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你们找到张贵妃的孩子了?”

裴元将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孩子往长乐跟前轻推了推,同时应道:“这位就是先帝的皇子,起初是遍寻不得的,后来有一长安来的信使送来信,写着一个村落的所在,我们寻到那里,竟真的寻到了…”

虽说经历过上一辈的恩怨,可到底有着相同的血脉,一看到这个孩子,长乐就莫名的生出亲近之感。

“这眉眼果然像先帝,与张贵妃也有几分相似。”她说着,忍不住伸手将孩子抱了抱。

那孩子自小便被送出宫去,何曾见过这样的大阵仗,此时在她怀里竟瑟瑟发抖。

长乐心生怜惜,忙唤宫女来领他下去,嘱咐她们备些可口的点心和果子给他

孩子离开之后,裴元又继续向长乐汇报:“瑞王的三个孽子都被生擒,眼下正看押在城外,只等长公主吩咐处置。”

一切他都已安排妥当,毫无可挑剔之处,长乐满意的点点头,却对他道:“他们三人虽是瑞王之子,但未必都同流合污,务必查清楚按律处置,但也要小心他们背后可能残余的势力,毕竟他们也是皇族,未定罪之前,务必善待他们。”

“是,未将这就去办!”裴元立刻干脆的应了,起身准备依照吩咐行事。

长乐这时将目光投向大军之中,似寻觅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唤住裴元:“裴将军且慢!”

“请长公主吩咐。”裴元又连忙恭敬的端着礼道。

长乐朝他跟前踱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靠近道:“顾渊…如何了?”

顾渊和瑞王的三子一同被擒照理来说应当被当作俘虏关押在城外,可即便早已猜到这一点,如今没见着他,她的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空落落的。

怎料那裴元一拍脑门,竟似恍然般道:“瞧末将这记性,险些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给忘了。”

他说着,侧过头对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接着对长乐道:“臣等知道,这几年长公主为了大晋的江山和子民忍辱负重,不惜委身于一个宦臣,且那个宦臣更是个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不仅祸乱朝纲,还对长公主欺凌侮辱…”

听着裴元滔滔不绝的历数顾渊的罪状,长乐不禁有些无语,毕竟这些年,在类似的场合听到的从来都是对他的赞赏和称颂。

包括眼下正附和称是的那些朝臣们,看着此时他们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实在很难和当年对着顾渊满脸谄笑的面容联系起来。

见长乐眉尖微蹙,似有不耐之色,裴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将更多的铺垫都省略了去,开门见山的说道:“幸得先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等终于为长公主报了仇,将此逆臣贼子烧杀于营地之中…”

“你说什么!”长乐忽然打断裴元的话,一脸震惊的扑到他面前。

看她这表情,裴元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只当她是大仇忽然得报的意外,便接着说道:“在围捕五皇子的时候,本是欲将他一起生擒的,所以放了火逼他们从营中出来,怎料忽的变了风向,那火愈烧愈大,逃出来的只有五皇子,等火灭了我们进去寻的时候,尸骨都已经烧焦了,只勉强扒下这件铠甲,带回来请长公主辨认。”

这时候,方才从他那里领了命的随从已经回来,双手中果然多了一件被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战甲,然而仍能依稀辨认出些许熟悉的标志。

长乐颤抖着接过那件战甲,缓缓收紧双臂,将它抱进怀里。

那铠甲上除了血腥和焦糊的气味,仿佛还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琴木香气。

仿佛洪流忽然泛滥,长乐此时就像是被什么席卷了。

再也顾不得维持住应有的冷静,她控制不住的红了双眼,身子如同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忽的跌坐在地。

见她突然像失了魂一般,裴元等人也吓了一大跳,急得连连唤着长公主。

“子…皙…”长乐却只是抱着那战甲坐在地上,表情怔然的喃喃低语。

周遭忽然混乱起来,也不知是远处欢庆的人潮,还是近处那些人不安的声音。

只是忽然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她看到有火焰渐渐燃起,而后蔓延肆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烈火中央远远凝望着她。

长乐下意识的抬起手,像是向他求助,又像是极力的挽留。

下一刻,周遭却陷入一片漆黑,火海和顾渊都消失不见。

伴着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抽气声,长乐眼睛一闭,彻底的晕了过去。

数日后,新皇登基。

天子在登基大典上宣布恢复长乐长公主的封号,仍赐居无极宫。

长乐却在事后向天子请辞,希望离开长安。

天子当她怀念封地,于是将原本的封地也一并赐还给她,以便她在长安待腻了便可回去。

怎料长乐才刚谢了恩,立刻就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辞行,离开长安往封地去。

第81章 眷侣

夕阳遍布天际,将腥红之色弥漫开来。

边关之地的傍晚没有长安城里华灯初上的繁华,倒是多了几许苍茫。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娇艳,只可惜花下的软榻上空空如也,徒留满院的美景无人赏看。

