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大晋天子在享乐之事上似乎愈加纵容自己了,大抵是从张贵妃出事之后,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刚回长安的时候,还偶尔能在御书房见他批阅奏章,如今每每受到召见,无一例外的都是看到他沉迷于声色之中的景象。

长乐对此甚觉无奈,可作为她的立场,又不便劝解。

面对如此景象,林嫔却完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脸上没有丝毫的嫉妒和不悦,反而上前去扶了天子起身,再取了外袍来伺候他披上。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长乐不禁暗自叹息,这林嫔难怪能够受宠,倒果真与这宫里的大多数女人不一样。

她不仅在面对其他妃嫔的责难时不恃宠而骄,在天子面前也比想象中的还要“贤良淑德”。

这个弟弟的心性,长乐很是了解,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无论是劝说还是逼迫,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会让他更加坚定原来的想法,并用更加极端的方法去实现,大概先帝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满朝文武,除了司徒氏几位老臣的话他还偶尔还听一听,其他的朝臣即便知道他素日里行止荒诞,也没有人敢劝说,就连朝中的谏议大臣,也全然成了摆设。

倒是这位林姬,似乎一来就摸清了他的心性,一味的纵容反而得以抓住他的心。

就在长乐短暂的出神之际,天子已然收拾妥当,并命人来给长乐上了茶。

长乐施以谢礼,也就不再多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的问道:“听闻陛下召臣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臣妾。”

天子听罢,收起了脸上的放纵表情,同时挥了挥手,让那些乐人都退下。

片刻之后,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天子显然已将林嫔视作了自己人,在同长乐说话时,对她没有丝毫的回避。

“正如皇姐所说,朕确实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皇姐,而且这个好消息还关系到皇姐的终身之事。”天子朝长乐行来,脸上露出笑意。

竟又提起此事,长乐诧然抬头,秀眉下意识的蹙紧。

天子觉察到她的表情变化,换了安慰的语调道:“皇姐尽管放心,朕也不希望皇姐嫁入司徒氏的家族中,事实上,在司徒氏以外,朕终于找到其他的合适人选。”

长乐凝视他的双眸,发现那黑曜石一般的瞳眸里浮现出得意之色,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欣喜,俨然比他自己要成婚还激动。

他竟当着林嫔的面表明自己对司徒氏的不满。

见长乐不答话,天子继续说道:“此人虽暂时不在长安,但其家族在南方的势力也不可小觑,相信将来假以时日,一定能与司徒氏相抗。皇姐要是不放心,过段时间,朕可以寻个由头举办宫宴,让皇姐先与此人见上一见。”

对于天子说的这个人,长乐丝毫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与此人见面。

她沉吟片刻,转而对天子稽首行礼,拿出笃定而又恭敬的态度道:“臣以为臣的婚事未必是与司徒氏抗衡的唯一途径,事实上…臣现在并不想成婚。”

事已至此,到底不能再一味的逃避,她终于决定将自己的想法毫不避讳的表达出来:“臣相信,只要臣与陛下同心,并不需要一个名义上的驸马,也一样可以扫尽那些心怀不轨的奸人宵小,臣虽身为女子,可也有信心,并不逊色于那些男子。”

面对她诚恳的一番自白,天子却并不买账,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提高声音质问她道:“那日朕对皇姐说的话,难道皇姐都没有听进去吗?难道皇姐还不明白,如今是大晋需要皇姐的婚姻,并非是皇姐自己,而只要大晋的长公主一日没有成婚,那些觊觎着兵权的人就没有一日止息,甚至朕的皇位也可能因此而被动摇。”

“陛下那日说的话,臣回去之后确有仔细斟酌,但臣认为那未必就是最好的方法,臣思量过了,没有办法如陛下所说,在仓促的选择婚姻之后再去背叛婚姻。”话既然已开了头,长乐便索性都说了出来。

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天子似乎刻意压抑了情绪,接下来的语调却明显变得阴沉:“那么皇姐愿意交出兵权吗?”

