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清,只是有这般清晰的预感。

直到那身穿龙袍之人出现在视线之中,她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怔住。

大臣们恭敬的分开至殿门两旁,朝着中央踱步而出的中年男子躬身行礼。

长乐虽立于阶下,可这距离足够看清那衣摆上栩栩如生的龙纹,和唯有帝王才可以穿戴的明黄锦缎。

这一身装扮她都毫不陌生,可冕旒后面的那张脸却分明不是她熟悉的俊秀少年。

“瑞王…”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来不及反应。

思绪就像卡了壳一样,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身为一个诸侯王,瑞王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宫廷中身着龙袍。

瑞王亦觉察到长乐双眸中的惊诧与不解。

他缓步踱至阶前,居高临下的向她投来目光。

两人如同对峙一般相视良久,瑞王忽然沉声道:“大胆长乐,见到朕为何不跪?”

他话里的那个“朕”如同尖锐的锥子刺进长乐的心里,也让她蓦的惊醒。

她亦不甘示弱,不输气势的对他喝道:“大胆瑞王,竟敢私自穿戴龙袍,谋逆之心未免昭然!”

瑞王却发出一阵冷笑,继而朝周围示意。

数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的将长乐押跪在地。

长乐自然不肯就范,反身与之相抗,可到底寡不敌众,终是被他们制服。

目睹这一切的王公公愈发惊慌失措,谨慎而又忧虑的上前来,端着小心道:“长公主快别挣扎了,那诏书半个月前已经往边境送去,只怕是长公主急着回来禀报战事,错过了。长公主离开长安不久,先帝就退了位,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圣上。”

他说着,下意识的将眼瞳往天子那边移了移,可到底不敢直视,便又保持着低眉垂首的恭敬模样。

他的话将那个让她无法置信的事实摆在了面前。

身处壮年的天子竟然拱手将皇位让给了别人,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瑞王由着王公公把话说完,原本阴沉的脸上多了几分饶有兴致的期待,似乎在等着看长乐的反应。

原本还与那些压制她的侍卫较劲的长乐,如同被抽去了气力,整个人往下一沉。

那双带着英气的秀眉,瞬间紧蹙,深深的纠缠在一起。

她陷入沉吟,好似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下一刻却挣扎道:“放开本宫,本宫要见皇上!”

听到她这样说,瑞王的面上立刻浮现出阴戾之色。

王公公急了,恨不能上前捂住他的嘴,惶惶然道:“长公主该改口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瑞王一把推开,踉跄的跌到一旁。

瑞王俯视长乐,厉声道:“你可知罪!”

这话毫无来由,说得突然。

那几名官员从方才起就一直恭顺垂眸的立在一旁,直到此刻才抬了抬眸,向她投来似不安又似同情的目光,可到底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见长乐始终只是保持沉默而不肯认罪,瑞王对王公公下令道:“把圣旨取来,念给她听。”

那王公公方才闪了腰,不安的向长乐看了一眼,随后连忙的应了,一瘸一拐的往殿内去。

待到他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方圣旨,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王公公展开圣旨,字正腔圆的念道:“长公主长乐,自恃掌握兵权,又借助久居封地之便,与突厥屡有勾结,私相授受,心怀叵测,有谋反之心,致使突厥侵占禄水,生灵涂炭,名不聊生。纵其有战功,助魏王夺回禄水,虽将功赎罪,但通敌之罪不可恕,着削去长公主之封号,降为长乐县主,押入刑部大牢待审。”

念到最后,王公公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原本被愤怒占据头脑的长乐却反而平静下来。

她安静的听完圣旨上的内容,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已成定局的事实。

“县主大人,接旨吧。”王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躬下身来递到长乐的面前。

他下意识的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打扰她的沉吟,又好似蕴涵不忍的情绪。

长乐此时已经面无表情,任由侍卫押着她跪伏于地,而后被送入刑部大牢。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她只是觉得讽刺。

五年前奉命前往封地时,她曾经满心都是不甘与怨愤。

如今经过了许多事,看遍了长安城里的兴衰荣辱,终于将一切放下,她马不停蹄的从禄水赶回来,期待的都是得以回到封地,从此过平静的生活,却没有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破碎。

秋日的牢房里格外阴冷,长乐蜷缩起身子偎在墙角,思绪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她纷乱的想了很多,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那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放弃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

除了这件事,最让她感到忧虑的是那个人,她原本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

从今日那几名朝臣来看,瑞王想来并没有对朝中的大臣动手,可他不同于旁人,原本受尽了天子的宠信,又执掌内侍监和礼部两大机要之处,恐怕难以叫瑞王放心。

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如何…

长乐正在出神间,牢门上响起的动静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想来是刑部要对她进行审问了,她于是恹恹的抬起头。

