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念一想,能被邀请到将军府的多半都是金陵的权贵,指不定宴席之上还能见到昔日故人或是仇人也尚未可知呢?

薛宁玉眼看离开宴不到一个时辰,忙把长陵推入屋内,召来一群使唤丫鬟,正准备撸好袖管打算梳个朝云惊鸿髻,却听长陵推诿道:“我昨夜没睡好,落枕了,头上东西挂太多脖子撑不住。”

薛夫人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由着她垂发于后,只结了一个燕尾髻,饶是如此简单的装点,就已经够脱俗的了,再施上粉黛口脂,连一旁偷瞄的丫鬟都瞅得脸红。

本来薛夫人还想挑选玉镯珠链,抬头端看这番艳比花娇,也觉得没必要再画蛇添足了,她捻起一块轻烟罗纱,笑了笑道:“这宾客多是男子,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戴上面纱比较合适。”

长陵:“……”

既然面纱都备好了还在脸上涂涂画画是为哪般?而且戴着这个赴宴……是尽让她坐着不让她动筷的意思?

长陵默念了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镇定的接过面纱,问:“几时开席?”

*****

此间家宴往往都是在晌午前开席的。

园中绿柳周垂,引蔓牵藤,沿池塘而坐,一面饮酒聊天,一面赏荷听曲,恰恰合了那些权贵的附庸风雅之意,人未到齐,已热了场子。

长陵坐于侧席之上,眼神时起时伏,盯了好半晌,一个熟人没见着不说,还要任凭宾客前来观瞻,真是烦的不行。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荆无畏端着杯盏来回走动,看上去言谈欢畅,实则不过敷衍寒暄,长陵眼瞅着没劲,正欲起身离席,突然听前院门的仆从高声喊道:“侯爷到——”

但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施施然步入园内,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直襟长袍,袖口镶绣金丝腾云祥纹,轩轩如逢新雪处霁,丰朗中又透着几分贵气。

席间各权贵一见来人,纷纷起身相迎,好不殷勤,他也只是客气浅笑,眼神中带着疏离之意,虽然人人上前奉承,却又不敢过于逾越。

长陵远远望着被围在人群中心的贵公子,微微怔住。

她虽然一直知道叶麒生的好看,但这金冠束发的形象与此前的不羁颇是不同,不仅多了几分庄重,气场之足简直判若两人——

一时间主场的重心似乎悄无声息的挪移了。

荆无畏见来了贵客,立马上前相迎,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将叶麒往长陵坐前引来。

“快来见过贺侯。”荆无畏比了长陵一下,“侯爷,这就是小女了。”

长陵缓缓站起身,轻纱遮不住她的风华,她没有施礼,而是对上了他的眼,淡淡开口道:“哦,见过贺侯爷。”

第四十五章 :误认

叶麒的瞳仁颤了一下, 一时既没说话, 也忘了将视线移开。

当日在参狼山, 他听余平说起南絮被符宴归带走, 心中本是盛着滔滔怒火, 想着回到金陵定要将这个小妖女剁成肉碎,以偿“长亭”之命。

回了都城,方得知她是荆无畏之女,今日前来赴宴, 本还带着侥幸之心——也许当日五毒门门主并有没有剥去她的皮,只是他弄错了。

直到此刻, 他看着这一双波湛横眸, 心脏嘣地快跳了一拍, 有那么一个须臾, 他几乎快要认定这个人就是“长亭”。

荆无畏见叶麒瞧的出神, 还当他是被小女的外貌所慑,于是轻咳了一声:“侯爷?”

“金陵城中都说荆将军的女儿沉鱼落雁之姿,”叶麒开了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长陵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为了配合做戏才不揭穿, 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小子倒反应的快,没有蠢到当场问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荆无畏正待回应,又听叶麒道:“荆小姐瞧着有几分眼熟,我们之前可曾在哪里见过?”

长陵:“……”

“侯爷说笑了,我这小女一直都流落在外, ”荆无畏神色稍稍一变,“怎么可能有幸见过侯爷呢?”

“本侯前阵子还在游历北川,兴许和荆小姐打过照面也说不准呢?”

长陵不知这叶麒是中了邪还是失了忆,听话里处处带着刁难的意思,她眯了眯眼,道:“我从未见过侯爷,您见到的恐怕另有其人吧。”

叶麒心下打了个突——另有其人这四个字总觉得听着不对劲。

突然席边宾客有人出声道:“符相来了!”

