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燃了大半的烛火被他衣摆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俨然就如同这边境之地摇摇欲坠的局势。

“禄水已经被占领,脚下的邵城也是岌岌可危,长安竟派了个女子来坐镇,这…这简直…”他双眉拧成了麻花,一掌拍在桌角,愤怒和颓然不可抑制的弥漫开来。

“简直怎样?”一个婉转而又清澈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惊得正准备入座的魏王腾的又跳了起来。

他满含惊诧的抬眸,看见一个身着铠甲,却纤然如同文弱公子哥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接着屋里的烛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乌发束起后显露无疑的面庞是何等明艳。

显然,眼前这个偏偏公子般的少年并非男儿郎。

见魏王的表情在一瞬之间已经转变了一整套精彩纷呈的过程,长乐只是不动声色的微弯唇瓣,接着方才的话道:“简直荒谬,还是昏庸胡为?”

魏王本就性子软弱,见方才的话被长乐听入耳中,立刻没了底气。

纵使他与长乐同为诸侯王,原本应处于平等的位置,可还是连忙迎上来,恭敬的向她行礼:“长公主误会了,本王是想说简直太英明了。”

听到他这样说,长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同时感觉到魏王的目光明显充满了尴尬。

既然如此,她也不拆穿他,只是径自道:“本宫不才,可禄水与本宫的封地相邻,眼下失守,不仅威胁到封地,若任其发展下去,甚至连整个大晋都将受到威胁,所以本宫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赶了来,只望能与皇叔一起抵御入侵、夺回禄水。”

那最后一句,她说得铿锵有力,坚定的目光透着杀机,朝魏王看去。

魏王于是怔住,似乎没有想到会在女子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则连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拱手道:“得长公主相助,本王不胜荣幸。”

话才刚说了个开头,却被急匆匆赶来禀报的士兵打断。

那人尚且还不识得长乐,只见魏王和另外一位身着主帅铠甲的俊秀公子同在屋内,便单膝跪下,对他们道:“禀告王爷、将军,城西郊外有一队突厥骑兵,自称是突厥王子,竟要求进城,说是要求见长公主。”

魏王一听此话,立刻面露惊骇之色,慌张道:“这这…怎么城西也会有突厥人!”

诚然,被占领的禄水在邵城的北边,想必那突厥王子是被其同族追击,趁乱逃入大晋境内,才会在城西出现。

长乐立刻上前,问那士兵道:“可看清来人,是否确实是突厥王子。”

那士兵被她问得愣住,也不知是被这气场震住,还是没反应过来她女人的声音。

“启禀长公主,末将前去确认过,确实是突厥王子本人。”一个声音随即自门口响起。

长乐放眼看去,看到她手下的将领林午。

此人曾随她至边境与突厥王子会面,自然应该是识得他的。

她于是点了点头,边往门前行,边道:“先派人去迎突厥王子入城,本宫马上就到。”

“这可使不得啊!”长乐的话音刚落,身后魏王就忙追了上来,一脸惶恐道:“那可是突厥人,怎可引狼入室!”

长乐回过身道:“皇叔放心,只是允许突厥王子一人入城,本宫自有分寸。”

“可是…这…”魏王还欲喋喋不休,长乐却已经拂袖而去,全然不顾他后面没出口的话。

看着那比男人还要利落的身影消失的门口,魏王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苍天啊,都说女*国,此话当真不假,圣上怎么就如此糊涂啊!”

此时正往城西去的长乐忽觉背脊一凉,蓦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拉紧缰绳缩了缩鼻子,一脸不悦道:“天杀的魏王,居然还是骂了本宫,混蛋!”

正自言自语之际,城西的侧门已映入眼帘。

那里正聚集了许多的人,一个个俱是提兵带甲,有魏王的,也有她麾下的。

而被那些满怀警惕的士兵们杀气腾腾的簇拥在中央,身穿异族衣袍,满头蓬松的乌发披散,有着琉璃色瞳眸的少年却抱起双臂,如若无人的朝她微弯薄唇,噙着笑意道:“大晋的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第57章 共谋

昏黄的灯光下,一身异族装扮的少年正跷着腿,一脸闲适的端着茶盏。

他生得骁勇精壮,周身透着一股自成的慵懒与不羁,乍眼看去,便与那些中年男子大相径庭。

如此情势之下,若只是从他悠然的外表来看,实在很难想象他正处于逃亡之中。

然而面对此人的放浪形骸,长乐却显得见怪不怪。

只见他轻抿了一口茶,继而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道:“你们中原的茶太苦,还是我们突厥的美酒,喝得痛快!”

长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唇角。

那少年却忽而前倾了身子,凑到长乐的近前问道:“白虎可还好?”

长乐语调平淡道:“它现在叫妙妙,挺好的。”

“妙妙…”少年立刻蹙起俊朗的剑眉,思忖了一瞬道:“这名字听着不像狐狸啊?”

