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良久的沉默,那个清冷的声音才微哑的传来:“从一开始。”

长乐惊诧的抬头,仿佛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说的话,然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认清事实。

她于是再度垂下眼帘,目光怔怔然的盯着那并没有花纹的锦被,落寞的低声轻语:“原来如此…”

那平静的语调宛若利刃刺进顾渊的心里。

他顿了片刻,方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原是吏部尚书张仲清的幼子,家中排行第七…”

张仲清这个名字让长乐不禁一震。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是过往在太学中听夫子提到的。

那是当年让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惊的一案,秦王联合四路诸侯共同反叛,率大军包围了长安,欲行篡位之事。

虽然后来被镇压,但这件事涉及诸多朝中权贵,令先皇震怒,于是下令彻查朝野,一时弄得人心惶惶。

其中又有小人作怪,趁着这个时机铲除异己,使得许多无辜的朝臣被牵连其中。

据说当年的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与还是礼部侍郎的司徒显立场不合而被他上谏弹劾,最后在府上搜出了一封与秦王来往的密信而被定罪。

分明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惨剧,顾渊却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我本来如所有的世家子弟一般过着平庸的生活,可后来家中遭逢变故,满门抄斩,父母兄弟都亡故了,而我为了生存下来,只能改随母姓,东躲西藏的残喘。后来瑞王找到了我,他认为我资质不错,于是加以培养,将我混在那批伶人里送进宫来。”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然后一点点的攥紧,让疼痛蔓延、呼吸紧蹙。

长乐不忍再听下去。

她觉得难受极了,不知是因为他的过往遭遇,还是因为他的这番话,彻底的否认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所有过往。

她携着痛苦与幽怨,艰难的说道:“所亦都是假的,你接近我,把我当成宫女,都是假的?”

抬眸凝视他时,那乌亮的瞳眸中盈满了晶莹,就像是涨潮的河流,随时将要决堤。

他并没有答话,俨然是默认了。

长乐终于难掩激动,倾身攥住他的袖摆道:“你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借由我接近皇上,从而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搬倒司徒氏,助瑞王夺取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是不是!”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晶莹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顾渊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她不愿相信,如果没有亲口听到他承认,她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怀疑的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坚信,或者说是迫使自己相信,他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玩物,只是因为他漂亮而又总是清冷的外表让人产生了占有和征服的玉望,因为有那么多人都觊觎着,而她独可以拥有,所以有种满足感。

可是从她自封地回来的那天起,与他接触的越多,与他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发现自己对他并不是简单想要占有的感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若是觉得他受到不公的对待,她会觉得难怪,若是知道别的人对他心存觊觎,她会嫉妒,而在她和司徒翎拜堂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也都是他。

她开始想要将他永远的留在身边,哪怕他是个太监,可每天只是看着他也好。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她以为可以用长公主的权力和威仪将他禁锢在身边时,她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更得知了关于他的这一切。

自认为是他的知己,在整个长安城甚至大晋朝最了解他的长乐,知道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其实她对他竟是一无所知。

所有的这些心思和情绪,如同潮涌一般瞬间向她袭来,几乎没顶。

她太过于震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发呆一般的出神,一双秀眉却纠结在一起。

就在这时,顾渊却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用进了怀里。

那锦缎上还残存着外面的凉意,可他身体的温度却隔着衣袍将她包裹。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长乐措不及防。

她的心里正是一团乱麻,于是下意识的挣扎。

怎料那环着她的双臂却收紧,俨然拿出不容推拒的态度将她禁锢在怀里。

“乐儿…”他贴着她的耳际轻唤,声音也蒙上了一层痛苦的情绪。

长乐挣扎无果,终于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

“不要恨我。”他将她紧紧的嵌在怀里,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记忆里,他几乎从来不曾说这般请求的话,而此时他的语调是那么的落寞而又无措。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长乐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在他的怀里睡着过去。

顾渊将她放平下来,仍令她靠在他的怀中。

柔软的目光凝视在她的睡颜上,才发现那即便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未落下的泪,此时却自眼角潺潺而下。