听到这句话,长乐震惊。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天子的眼眸,却在其中看不到丝毫玩笑的可能。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再明白不过,长乐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她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是怎样的想法,也早明白他的戒心,只是如今当面听他说出来,却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眼见着气氛变得愈加凝滞,林嫔却在这时站了出来。

长乐斜眼倪她,以为她要上前来说服自己,却不想她竟朝天子行去,贴至他身边劝道:“皇上息怒,可否容臣妾说几句。”

天子只是携着愠怒看向长乐,并不曾回答。

林嫔便当他是默认,接着说下去:“臣妾身为女人,最是能够了解长公主的心情。说到底婚姻大事必然会决定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譬如臣妾,自从进宫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感恩着上苍与神明,让臣妾与陛下相遇,臣妾才能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实现过往对婚姻和爱情的全部憧憬。”

说话的同时,林嫔轻拥住天子的一条手臂,一脸深情的望向他,眸子里仿佛蕴含着对他的无限爱意。

面对如此脉脉深情的目光,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怕也要动容吧。

果然天子亦转而看向她,原本坚硬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林嫔便继续说道:“长公主虽然身份不同,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可到底也是一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会对爱情充满向往,如今皇上虽也是为长公主好,可立刻就要长公主答应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婚事,无论如何都有些突然。”

“皇上不妨站在长公主的角度考虑,多给予一些时间考虑,说不定过几日,长公主就想通了呢。”

林嫔的话竟让天子难得肯受人劝解,缓和了语调,对长乐道:“林嫔说得有理,朕这么做确实武断了些,但也请皇姐理解朕的苦心,好好考虑。”

说罢,他又顿了一瞬,继而道:“皇姐先退下吧。”

纵使仍憋着一肚子的火,但长乐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她便也不再与他争辩,欠身行礼之后就告退了。

林嫔一路将她送至灵犀宫外。

出来之后,长乐原想谢她方才的解围,却不想她竟先一步道:“过去常听顾大人提起长公主,如今有幸得见,才终于明白百闻不如一见的道理,得知长公主比想象中的还要风华万端,想必无论是谁有幸成为驸马,都一定会将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疼惜。”

听她用这般熟络的语调提到顾渊,长乐的心里莫名有些沉郁。

不仅如此,此时自林嫔的眼眸里,长乐竟瞧出一些貌似仰慕的东西。

那是和方才看着皇上的目光完全不同的,如果说看着皇上的满目柔情是可以伪装的,那么这发自于内心的憧憬与思慕却是无法假扮的。

竟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恋慕之人不可言说的思念。

“臣妾斗胆,也请长公主多多体谅皇上的心情,为了公主的婚事,皇上可谓日夜悬心,唯恐长公主落入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手里,将来再受人欺负。”听着林嫔继续劝说的话,长乐却蹙紧了秀眉。

她忽然抬眸看向林嫔,微弯唇瓣道:“林嫔果然好手段,劝了皇上又来劝本宫,这两头的好人都叫你做了,倒也难为了你。本宫险些忘了,这大抵也是顾大人教你的吧?这些年他培养一个取代张贵妃的歌舞姬讨好皇上也不容易,本宫自该想法子替皇上好生犒劳他。对了,那个驸马的人选想必也与你有关系吧。林嫔尽管放心,本宫懂得保护自己,不会落入不怀好意的人手里,而且本宫也绝不是容易受人欺负的。”

一直以来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的伪装就这么被当着面儿戳穿,林嫔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一脸尴尬的不知如何回答。

长乐心下倒是受用了,也就没有心思在同她多耗,于是道:“林嫔可莫要让皇上等久了,就送到这里吧。”

说罢,她便扔下林嫔,头也不回的往无极宫去了。

第43章 衷肠

天子对于林嫔的宠幸终于还是招来了司徒氏的反击。

不过才进了嫔位不久,皇上就又生出了封她为妃的的念头,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叫作婉妃,取温婉贤淑之义。

