进了几次位分,等到开春的时候,已然封至嫔位。

众人都道依稀在林姬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张贵妃的风光。

然而不同的是,皇上当年宠幸张贵妃,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表兄飞虎将军的势力。

林姬只是一介歌舞姬,没有雄厚的背景也没有手握兵权的兄弟,但皇上依然愿意独宠她,可见是真的对她有心。

而林姬为人不似张贵妃那般跋扈任性,即便大多数后妃们都对她心怀妒忌,可表面上却都与她来往和睦,她也十分擅于处理这些关系。

比如立春当日,皇后在宫中设宴,请诸位后妃赏春,林姬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谁都知道如今林姬得宠,最不好受的恐怕就是皇后了。

于是来参加春宴的妃嫔们与其说是来赏春,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长乐也受邀在列,鉴于有些事情逃避终不是办法,便还是来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逐渐复苏的融融春光一般,春宴当日的妃嫔们都换上了色泽明艳的衣裙。

好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倒提前把繁花盛开时的绚烂多姿给呈现出来。

宴会开始之前,皇后被众妃嫔簇拥着说话。

长乐则只是到跟前与她见了礼,便则了一处偏僻些的坐席入座。

自从顾渊遇刺一事后,长乐就刻意的疏远了她,以免卷入更多的事情。

皇后今日刻意穿了一身百鸟朝凤的广袖衣袍,乌发挽作凌天髻,配合脸上精致的妆容,倒颇有些母仪天下的雍容与庄重。

其实皇后的眉目生得很是娟秀,属于那种平淡却不平凡的,有着一种名门贵女特有的矜持和端庄,只可惜男人们并不喜欢这样过于端正的相貌,他们多喜欢妖媚的。

大抵这便是为什么皇后虽然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却从来并非是最受宠的女人的原因。

事实上,皇上或许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人,只是皇后而已。

再加之其母家寄予的厚望,所以原本温柔贤淑的皇后也抵御不住内心的怨恨与妒忌,卷入到长安城里那一片永远熊样的漩涡中。

想到这里,原本对皇后存有怨恨的长乐却也忍不住轻叹。

正在这时,太监尖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林嫔驾到!”

随着这一声高呼,众妃嫔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庭院门口。

只见款款而来的女子身形窈窕,即便是宽阔的宫装也掩藏不住那曲线的袅娜,加之眼眸流转、媚上眉梢,那一身浑然天成的媚骨,莫说是男人,便是女人瞧见了都有些把持不住。

当日寿宴上因她带着面纱,长乐不曾瞧见,如今是第一次看清,才惊觉其美艳动人。

宫里的人都喜欢拿她和张贵妃比较,如今看来,这却是委屈了她。

张贵妃虽然也妖娆,可是总带着几分刻意,比如那妆容是有心往妩媚了化,那说话的语调也是装出来的,但眼前的林嫔却不一样。

她的妩媚是毫不造作的,甚至还夹杂着一股天真和纯粹。

能够将天真无邪和妖媚同时集于一身的女人想必就是男人们最心驰向往的,也难怪叫阅尽百花的天子都爱不释手。

子皙可真是好本事,也不知如何寻来这样一个媚骨天成的极品?

正出神间,林嫔已来到席间,向皇后、长乐以及各后妃行礼。

长乐这时才注意到,林嫔今日可谓另辟蹊径,与格外打扮艳丽的妃嫔不同,她只着了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

这反而使得她在满庭院的莺莺燕燕之中脱颖而出,竟像是不与俗世为伍的清水芙蓉,让原本想要在装扮和气势上压倒她的皇后,犹如一拳打入了棉花里,自讨了个没趣。

到底是子皙□□出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长乐不由的在心中暗道,同时看向皇后,等待她的反应。

皇后的脸色果然比方才差了许多,哪里还看到刚刚被众人簇拥着的得意。

然而多年来在后宫中养成的隐忍让她不至于失态,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端坐于席间,对林嫔道:“妹妹快起身入席。”

片刻之后宴会开始。

说是春宴,实则也不过是找个由头聚在一处消遣。

这宴会和平日里的无甚区别,也不过就是饮酒听曲加上闲聊。

长乐不想卷入事端,自然也不甚与那些妃嫔搭话,只不过有人来同她敬酒,或是说话的,她便礼节性的应上两句。

来参加宴会的嫔妃们大抵也都是同她一样的心态,故而一开始寒暄说笑,还算平静。

然而女人多的地方也难免会有喜欢生事的,于是便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拿林嫔说事。

“林嫔妹妹好本事,不过是个歌舞姬的出身,才入宫几时,就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可谓夜夜笙歌,叫我们这些姐妹好生羡慕,何不教教我们,也好让我们莫要整夜的独守空房啊。”