长乐却端起茶盏,鄙夷的睨了他一眼:“白虎听着就像狐狸?”

少年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愣了片刻后只得低头饮茶。

长乐则敛起调笑的态度,对他道:“话说,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大晋天子打算怎么对付突厥,没想到你倒是先问这个。”

终于回到正题上,那突厥王子琉璃般的瞳眸沉了沉,继而现出无奈的表情道:“你也看到了,入侵大晋的是我的王叔,他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疯子,前不久刚刺杀了我的父汗,就连如今我这副模样,也是拜他所赐。”

“王子打算怎么办?”长乐顺着他的话问道。

突厥王子凝视她道:“所以我才冒险来见长公主殿下…”

忧伤与愤怒并没有写在脸上,却化作火焰,熊熊的燃烧在他的瞳眸里。

随着一声脆响,茶盏生生碎裂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腾地站起身来,而后那充满杀机的声音自他的唇间逼出:“这一战一定要胜,他夺走的那些最重要的东西,都必定要他尽数奉还!”

长乐亦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踱了两步,至他面前道:“王子有意与大晋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本宫凭什么相信你,你又要如何证明诚意?”

突厥王子眸光微诧,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与她相视了许久,却道:“凭你我的交情。”

长乐不禁掩嘴轻笑。

突厥王子明白她的意思,似乎踟蹰了一阵子,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支兽皮卷轴递了过来:“再加上这个。”

长乐微诧,接过卷轴展开来看。

上面的突厥文字她倒是能看懂个大概,方知此乃突厥已亡故的汗王留下的遗诏。

突厥王子同时道:“这是汗王传位的诏书,若没有此物,即便打败王叔,我也无法登上可汗之位,这该足以表达诚意了吧?”

长乐收起卷轴,现出满意的表情,对突厥王子道:“王子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本宫,本宫又怎会怀疑,只是如今王子需要本宫做什么?”

见协议达成,突厥王子的表情顿时又恢复至最初的闲适,甚至还透着一丝喜悦。

他抬眸朝四周看了看,长乐立刻明白过来,屏退了身边随侍之人。

突厥王子上前来附耳低语了一阵,长乐默然听着,沉吟中现出赞同的表情,又与他低声讨论了一阵,继而道:“既如此,便这么说定了,只是本宫还需要些日子说服魏王,王子便静候本宫的消息罢。”

得了她的允诺,突厥王子弯起薄唇笑得爽朗,对她再三抱拳道:“此番若能夺回汗王之位,大晋之义,长公主之义,在下必终生铭记,并在此立誓,只要我在位一日,突厥便觉不犯大晋一分疆土。”

“此乃后话。”面对突厥王子的陈情,长乐显得平静许多。

她仿佛失神一般沉吟许久,方才叹息的低喃:“希望你有足够的把握,对于本宫来说,这亦是一场绝不能败的仗,因为对于本宫来说最重要的人,正在长安城里等着本宫得胜归去。”

“对于大晋的长公主来说最重要的人…”突厥王子微眯双眼,饶有兴致的重复着她的话,而后揣测:“可是大晋的天子?”

长乐摇了摇头,唇边却不受控制的浮起一丝浅笑。

她朱唇轻启,声音也变得柔和:“那个人不是大晋天子,却是这世上最特别的人。”

接下来的数月中,边境的局势迅速扭转。

新自封的突厥汗王,正享受着占据禄水的胜利。

他带着突厥大军闯入城中,大肆的烧杀抢掠,彻夜狂欢,将战火中低声的啜泣掩盖,唯有狂放的笑声和乐声久久飘荡在夜幕之中。

然而就在他坐拥佳人在怀,饮着美酒,肆意放纵之时,冰冷的剑锋却毫无征兆的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精致的夜光盏碎裂在地上,醇香的汁液蔓延开来,

那虬须健壮的男人一声怒喝,即将爆发的端口,却被锋利的剑刃压了下来。

被扼住命门的他只能双手攥拳,眼瞳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扬声欲呼之时才发现自己已处于包围之中。

不难想象,就在他耽于享乐之时,整个禄水城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他人之手。

他抬眸怒视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满脸都是不甘。

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他看来仍然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躲过了大军的追击,得以保全性命,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从大晋搬来了救兵。

诚然如他所料,突厥王子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却苦于没有足够的兵力与之对抗,而大晋有军增援,却因不熟悉突厥的地形和其内部的情况而不得轻举妄动。

此番联合之际,突厥王子作为向导引路,同时联络了突厥几个对现今汗王持犹豫态度的部落,里应外合。

如此一来,他一举捣入了汗王的巢穴,而晋军则得以夺回禄水城。

那源自于血液里的疯狂混合着盛怒,在汗王的眼中愈演愈烈。

他朝向突厥王子,发出近乎兽类的狂吼。

“你这叛…”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头颅就已被割裂下来,落到地上,骨碌碌的滚到了脚边。