这一举动切实的让皇后和司徒一族感觉到威胁。

他们俨然已经在她身上看到当年张贵妃宠冠六宫的重演。

那些司徒氏的朝臣们再也坐不住了,联名拟了一份奏章,批判林嫔出身卑贱,依照祖制,并没有成为皇妃的资格,甚至封她一个嫔已经是僭越了。

一时间,这件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

要知道,司徒氏除了将嫡长女推上后位一事外,再没有干涉过其他的后宫之事。

虽然过去也有送过几个司徒氏的女子入宫,可皇上始终尊重皇后,在政事上也颇有倚重司徒氏,于是那些女人没有得盛宠,他们也就不曾勉强。

直到张贵妃的得宠,让他们从此便对所有潜在的威胁增加了警惕之心。

如今林姬一事,他们自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就连宫人们闲来无事时,聊天的内容也大抵都是围绕这个话题。

“那可是几十个朝廷重臣联名上疏啊,全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生生把林嫔描述成一个狐媚惑主的妖姬,针对她的出身大做文章,可谁料到,林嫔竟对皇上说自己之所以流落教坊,全是因为小时候被拐子拐了,她原本也是个官家的小姐。皇上一听,立刻派人南下为林嫔寻亲,竟还寻着了。好家伙,这林嫔不仅仅是个官家小姐,还是个大官的嫡小姐。她竟然是江南吴国公嫡亲的孙女,父亲也是官至三品的御史。皇上立刻将她的父兄调入京中,再堂堂正正的封了婉妃。”

灼夏眉飞色舞的对长乐讲着自己在宫中听来的八卦,满脸激动的边说边手舞足蹈,就差没有上蹿下跳的现演一场。

连浅冬都看不过去了,一面将添了新茶的杯盏递到长乐跟前,一面笑她道:“瞧她,倒比自己认了个公侯做父亲还要夸张。”

坐在桌机前的长乐接过茶盏,面上倒是无一丝惊诧,只是沉吟道:“原来是这样,难怪那日皇上说找到了合适的驸马人选。”

“驸马!”浅冬和灼夏同时惊呼。

长乐被她们惊了一跳,抬眸一脸鄙夷道:“怎么大惊小怪的?”

灼夏连忙凑到她近前,端着满脸的忧伤与焦急道:“公主若是嫁了人,顾大人怎么办?”

长乐被她说得一怔,随即垂眸低语:“有什么好怎么办的?”

“顾大人他…”灼夏激动欲语,却又在半截儿顿住,继而失落道:“是了,我差点儿忘了,顾大人是阉人,做不了驸马的。”

听到此话,长乐不受控制的蹙紧眉尖。

灼夏却还自顾自的喃喃低语:“顾大人神仙似的一个人,真是可怜。”

“就算他是阉人,我也一点儿不在意。”她说着,更是握紧双拳露出坚定的表情。

浅冬却捂着嘴偷笑:“说得好似顾大人能瞧得上你似的。”

“既然你如此喜欢顾大人,本宫便把你赐给他做对食如何?”一个沉缓的声音自桌边传来。

灼夏立刻激动的抬头:“公主此话当真?”

然而看到长公主那一双秋眸中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儿,耷拉下脑袋道:“奴婢可不敢高攀顾大人。”

正说话间,有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长乐抬眸看去,见长身玉立的男子仿佛披着外面朦胧而又清冷的月光而来。

浅冬和灼夏立刻精神起来,迎上前道:“顾大人回来了。”

“恩。”顾渊只应了一声便径直朝长乐行去。

那一双秋眸顿时又变得柔软,起身倚入他怀中,歆享着独属于他的气悉,轻声低喃:“怎么才回?”