因为没有男人参与,这宴上的话题未免大胆些。

长乐寻着说话声看去,见那人正是与皇后交好的贤妃,此番话语中夹枪带棒的意味好不明白。

林嫔倒是个能忍的,也不轻易被激怒,只是一笑置之便罢了。

见林嫔如此淡然处之,坐在贤妃身边的祺嫔忙不迭的添油加醋:“贤妃姐姐此言差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那宸妃还是商贾出生呢,不也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还险些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

“哟哟,祺嫔怎么拿宸妃作比,莫说是她,便是当年宠冠六宫的张贵妃,一旦狐媚惑主,还不是一样落个凄凉下场,林嫔妹妹如今盛宠,想来也不是她们那般的轻浮之人,咱们也要惟愿她能将这宠幸长长久久的维持下去,不是吗?”不知是哪个嫔妃又接过话去,说罢之后引得众妃一阵娇笑。

那笑声中有几多嘲讽、几多嫉恨,不言而喻。

这时,一直不做声的皇后终于开口:“好了好了,都别胡说了,仔细唐突了林嫔妹妹。”

说着,她又转而看向林嫔道:“好妹妹,她们今日是见皇上不在,就没了规矩,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话虽是这样说,可皇后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还透出些得意之色。

事情是明摆着的,即便方才皇后没有开口,可若是没有她的授意,那些亲近她的妃嫔也不敢如此造次。

可叹的是,这些日子见着林嫔受宠而迫不及待向她示好,甚至在平日里上赶着与她多有来往的妃嫔们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她说话。

到底她们还是忌惮着皇后的母家。

林嫔却再度让长乐刮目相看。

面对皇后的这番话,她竟甚是恭敬的起身,端起酒盏向皇后行礼:“承蒙皇上的厚爱和各位姐姐的照顾,能够来到宫中,是莫大的幸运,怎敢与各位姐姐计较,况且姐姐们所说皆是实情,也是对臣妾的敦促,臣妾定当谨记于心,皇后娘娘则更是后宫的表率,臣妾日后定当以皇后娘娘为楷模,恭谨自持。”

“臣妾先干为敬。”她说着,仰头将那一盏酒饮尽。

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见丝毫的愤怒,林嫔表现得那样自然,就好像她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在场的诸位后妃。

这一举动倒弄得方才那几个妃嫔不好再说什么,又加之皇后娘娘的那一番话,她们只得换了别的话题,讪讪然的在那里饮酒。

如此,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宫里的乐人演了几曲,皇后便说她有些倦了,于是众人皆告退散去。

总算结束了,本就待得颇觉无聊的长乐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此后便准备回无极宫去。

她一路并不曾与人同行,怎料正行至御花园里却被人自身后叫住。

“长公主请留步。”这声音很是熟悉,在方才的春宴上就叫她记住了,正是林嫔的。

长乐于是诧然转身,不明白她与自己有何牵连。

饶是如此,见林嫔向她行礼,她还是现出一脸和善的表情,对她回了礼,而后道:“不知林嫔有何事见教?”

林嫔忙端着一脸谦卑道:“臣妾怎敢劳长公主见教,是皇上得知臣妾今日将来赴宴,故而特意嘱咐臣妾在宴会结束之后请长公主到灵犀宫去一趟。”

那灵犀宫是天子赏赐给林嫔的宫殿,原本叫隆寿宫,特意改了名为灵犀,取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

“哦?”长乐更加疑惑,有什么事竟要林嫔来传话,还是到灵犀宫去面圣,实在奇怪得紧。

她于是问道:“不知皇上传召本宫,是为了何事?”

林嫔却端着恭敬做了个请的动作,满脸笑容道:“长公主随臣妾来就知道了,皇上有一桩好消息要告诉公主。”

“好消息?”长乐沉吟了片刻,转身对浅冬道:“你先回去,告诉无极宫里的人本宫晚些才能回去,依照皇上的习惯,大约申时回吧。”

浅冬欠身领命,立刻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若申时未回,则立刻想法子搬救兵。

长乐刻意留下这个暗示,继而回过身来对林嫔道:“有劳林嫔带路。”

第42章 驸马

到了灵犀宫,天子果然在已经在那里。

只是看他那样子,显然不是专门在这里等长乐的,倒像是下朝以后直接就过来了,已经待了许久。

林嫔虽然外出赴宴,可他留在灵犀宫里也没有闲着。

长乐和林嫔抵达灵犀宫时,天子正在和两名貌美的宫婢寻欢作乐。

他身上的朝服早已褪去,阑珊着衣袍、披头散发的倚在春塌里。

大殿的一侧有乐人在抚弄丝竹,用娇柔的声音唱着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在这青天白日里也造出了夜夜笙歌之相。

身旁的美婢一个为他揉肩捏腿,一个捧着葡萄偎在他怀里,边娇笑着,边将葡萄和水葱似的指尖一齐递到他唇边。

见到来了人,她们方才意犹未尽的退下。

天子则是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只懒懒的坐起身来,对长乐招呼道:“皇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