灼夏捧着羹汤,加紧步子行至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窗上的灯影灭了。

浅冬正掀了锦帘出来,蹙着眉与她相视。

灼夏将羹汤抬高些,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浅冬愁云满面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连一贯开朗的灼夏也跟着染上了愁色,一面退开来,一面兀自喃喃:“都过去这些日子的,怎的还是如此啊…”

她们两人离开后,整座庭院彻底陷入了寂静。

夕阳散去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愈渐朦胧。

月光下,海棠花瓣随风散落,窸窸窣窣的,仿佛下了一场花雨,又似精灵仙子旋身而舞。

银色的华光流过窗棂,笼罩在床榻上。

绸缎般的青丝散开,像是水墨氤氲在宣纸上,又像是倾泻的瀑布。

那掩着被衾的人却并没有入睡,在幽暗中睁着一双水眸发呆,怀中紧紧抱着一件残破不全的战甲。

在浅冬和灼夏看来,她这段日子除了还喘着气,其他也就和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吧?

悲伤吗?那或许是悲伤也无法形容的情绪。

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已经历过太多的打击,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可唯独这一次,她终于挨不过去了。

即便在顾渊南下平乱的时候,她也有过些许的担心,可直到裴元将这战甲示于她面前,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是子皙啊!

身为大晋朝第一的佞臣,即便朝堂中权力,即便皇位易主,国号都改了数遭,可始终屹立不倒的只有他啊。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不久以前分明还好好的一个人,临行前甚至还拥着她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怎么就一去而不复返了呢?

长乐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过不了这到坎。

从长安到封地,这些日子她都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度过的。

闭上眼睛在睁开,就已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发凉,只有终日的抱着这件战甲方才觉得好些,好似可以从那上面汲取残留的他的体温。

如此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又将双臂收紧些,终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一陷入沉睡就被梦魇纠缠着。

满眼都是腥红的火光,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渊站在火光的中央,用尽了力气也救不了他。

反复折磨着她的绝望感幸被一连串细微的声响打断。

她分明从梦中惊醒,却又恍然仍陷在梦里。

月光之中有人推开门向她靠近,朦胧的身影逐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她却不忍彻底的清醒,因为即便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影,对于思念已久的人来说也已经足够。

是梦吗?还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点儿不甘在作祟。

这些天除了身陷火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出现在面前,无论是幻象也好,是梦也好。

当那个身影驻足在床榻边,她却终于忍不住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件甲衣,不敢说话,只能怔怔然望着他。

“怎的消瘦成这样?”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令人怀念的声音充满了怜惜。

只是一瞬,心上最柔软的那一处似被触动,泪水控制不住的决堤而出。

长乐捂嘴哭得伤心,却拼命忍住不敢出声,唯恐惊散了梦境。

下一刻,那幻象却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她则整个人怔住,直到他不断的于耳畔安慰的低语,直到他捧起她的脸,用进一步的缠绵掠起了她的呼吸,她才终于想起那根本不敢奢望的可能。

月转朱阁,花落无声。

分别许久之后,当再度用最亲密的方式切身感觉到他的存在之后,长乐才终于从这场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下她放开了甲衣,转而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乌发撒满了他雪白的衣袂,仿佛是要宣告着一切为她所有的归属。

“我想了许久,也只想到这个法子能够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顾渊将薄唇轻贴于她的额际低语,声音化去清冷,满载浓浓的不舍与自责。

“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啊。”她嘴里说着怨怼的话,双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顾渊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眼,叹息道:“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惹,唯有断个干净,才能重新开始。”

长乐由着他温存,却蹙眉道:“你就不怕我随你殉情?”

他的眸色明显沉了沉,拥着她的双臂下意识收紧,停顿片刻后道:“乐儿答应过我,所以一定会守承诺。”

这时她又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方知蕴涵深意,却不禁失笑,还真是委婉呢。

片刻后,长乐似想起什么,仰头凝视他道:“瑞王捉拿叛党之时,是你给裴元通风报信的对不对?张贵妃之子的所在也是你让人传信的对不对?原来你早已有谋划?”

