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天子却道:“我如今已不是皇上,姊姊也莫要僭越,称呼我为陛下了。”

他长叹了一声,边转身边道:“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长乐仍有不甘,攥住他的袖摆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当真以为瑞王会放过你吗?”

他侧过头来,那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随着他朝离她远去的脚步,那袖摆慢慢自她掌心抽离。

“我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若是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那语调并非绝望,倒像是勘破红尘的空。

他重新在琴边坐下,却并没有抚琴,而是抬头看向长乐:“姊姊,把那首曲子再弹一次吧,便当作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第60章 国公

最后,长乐还是坐下来,将那首江南小调弹奏了一遍。

唇间轻喃着那熟悉而又遥远的曲调,与其说是为曾经的天子抚琴,不如说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一起重历过往。

模糊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那永远馥郁的微阳和母亲唇角慈爱的浅笑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直到离开宜宁宫,长乐还沉浸在那情绪里,不知是忧愁还是释然。

她在宫门前驻足,回头凝望的瞬间喟然长叹。

来到这里的前一刻,她还充满愤怒而不肯相信,可见到如今的逍遥王,她则终于相信,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她眸中带着失落,顾渊踱至与她并肩之处,于袖下轻握她的柔荑。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她才恍惚回过神来,略掀了掀眼帘,表情却有些怔然。

下一刻,她忽然侧过身,将另一只手握紧他的袖摆,仰头凝视他道:“我不是恨他放弃王位,也不恨瑞王忤逆,只是有些伤心,他宁可向逆贼屈服,也不愿相信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这些,可说出来,心里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感觉缓解了稍许。

她并不知道,自顾渊的角度看去,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刻正有晶莹浮现,却又仿佛隐忍着不肯溢出。

于是她感觉到他的手握紧了些,眸光好似安慰一般将她笼罩,而后温柔的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听到他的声音,她竟当真受到了安慰一样,心里好过了许多。

顾渊则拉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对她道:“跟我回去吧。”

“好。”她喃喃的应着,跟随他迈步前行。

在顾渊的引领下,他们顺利的离开了皇宫,乘坐马车往长安城里他的府宅去。

然而,当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而他对她说“到了”之后,长乐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他们如今身在一处幽静的巷子里,可也只需要拐出一条街,就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集市,可谓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眼前的宅院单是从周遭的围墙来看就十分宽阔,不难想象里面更有一番广阔天地。

庭院里似乎栽种了许多的树木,即便眼下是深秋,也仍然有繁茂的枝桠自围墙上探出,引人想象春日的繁华之景。

对于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长乐来说,这样的府宅虽然华美,可也算不上出类拔萃,毕竟比起那些诸侯王的府邸还是在形制上逊色了一等。

然而,真正让她震惊的也并非是这座宅府的精致与规模,而是那高悬于门楣上的匾额。

“宁、国、府。”她一字一顿的念出上面鎏金的大字,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毫无疑问,能够悬挂如此牌匾的只有被封为国公的大臣。

如今朝堂之中,位至公侯者寥寥可数,且那些人的名字和封号她几乎倒背如流,可翻遍记忆,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晋朝有位宁国公。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长乐微怔的立在宅府前,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惊慌不安。

顾渊正自身后向她靠近,原本守在宅府前的侍卫和仆忽然都跪在了地上,齐声道:“恭迎老爷回府。”

很显然的,他们并非在和长乐打招呼。

她蓦地回过身来,正迎上顾渊的眸光。

“这不对,一定是弄错了。”说着,她便疾步往马车那边去,却在经过顾渊身边时被他拦住。

长乐攥着他的手臂,情绪激动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回你御赐的宅子吗?”