然而此刻映入她眼帘的男子,身上穿着的却并非是刑部的官袍,肃穆的冠帽之下呈现的,正是牵动他心绪的如玉面庞。

她只是怔了一瞬,便立刻起身扑进了他的怀中,而原本周身透着清冷的男子则张开双臂,稳稳的将她接住,而后拥紧。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发自内心的说着这般庆幸的话,脸上再没有平日的戏弄和调笑。

唯独见到了他,她漂泊的心才找到归处。

那熟悉的气息,自袖间透出的琴木香气,充满了温柔的包容,包容了她一路而来的风尘仆仆,也让她遭逢剧变的心找到了慰藉。

顾渊低下头,在她额前发上落下密集的吻。

他紧紧抱着她,犹如拥抱着一样失而复得的宝贝。

“都没事了,公主殿下放心…”他贴着她的耳际,说着安慰的话。

那声音似乎有蛊惑的魔力,尽管她明知道事已至此,再也不会好了,可还是忍不住相信他的话。

这般温存了片刻之后,顾渊方才不舍的撤离,却仍轻拉她的手欲往牢房外去。

长乐见状,怕连累的他,于是停在原地道:“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刑部还要审讯,这期间我不能离开。”

顾渊却轻垂眼帘道:“不会审了,早已定了罪,收回兵权和封地,驱逐出宫。”

他虽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些话,可明显不忍,始终未看她的眼眸。

感觉到他收紧的掌心,长乐已经平复了许多,既然皇上已经退位,那么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知道了。”她只是低喃道。

顾渊将她拢至身边,柔声道:“臣来接公主回家。”

怎知此话却戳中了她的痛处。

“回家…”她失神的喃喃:“我哪里还有家可回。”

如今封地被收回,长公主的封号也被褫夺,自然那专门为长公主而驻的无极宫也不再为她所有,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一处容得下她的地方。

就在她自觉如飘零的浮萍,满心零落之时,温暖的气息却将她包围,那极尽温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臣绝不会让公主受丝毫委屈。”

第59章 本心

待到将长乐的情绪平复下来,顾渊轻抚她的发丝,于耳畔柔声低语:“此地潮湿,公主殿下脾胃不好,只怕不宜久留。”

长乐微征,随机心里又禁不住的泛起暖流,没有想到许多年前御医与她诊脉时随口的一句话,他恰巧在一旁听到,竟就一直记着。

如今回想起来,他在无极宫的那段日子里对她的饮食诸般限制,实则也并非刻意与她作对,而是顾念着她的身子。

长乐将脑袋自他怀中仰起,凝视那双满载柔情的眼眸,双颊绯红的点了点头。

随他出了刑部大牢,在门口时她却轻扯他的袖摆道:“带我去见皇上,求你…”

顾渊低头,锁着那令人不忍拒绝的双眸。

他自然明白,她话中的皇上并非是此时在那高堂上的新帝。

对于长乐的性子,他甚是了解。

都道她是个闲散的女诸侯,万事总是无所谓的样子,可唯有他知道,心里的那道坎若是迈不过去,她就永远被困在那里,如同当年她母妃的逝去,即便过去多年,夜里梦回,也每每被同样的梦魇惊醒。

沉默了许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对她道:“先皇退位之后便搬进了宜宁宫,自封为逍遥王,再不见任何人。”

长乐愕然,那宜宁宫居于皇宫内庭的偏僻之处,原本是一座冷宫。

顾渊则接着说道:“臣倒也有法子,带殿下前往。”

长乐点了点头,凝视他道:“既如此,有劳子皙带路了。”

在奉旨前往封地之前,长乐从未离开过这座皇宫。

她的幼年时光都是在宫里度过的,自然对这里无比的熟悉。

可是如今在她看来,这宫闱之中,景致虽然还是过往的景致,可一砖一瓦却都透着股陌生的冰冷,而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都早已恍若隔世。

沿着冗长的宫道走下去,穿行于幽深的宫闱间,她们经过曾充满靡丽气悉、夜夜笙歌的繁华殿群,向那更加幽深处而去。

继续往前,花木渐渐变得稀疏,就连满地的枯叶也无人清扫。

宫人们都知道,那些身份尊贵之人绝不会轻易到这里来,自然也就肆无忌惮的躲懒。

事实上,在宫中生活的那些年里,除了一两遭无意的误入,长乐便再没有涉足这片清冷之地。

秋风平地而起,浮起她身上的太监衣袍,也让人不禁瑟瑟。

当自四面八方袭来的风忽然被挡住时,她才自眼前的萧条景象中回过神来。

原来是顾渊揽过她的肩头,用衣袖将她护住,同时也为她带来些许暖意。

长乐下意识的侧过头,目光正触及他如玉的侧脸。

他则垂了垂纤长睫羽,锁住她的眼瞳,柔声道:“到了。”