他用指腹轻拭过她的眼角,又俯身将轻吻落在那泪痕上,继而就这样静静凝视了她一夜。

第62章 牵念

秋日天高,火烧云并没有悬在天边,夕阳也不过才刚刚晕染开来一丝浅浅的暖色。

一辆车舆急急从宫里出来,和那些悠闲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身着朝服的官员们正说着话穿过宫门,见到这车舆也连忙让开路。

其中有人端着一脸诧然指着轿子道:“那不是顾大人的车舆吗?怎的他这样着急…”

那些官员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打个招呼,那车舆就已经绝尘而去,早把方才的惊呼远远抛到了后面。

由于行得急,那车身一路晃动,可坐在车舆上的男子却始终端然。

疾风迎面拂过,将垂落在周围的丝帘掀起,现出原本被遮挡的景象。

路上的行人们才得以窥见,一袭过于拘谨的朝服,衬托的却是美玉一般温雅的面庞。

与谪仙无益的清俊男子,立刻吸引了众人的驻足。

甚至那条最为繁华的长安街,也因为他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年轻的女子们不知不觉就聚集了一群,纷纷提着裙摆、加紧莲步,跟在车舆后。

这倒成了一副有趣的图景,只可惜图上的主角并未有所觉,只是形色匆匆的向前。

车舆最终停在幽静的巷子里。

暮色此时才稍现端倪,身着朝服的男子携着满身清华自车舆上下来,竟将入世与出世于一己之身莫名融合。

唯独将他与尘世拉近的是他眼角眉梢的焦急神色。

见自家主子回来,闻讯从宅院里出来的仆从连忙端着恭敬迎上前来。

他才刚张了嘴,甚至没来得及将“恭迎老爷”的话说出口,身着官服的男子就已经形色匆匆的往宅府里去。

“今日情形如何?”顾渊突然的问话叫那管事的仆从蓦地一愣。

然而那仆从能当得了国公府的管事,到底也不是木讷之辈,不过须臾间就反应过来。

毫无疑问的,以他家主子的性子,绝不可能关心府上的琐事,而能让他挂心的,也就只有南边正屋里的那位了。

仆从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忙应道:“回禀老爷,县主今日一整日都在屋子里,不曾出来,也不曾唤人…”

他原想着,府上相安无事应该算得上是他进了职责,怎料却猜错了主子的心思。

方才还带着焦急之色的顾渊面容忽作凝肃。

原本清冷的人阴沉起来,愈发叫人胆寒。

他忽然神情激动的斥责道:“怎么如此大意,既然一日都没有出来,你们也不去看看?”

“小人是怕…”本想解释是怕打扰了那位,可话到嘴边又连忙收住。

他是和这国公府一起作为赏赐之物到他身边服侍的。

虽然伺候的时间不长,可对于这位国公爷的脾气,他却已摸清了两分。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心里。

即便是他有不悦,身为仆从也只能自他阴沉的眸光和周身压抑的气泽揣测些许,几乎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发火。

那仆从吓得失了阵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国公爷却已一掌推开了屋门,将他晾在了身后。

此时的焦躁与失控,顾渊自己却并无所觉。

若论起来,这诸般情绪实则源自于一场短暂的梦境。

由于昨夜一宿未眠,今晨天未大亮就又赶着入宫,直忙了一整天,方才在车舆上时便不觉睡着过去。

那场景并不甚清晰,周围仿佛布满了迷雾。

他隐约有是在梦里的觉悟,可看到那明媚的面庞却又不忍令其幻灭。

于是他捧起她的脸庞,携着不忍问她道:“你可恨我?”

“不恨…”恍惚间她已变作年少时小宫女的模样,朱唇微弯,浮起天真而又蛊惑的浅笑。

悬在半空的心因为她的这一抹笑终于得以回归原位。

他倾身向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下一刻,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自胸口传来,他感觉不到疼,只是心好似被什么掏空。

明媚的少女忽然笑得妖异,摊开沾满血的双手对他道:“你死了,就不恨了。”

他便在此刻被惊醒,可满脑子担心的却都是她的安危。

那个梦让他想起昨夜她睡着时落下的泪,诚然他又怎会不知这段时间的经历对她意味着什么。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那些仆从解释,唯有亲眼见到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他很少这样急躁,上一次还是在她和司徒翎成亲的那日。