顾渊的面容被隐入在炫目的阳光之中,顿了片刻后,沉声道:“这里就是御赐的宅子。”

长乐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看,复而轻笑出声,好像顾渊在同她说笑一般:“可这里是宁国府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宁国公。”

她说着,下意识的挣扎,仿佛不愿听到他的回答就要逃开。

可到底,那清寒的声音却还是击在了她的心上:“宁国公是我。”

最后还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残酷的事实。

新皇登基,他作为最受宠的旧臣,不仅没有受到殃及,反而加封为公侯。

这说明了什么,长乐根本不敢想。

她整个人一沉,感觉到顾渊适时将她拥住,替她支撑着身子。

长乐掀起眼帘,将目光移向他,却见他纤长的睫羽半遮住幽潭般的眼眸,始终不与她相视。

她凝视了他一瞬,而后毫无征兆的张嘴,狠狠的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顾渊的身子明显一滞,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

突如其来的吃痛让他下意识的松了手,而长乐则趁着这个间隙将他推开,拼命往马车边跑。

她似乎打算推开马夫,自己驾车离开,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顾渊自身后擒住。

拼命压制的激愤终于彻底的爆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头脑中唯一的意识便是想要离开这里,逃避得越远越好。

于是她开始激烈的挣扎起来,却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顾渊力量远在她的估量之上。

见她没完没了的抗争,顾渊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而后整个人扛到了肩上。

即便是这样,她还在拼命的蹬着双脚,双手握成拳,捶打他的后背。

周围的仆从和侍卫倒是训练有素的,全程敛目垂首,脸上表情平静的好似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门口的仆从更是十分适时的为顾渊打开大门,而后恭敬的迎了他进去。

顾渊扛着长乐,大步流星的穿过庭院,来到一间屋子前。

直到推开门进了屋,他才终于将她放下来。

对于在方才的一瞬发生的事情,长乐又是震惊又是愤恨。

自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一直都是恭顺的,而两人的相处中,也只有她欺负他的份儿,他则总是毫无怨言的承受着。

记忆中,他从来都没有对她做出这样过分的举动。

“顾子皙,你疯了!”好不容易落了地,长乐瞬间变成了一只浑身立着毛的猫,龇牙咧嘴的冲着顾渊吼道。

然而还未听到顾渊的应答,身后却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长公主!”

当一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往就如同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

她也顾不得许多,端着惊诧,不可置信的回头。

此时浅冬和灼夏已然扑至她近前。

两人跪在地上,一边唤着长公主,一边不约而同的抹着泪。

长乐的眼前霎时模糊,忙上前将她们扶住:“你们怎么在这里。”

灼夏哭得直抽气,梨花带雨道:“是…是顾大人…”

听她提到顾渊,长乐感觉到自身后投向自己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她却也不回头,只是扶起浅冬和灼夏道:“快起来吧。”

在历经了这些之后,见到她们二人,长乐才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长安。

就在她欲向她们询问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时,一道白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

直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砸入她的怀里,她才反应过来。

长乐连忙将那毛绒白团子接住,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欣喜的表情。

“妙妙!”她情不自禁的轻唤,而那只雪白的狐狸也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一样,朝着她眯起细长双眼,咧开嘴仿佛在笑。

分开许久,小狐狸想是对她也颇为想念,粉红的鼻尖往她怀里轻轻的拱着,上蹿下跳的表达着自己的激动。

那小家伙与长乐撒着娇,温存了片刻之后却又忽然挣脱她的怀抱,跳到了地上。

长乐不解,下意识的唤道:“妙妙这是要去哪儿!”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却发现那一团白影已经迅速的移动到顾渊的脚边,而后堂堂的一只沙漠雪狐,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狗一样,乖顺的坐在了他的身边,还不时的用脑袋轻蹭着他的手背,似乎寻求着抚慰。

它撒娇卖萌的闹了许久,顾渊才终于抬手轻抚它头顶柔软的毛发。

妙妙立刻弯起双眼,露出沉醉的笑容,就差没把舌头耷拉出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过往在无极宫的经历却又提醒了她,这绝对不是不可能的。

顾渊目光柔和的与那狐狸玩了片刻,而后抬头向长乐这边看来。

感觉到他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长乐连忙垂下眼帘不看他。

他的声音却自前方传来:“怕你不习惯,我就把她们两个还有妙妙也接了来,以后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了。她们已经来了些日子,你有什么需要就让她们去办。”