长乐蓦地醒悟过来,连忙移开眸子,转而向前方看去。

眼前的宜宁宫虽然处于偏僻之所,可还算恢弘宽阔,宫殿前的庭院也还干净,显然是收拾过一番的。

方才往这边来的时候,她就隐约听到有琴声,眼下稍加分辨便知是从这座宫殿里传出来的。

她寻着声音往大殿里去,几乎不敢相信里面住的是她要见的人。

过去他的周遭总是被喧嚣的乐声和莺莺燕燕的娇笑声所包围,即便在隔着好几座宫殿的无极宫里也听得见,以至于这许多年来,她都快要忘了,这位在音律上颇有造诣的君王,本身也抚得一手好琴。

此时,听着这琴声,甚至让人忍不住的揣测,倘若他只是一个伶人,或许会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或许,远比做一个君王要适合得多。

经过庭院的时候,长乐就发现这里有许多的牡丹,只是都已经枯萎凋谢。

就连大殿里也是如此,一丛丛的牡丹被栽在花盆里,摆满了窗边墙角。

这里不像承天宫,到处都是宫人守着,空旷的大殿只有垂落的丝帘翻飞,半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长乐径直来到内殿,看到曾经的天子坐在窗边抚琴。

昔日锦衣端华的君王简直与过去判若两人。

瘦削的身子只披了一件素色宽袍,贴在背脊上,愈发显得那轮廓嶙峋,头上也没有束冠,乌发尽数披散着,偶尔被风拂乱,绞着衣袖。

他似乎沉溺在琴声里,甚至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毫无所觉。

而长乐和顾渊也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他抚完一整首曲子才走上前去。

此时的逍遥王也终于觉察到他们的靠近。

他转过身来,看到长乐时,脸上有些许欣喜的表情,对她道:“姊姊来看我了。”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用这般亲近而又并非带着刻意的语调同她说话。

长乐怔然一瞬,继而蹙紧秀眉,上前道:“为什么?”

到底还是有着血脉的牵连,纵使这些年始终走着南辕北辙的路,可她只是说着这没有开头结尾的话,他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的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却只是起身移步至窗畔。

那里摆着的牡丹如同庭院中其他的那些一般,早已没有了花朵,就连叶也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显得愈发萧索。

逍遥王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剪子,一点一点认真的修剪着牡丹的枯枝,就好像那盆花依然开得繁盛一般。

见他持着逃避的态度,长乐走上前去,进一步追问道:“宁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到底为什么轻易的拱手交给别人。”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失了手,那唯一的一根尚且带着些生机的枝干,被他一剪子剪断。

他怔住,久久凝视着那盆残枝,却失神的低喃:“你以为我真的想当这个皇上吗?”

听到这失魂落魄的一句话,长乐只是一震。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许多年前,当年少的他带着陌生的杀气和残余在脸上的惊惶,从父皇的寝宫里出来时,当司徒显在重朝臣面前诵读遗诏的时候,自那时起,整个大晋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迫切想要得到皇位的心。

可如今,他却端着一脸的绝望与无奈,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他握紧了刚在窗台上拾起的花枝,直到它在指间折断。

“太子废而复立,四皇子坠马,终生不良于行,最受圣宠的六皇子,竟然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自尽,父皇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传位的是谁,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便成了太子最大的威胁…”他忽然回忆起往事,情绪也开始起伏。

他转身看向长乐,激动的冲她道:“要么争,要么死,那个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上,就能像父皇那样随心所欲的活着,也不用再担心受到谁的威胁,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坐在那个皇位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司徒显这个老狐狸,有朝一日会为了把我拉下皇位而杀了我。再后来,我以为干掉了司徒一族就什么都好了,却发现走了司徒显,又来了瑞王,这一切不过是从来开始,根本就没有尽头…”

说到最后,他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似乎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他忽的冲到了长乐面前,惊得顾渊下意识的挡到了她面前。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浮现出强烈的戾气,他几乎是表情狰狞的对她道:“你知道我有多恨母后?正是因为她的懦弱,才使得我们过早的失去庇佑,以孱弱的身躯和灵魂,暴露在深宫里残酷的斗争当中!”

“所以我羡慕他!”他忽然将目光落在顾渊的身上,接着道:“他就像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却不必像我这样被囚禁被掌控,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个伶人。我之所以宠幸他,给他所有我能给的高官厚禄,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我不能得到的,我却可以让他得到,那样的话,我也一样觉得满足。”

长乐轻扯顾渊的袖摆,示意他无妨。

她自顾渊身后步出,迎向那仍未归于平静的目光:“没有人能随心所欲的生活,父皇如此,子皙也是如此,你之所以这样认为,不过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可是陛下明明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即便瑞王和司徒显一样有不臣之心,即便他的大军去而复返包围了长安,可臣能救陛下啊!臣的军队,就算不足以胜过瑞王,但至少还有希望啊,陛下怎么就那样轻易的选择了放弃呢…”

长乐的声音都带着微颤,事到如今,她已说不清是愤恨更多,还是无奈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