面对她揣测与接连发问,顾渊却丝毫也没有惊诧,只是唇边浮着浅笑的凝视她算是默认。

长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总以为可以用权力或是别的占有你,如今才知,原来我只是一步一步落进了你的网里。”

对于此话,顾渊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蓦地一翻身又十指相扣的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即便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让她贪图着更多的缠绵,可是刚刚骤雨初歇,她已有些受不住,于是半哀求半撒娇道:“再这么下去天就要亮了。”

然而这些时日的分别已经让顾渊疯狂,他不由分说的压了下来,气息不稳的伏在她耳边道:“时候还早,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上路的。”

接下来,长乐的抗议和哀求就都融化在了一片隐忍的轻银中,流淌进了无边的夜幕里。

很快,长公主在封地消失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

那时候裴元正与众朝臣一起在御书房商讨政务。

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坐在龙椅上一双脚都悬在半空,专心致志的听朝臣们讨论得激烈。

他们每讨论出一个结果都会象征性的询问天子的看法,而天子也只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朕无异议。”

正是一片君臣祥和的情形,内务总管带着信使焦急来报:“长公主不见了!”

御书房里顿时就乱了起来,裴元和几位与长乐亲近的朝臣更是跪下来向年幼的天子请求:“请皇上立刻派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

怎料一直没有什么想法的天子这一次竟没有说同样的话,而是在顿了许久之后道:“诸位当中有不少都是皇姑母的知己好友,自当比朕更了解皇姑母,可是到了如今,连朕都懂了皇姑母的心意,你们怎的反而不懂了呢?”

天子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裴元以及一干朝中重臣都陷入沉吟和惊诧,为了他们不曾了解的心意,也为了这位新登基的幼帝。

而此时的江南,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长乐褪去繁复华服,仅着一身普通的素色襦裙,笑意嫣然的站在顾渊的身侧。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顾渊看着陌生的宅府,侧头看向长乐:“这是…”

他的目光一触上她就变得满含柔情,看得长乐不由的绯红了脸,也不回答,只是上前一步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不一会儿有小厮来开门,问她们是何方来客。

长乐道:“有劳这位小哥通传,我们从长安来,是你家夫人的旧友。”

那小厮一听连忙恭敬的稽首,一面引了他们进去,一面让人进去请夫人。

顾渊虽听长乐提到过江南是她母妃的故乡,可从不知她在江南还有朋友。

两人方随那小厮行至幽静的庭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

顾渊不由得顿住脚步,却是彻底的怔住了。

眼前这个正试图向长乐行礼,却又被她扶住的人竟是多年以前原本已经葬身火海的林姬。

和长乐打过招呼之后,林姬又来向顾渊行礼。

她只是略欠了欠身,看着他的目光早已没了多年前的炙烈,倒是多了释然的平静。

见他淡漠之下携着诧然,林姬猜到了他的疑问,引了他们至厅堂里上座后,便解释道:“那时我本是一心求死,幸得长公主相救,又替我谋划演出那样一场戏,使我得以离开皇宫。”

“后来,我辗转来到江南,嫁给如今的夫君,虽说他只是一介商贾,可待我极好,我自小便没了父母,流落烟花之地,从未想过能够有个自己的家。”

她说着,不时下意识的用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头间目光里都是将为人母的柔情与幸福:“现在的我觉得很幸福。”

故人相见,似有叙说不尽的话。

林姬与他们二人聊了半日方才作罢,又对他们道:“我已为二位备好了车马,只是碍于这身子不便,不能陪你们游赏,还望见谅。二位也务必多留几日,虽不能报当年重生之恩情,但求聊表心意。”

长乐却微笑道:“我们也只是来看看你,不敢多叨扰,过去之事更不必记挂,我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她这样说,林姬顿了顿,方才浮起笑意,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数日,长乐便与顾渊一起游历江南美景。

在那白堤垂柳的微阳下,她倚靠在他的怀里,由衷的叹道:“原来这就是江南风光,儿时总听母妃提起,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来。”

“谢谢你,肯陪我来…”她说着,仰起头凝视他的侧颜。

那幽潭般的眼眸里浮起柔和的涟漪。

他凝视着她,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将薄唇贴于她耳畔道:“为何你对林姬说是为了你自己?”

想不到他竟还在这件事上留了心,长乐不由得弯起嘴角,笑意嫣然道:“那时看到她对你的心,我就想到了自己,又如何能忍心不给她一个善果。”

顾渊被她这看似轻松的话微怔住,忽的敛起来薄唇边的浅笑,当长乐以为他恼了的时候,却忽然低下头,毫无征兆的吻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