“真正的叛徒,应该是王叔吧。”突厥王子低声而语,拽着头发,弯身将那头颅提起,仿佛在和那仍圆睁双目的尸首说话。

此时,周围那些原本还与晋军相抗的突厥士兵纷纷放下武器,朝着中央的少年跪拜。

“恭迎汗王继位!”那声音雄浑和又整齐,如同无数巨流会于一股。

突厥王子将那头颅高高举起,接受突厥众人朝拜,弯起的薄唇边则浮起一抹笑意。

两日之内,突厥大军尽数撤离禄水。

原本对长乐颇有微词的魏王,此刻亲自到驿站中恭请长乐。

他端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满脸和善的笑容,对她道:“禄水一战,幸得长公主相助,本王已在府上备了宴,特来请长公主和各位将军共同庆贺一番。”

长乐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应道:“本宫也是奉皇命行事,不甘居功,至于皇叔的盛情相邀,本宫本应却之不恭,只是急着赶回长安,便只能由几位将军代本宫到府上叨扰了。”

“这…”魏王一脸尴尬的正欲再劝,却听她道:“路途尚远,事不宜迟,本宫先告辞了,等到再回封地时,一定去皇叔府上拜访。”

接着,她等不及魏王做出反应便行至驿站前,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才离开驿站不久,却又被一队人马挡住去路。

长乐拉紧缰绳,将来人打量一番,见其体魄雄壮,轮廓深邃,身上皆批兽皮,便知他们并非魏王的人。

“可是汗王派你们来的。”长乐语调平静的说着。

那几名突厥武士翻身下马,对她行了突厥的礼仪。

其中为首的那人道:“吾等奉大汗之命来请大晋长公主,参加汗王继位大典。”

长乐答道:“汗王的美意本宫心领了,只是长安还有人等着本宫,就将此话禀报你们的汗王,他会明白的。”

怎料那突厥武士却道:“汗王料到长公主无暇前往,故命吾等将此书交给长公主。”

长乐微诧,示意身侧侍卫上前去取来。

展开卷轴的同时,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突厥王子兑现诺言,果然写了一份在位期间绝不犯大晋领土的王诏。

看着那卷轴,长乐的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嘴里却嘀咕道:“什么嘛,根本就不是诚心邀请。”

抬起头时,她却对那突厥武士道:“请诸位替本宫转达对突厥汗王的恭祝之心,来日本宫定当亲自前往突厥,一睹传说中迷人的塞外风光。”

“恭候长公主大驾光临!”突厥武士齐声应着,继而退至一旁,目送她离开。

终于出了城,长乐别过随行的将领,只带了几名侍卫轻装简行。

她甚至嫌马车不够快,亲自驰马而行。

临别之时,裴将军曾问她,此去长安又不知几时得归,可要先回一趟封地。

长乐却用笃定的语调对他道:“劳裴将军再费心几日,本宫很快就会回来了。”

说罢,她再度扬鞭而去。

前路迢迢,可她的心却早已奔赴长安,回到那人的身边。

第58章 剧变

一路上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只用了不足一月的时间。

只是这一来一去数月间,长安早已从□□如锦变成了秋风萧索。

城外的千年古银杏树铺了满地的金黄,在马蹄飒沓之下被卷起数不清的缤纷蝶瓣。

一身戎装的大晋长公主策马穿过长街,引来百姓们聚集围观。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赶去一睹长公主得胜归来的风光。

不过一会儿,自城门而来的长街,道路两旁就挤得人头攒动。

面对人们的欢呼,长乐来不及多做停留,只是一鼓作气的往皇宫赶去。

待到宫门前,才发现宫中到处装点着灯笼和红绸,俨然刚举行过一场盛世。

长乐翻身下马,改为步行前往承天宫面见天子。

承天宫前,内务总管王公公正在那里对手底下的小太监训话,见到长乐立刻表情肃穆的上前行礼。

长乐便对他道:“有劳王公公通报,本宫自禄水归来,特来面圣。”

然而那王公公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连忙的进去禀报,而是面带踟蹰的立在那里,口里嗫嚅着:“皇上,皇上他…”

见他这样一副晦涩的态度,长乐不禁想起离开长安时天子的状况,于是担忧起来,紧张的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龙体欠安?”

“长公主有所不知,皇上他…”王公公还在吞吞吐吐之际,身后的殿门却“吱呀”一声由内开启。

长乐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见几名大臣正从殿内出来,想必是刚与天子论过朝事的。

王公公侧身退至一边,不过片刻间,额上竟然就起了一层薄汗。

“启禀圣上,长公主自禄水归来求见。”他小心翼翼的躬身禀报,俨然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从入宫以来见到的一切,都隐约透露出些许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