看着彼此相拥的一双璧人,灼夏情不自禁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抹着泪在心中叹息:“可怜了我们长公主和顾大人,就像那戏文里的牛郎织女,生生被这可恶的世道分离…”

正想得入迷,却被身旁的浅冬扯了扯袖角。

端着忧思转头,才发现浅冬正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离开。

灼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蹑手蹑脚的退出殿外,还顺带将门也给关好。

偏殿中,顾渊将怀中之人拥紧,下颌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柔声道:“今日灵犀宫有事,脱不开身,这才回来晚了。”

听到灵犀宫,长乐的一双秀美立刻绞到了一起。

她仰起头,不满的凝视他道:“这林姬当真是要做张贵妃第二了,霸占着皇帝不说,还日日把你强留在她宫中。”

感觉到她毫不掩饰的醋意,顾渊心下莫名熨帖,轻抚她鬓边的发丝道:“公主知道臣对她没有丝毫想法,只不过是为了对付皇后罢了。”

长乐努起嘴道:“话是这么说,可知道你每日在她那里,而且她分明对你怀有不轨之心,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明媚面庞,和面庞上波光粼粼的秋眸,顾渊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旖念,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不出所料的看到她露出羞赧的表情,他又用宠溺的语调道:“臣谨遵公主教诲,等到这段时间忙完,就再也不到灵犀宫去,便是婉妃传召也一定借故推辞。”

“当真?”长乐已是双颊绯红,眨了眨眼睛问道。

“当真。”顾渊答着,目光留恋在她绯色的唇瓣上,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再倾身覆上去,一尝那令人相思的甜蜜。

长乐似想起什么,对他道:“今日皇上召见了我,说是要替我招驸马。”

听到“驸马”二字,顾渊缓缓松开双臂,幽潭般的眼眸凝视她。

“是婉妃的兄长,江南吴国公府的嫡长孙。”长乐却还在继续说着,毫不躲避的与他相视:“我想问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顾渊只是看着他,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

“恩?”长乐等了许久,又催促了一遭。

那紧锁着她双眸的男子才像如梦初醒,垂眸道:“公主的婚事,岂容臣置喙。”

他的语调中隐约透出微不可查的落寞。

长乐却不肯作罢,逼问道:“若是我一定要你置喙呢?”

见顾渊只是沉默不语,她侧头倚靠着他的胸襟,柔荑攥紧了他的衣襟,仿佛沉溺又仿佛携着无尽的忧愁:“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嫁,甚至可以答应你,永远都不招驸马?”

梦呓般的话语让平静无波的眼眸起了涟漪。

仿佛等待了天长日久的时间,顾渊才浮着一丝自嘲的浅笑,俯身于她耳畔道:“婚姻是终生大事,长公主不可如此任性,此事也绝非臣一言能决定,还要看公主的心意。”

长乐却轻笑,再度仰头凝视他道:“我的心意早就告诉了你,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心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希望我嫁给婉妃的兄长吗?”

顾渊还是薄唇紧抿的不言语。

长乐急了,眉尖紧蹙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嫁给他。”

“反正不是子皙,谁都一样。”她低下头喃喃。

顾渊还是不语,然而隐于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

在长乐逐渐失望的目光里,他垂下睫羽,彻底遮蔽了眸子里的情绪。

长乐松开了柔荑,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仿佛带着最后的一丝期冀,她问他道:“那我问你,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婉妃和我,你会选谁?”

顾渊一滞,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见他仍旧没有回答,内心仅存的那点儿念想彻底崩塌。

长乐踉跄的后退,低下头露出自嘲的表情。

她绝望的喃喃自语:“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是我太傻,不该问这个问题。”

准备就这么转身离开,长乐提起裙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手腕却蓦地一紧。

“公主。”转瞬即逝的声音掠过耳。

她侧过头,疑惑的微眯双眼。

那个声音却在贴近的同时清晰起来:“臣想选公主。”

随着一双如月光照进幽潭的眼眸呈现在她眼前,长乐彻底被震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却毫无征兆的倾身将她拥进了怀里。

泪水控制不住在眼眶中聚集,而后决堤。

她抬起双臂将他拥紧,任由眼泪不断的冲刷过脸颊。

“无论是现在,还是五年前,臣都想选公主。”他的声音彻底击碎了清寒,如同春日冰雪初融的泉流,温柔的灌进她的耳朵里。

“够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长乐带着哭腔,伏在他胸口低语。

耳畔清晰的是他变得急促的心跳。

整整五年了,她从长安到封地,又怀着复杂的心绪归来,说到底等的不过只是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