听着顾渊说这些话,长乐却只是低头不语。

顾渊倒也不计较,接着说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宫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入夜后回来。”

这次,他是在吩咐浅冬和灼夏。

他的话音才刚落,长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

浅冬和灼夏同时欠身,端着恭敬与顺从的应道:“奴婢遵命。”

很显然的,同那只雪狐一样,这两个丫头也早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为谁所有。

果然,在这长安城里,什么都变了。

第61章 往事

“皇上退位之后,无极宫就被抄了,宫里的人也都散了,我们两个被分到浣衣局做粗活,是顾大人辗转托人找到我们,把我们安置在府上。还有妙妙,据说差点儿被人刮了皮子,也是顾大人及时将它救了下来。我们来到这里之后,顾大人常询问我们过往无极宫的摆设,他就怕您在这里住着不习惯,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收拾过,力求和无极宫一样…”

长乐坐在妆台前,由浅冬和灼夏为她梳妆。

听着灼夏在耳边的这些唠叨,她下意识的抬头向周围看去,这才发觉难怪从刚才进到这间屋子里来,无论是桌椅的摆放,还是物什的安置,都让她觉得十分顺手,丝毫也没有陌生之感。

如今听灼夏这么一解释,才明白原来就连浑然不觉得那些细节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即便如此,她的心绪还停留在得知他成为宁国公的震惊之中。

故而,纵使灼夏说得眉飞色舞,长乐始终只是表情平静的听着,甚至她的眉尖还微蹙着,眸子里也难掩幽怨之气。

相比灼夏,浅冬则要细心许多。

她很快就察觉到长乐的神色,又结合这段日子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很快就猜测到她的心绪,于是故意的咳了两声。

怎料灼夏正在兴头上,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用意。

浅冬无奈,移到她身边暗地里戳了她一肘子。

灼夏却反而数落她道:“你戳我做什么?顾大人为了公主殿下日夜操劳,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些都告诉公主。”

想不到灼夏这个直肠子竟然毫不避讳的将实话都说了出来,浅冬简直无可奈何。

她懒得再同灼夏较真,俯下身子对妆台前陷入沉吟的长乐道:“长公…”

习惯的欲唤她长公主,可想来又怕一时改不过来,以后再惹麻烦,于是改口道:“主子一路奔波,想是累了,不如早些歇下,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浅冬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安慰。

长乐听了出来,却不觉于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远不是睡一觉就能把烦恼忘了,只是她一日之内经历了太多,倒也当真累了。

她于是起身,在浅冬和灼夏的服侍下移至床榻边。

正欲躺下之时,屋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同时伴着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顾子皙果然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在入夜后赶了回来。

浅冬和灼夏刚为长乐掖好床褥,听见声音不约而同的回来。

这一次她们俩倒是默契得很,见到顾子皙回来,便行至他面前欠身行礼,而后不等他开口便十分知趣了退到了屋外。

没有了灼夏的聒噪,长乐反而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人无措。

顾渊想来是一回府就到她这里来了,连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那温雅欣长的身子被昏黄的烛光映上淡淡的一层暖色,缓缓的向长乐靠近。

长乐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目光,裹着锦被坐直了身子。

床榻的边缘微微下陷,是他挨着她坐下。

缩在床榻上的女子早已褪去了戎装,眼下又恢复了女儿家娇柔的模样,一头乌黑的发丝柔顺的披散在身后,露出一小截粉颈,衬得朱唇若樱,润泽饱满,让人禁不住的心猿意马。

他用满含柔情的目光凝望着她,忽而听到一声轻语掠过耳际。

“谢谢。”

转瞬即逝的声音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诧然的目光中,却见她似乎带着踟蹰抬起头,与他相视道:“谢谢你对浅冬灼夏,还有妙妙做的那些,可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吗?”

顾渊垂眸,发出一声轻叹。

长乐亦低下头,仿佛不忍却又坚持的,柔荑绞着被缘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感觉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她便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瑞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