掀开层层的连忙,他终于来到了内殿。

屋子里透着暖意,还有一股怡人的幽香。

身着罗裙的女子正坐在绣床边,低着眉认真的飞针走线。

一左一右的两个丫头凑到近前,一边打下手,一边不时给她出着主意。

夕阳的辉光照在她的面容上,将莹白如雪的肌肤镀上浅浅的绯色。

这画面如此安详宁静,才令他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提起的心蓦地一沉,仿佛归于原位。

他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怕打扰了她。

在窗前研究女红的三人却还是觉察到,纷纷回过头来。

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清雅男子,长乐不禁微怔,继而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向他缓缓行去。

至他面前方止莲步,她仰头凝视他的双眸。

“不是说了入夜才回,怎的提起回来了?可又是一回府就来看我了?连袍子都没来及换,冠帽也没摘。怎么这大秋日里,额上还出了汗?”她轻声絮叨着,语调中带着微诧、怨怼,还有关切,同时柔荑攥着罗袖,一点点擦去他额畔的薄汗。

皓腕却蓦地一下被他握紧了掌心。

他凝视她的双眸仿佛暗藏漩涡,绞着她不断下坠。

“我担心你。”他柔声低语,仿佛失神一般的说着话。

长乐微滞,下一刻微弯朱唇,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

“子皙方才以为会看到什么?”她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顾渊倒是真被她问着了,薄唇微启却不知从何作答。

长乐便替他说道:“以为我会悬梁自尽?还是悲痛欲绝、茶饭不思?”

说话的同时,她的唇边浮起笑意,满满的尽是嘲讽。

她忽然发生这样大的态度转变,倒是让顾渊深觉意外,一时怔然的立在那里。

这短暂的时间,她已经于袖下轻握他的手,将他引入隔壁的房间。

一踏入房内就嗅到了饭菜的香气。

长乐拉了他到摆着饭菜的桌机前坐下,侧头对他道:“你回得巧,正好赶上晚膳。”

说着,她已然为他布菜,张罗开来。

今日的长乐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顾渊看着她好不殷勤的为他夹菜,一双宛若幽潭的眸子却沉了沉。

“快吃呀,不然一会儿就凉了。”长乐边忙着边催促他。

顾渊提起筷箸,低头看着面前碗里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菜食,顿了许久,终究还是将筷箸搁下。

他掀起眼帘,在触上她疑惑的目光之后却又重新垂下眼帘。

“可知我这些日子为何忙得早出晚归?”顾渊柔声问道。

长乐略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顾渊默然轻叹了一声,继而道:“因为朝中的问题实在太多。”

“西边干旱、北边饥荒,百姓民不聊生,到处都是饿死的灾民,可那些朝廷重臣却都瞒而不报,只想着如何在奏折上歌功颂德,说先皇喜欢听的话,就可以换得荣华富贵。”说话的时候,那清俊的眉紧紧绞在一起,竟像是出世的谪仙忽然怜悯起苍生来。

诚然,在长乐看来这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一个靠着谄媚走到今天,有着全大晋媚上祸主第一人之称的顾渊,竟然义正言辞的数落着那些佞臣是多么的欺上瞒下。

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不禁泄出一声轻笑。

那说话的人却在顿了片刻之后对她道:“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可是无论乐儿是否相信,我不仅仅是为了私仇,也是为了顺应天时,希望大晋朝莫要再出现如家父那般蒙冤而逝之人。”

长乐也搁下筷箸,看向他道:“就算不是瑞王,也会是司徒显。这么说我倒要谢你,至少大晋朝如今还姓李。”

她的唇畔虽然仍带着浅笑,可语调之中却透着幽怨。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重新提起筷箸给他夹菜。

许久的静默之后,顾渊忽然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一切已成事实,再难扭转,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只希望你莫要冒险,让自己深陷危机。”

听到他的话,原本正夹菜的长乐不由的将筷箸顿在了半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故作镇定的说着,可刻意回避的眼神和忽然有些苍白的面色却还是出卖了她。

“用膳吧。”顾渊倒也不戳穿,只是换了温柔的语调对她说道。

说罢,他捻起筷箸,却并非将那些菜食往嘴里送,而是熟稔的从桌上的碗碟中挑出长乐最喜欢的那些菜,递到了她的碗里。

同样的事情,他做起来却显得娴熟得多。

长乐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