众人偏头望去,但见符宴归跨步而来,端的是一派从容,谁也不敢小觑,于是这边和侯爷打过招呼的,又不约而同拥向了丞相大人,符宴归只是春风和煦般的点了点头,便径直朝往叶麒方向走去。

长陵本来还待给叶麒多一点暗示,这下只能先把话咽回肚中,符宴归走上前来先行了颔首礼,随即对叶麒笑道:“贺侯,北境匆匆一别,符某就一直记挂着侯爷的身体,回京后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如今看侯爷神采奕奕,我也就放心了。”

“符相客气了,在北境时我人事不省,谈不上一见自然也就谈不上一别了。”叶麒也谦和笑了起来,“不过,在我的印象中符相甚少参加这种聚会,不知荆将军家有什么稀罕宝贝,居然能让符相也来凑这个热闹?”

荆无畏闻言,呵呵道:“侯爷有所不知,符大人与小女本有婚约在身,此次能寻回小女,也全仗符大人出力了。”

符宴归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看长陵端站在那儿,主动关切道:“这两日可还习惯?”

长陵没想到他会忽然找自己聊天,怔了一下,“还好。”

“那就好。”符宴归的语气像是和她认识了八百年似的,“我这几日公务繁忙,所以才没来找你,过两日,我再带你出去逛逛?”

长陵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哦,好。”

正常情况下,人家小两口聊私房话,识趣的也该自动回避,贺小侯爷看上去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站着不走不说,还笑盈盈道:“真是郎才女貌,可喜可贺啊。我听说荆姑娘之前流落在外,符相是如何找到她的,又是何时与荆姑娘定亲的?”

长陵眉梢反射性的一挑,符宴归丝毫不介怀,道:“我那时救过侯爷之后与荆姑娘无意间重逢,亲事是多年前定下的,侯爷没听说也正常。”

长陵听出了弦外之音:救你这件事没讨你还个人情已经不错了,至于我要和谁定亲什么时候定的都是我的家事,关你屁事?

这话一出口,叶麒果然无法继续尬站在二人之间了,整好人都到齐,荆无畏邀众人入座,叶麒目光复杂的望了长陵一眼,便也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长陵更是莫名其妙了:这厮怕不是真来拆台的?

符宴归在长陵身旁就席,看她一脸的一言难尽,随口问道:“你认识贺侯?”

“不认识。”长陵立即敛回了眼神,“我方才听你提到北境,你在寻我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个小侯爷了?”

“嗯。”符宴归点了一下头,“他有他要办的事,我们只是刚好碰上了,他受了伤,是我请大夫替他诊治的。”

长陵本想吃点什么,想起戴着面纱,又放下筷子,“可我怎么觉得他对你不太友善?”

“有么?”符宴归由始至终盯着长陵,忽然伸出手撩开面纱,长陵下意识想避,但见他一笑,“你不会真想饿一整顿饭吧?”

“……我自己来。”长陵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捻开面纱,随手塞了一块糯米糕,看符宴归眼神没挪开,“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那晚,你说有事要问……”符宴归身子微微一倾,凑近一些,“后来你就没有说下去,我一直好奇……你想问什么?”

长陵噎了一下。那日她得知南絮的父亲是谁,本是想问符宴归关于荆无畏的事,结果后来本尊出现,后头的话自也不需多说。就不知现在符宴归说起这个,有什么用意?

“我忘了。”长陵想了个最简单的搪塞借口,“多抵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吧。”

“原来如此。”

叶麒的余光瞥了过去,见对面那两人轻声低语,看上去很是熟稔,心下又沉了几分:若是她,没有理由与符宴归如此亲近。

念头一起,便再无法直视那副皮囊了,他低下头连饮五杯酒,奈何这宴上的酒不够烈,暖不了满腔凉意。

长陵看他一顿饭杯酒不停,着实纳闷,弱脉之人岂可豪饮?想到他这番动作是在消耗自己的内力,简直想把他拽到某个角落痛抽一顿——可惜符宴归始终坐在身旁,她脱不开身,到最后那小侯爷的居然提早离开,全程下来连一个暗示的机会也不给。

真是奇怪也哉。

若不是他佩的那枚环玉,她差些没把这位小侯爷与北雁遇到的那个叶公子当成两个人。

散宴之后,长陵将叶麒今日种种言行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疑虑尤甚,于是决定换一身衣服溜出府去,有什么误会见面再说。

没想到刚回到北厢,便在窗棂上看到一柄飞刀透木两分,刀柄上缠着布条,拆下一看,但见上头歪歪扭扭写着:门主,东城门莫愁湖古槐树下,亥时,我们都在。

落款处为“听风”二字。

“我们都在……”长陵微微蹙眉,心中暗付:莫不是五毒门的门徒来找南絮的?

前阵子还嘀咕着不知上哪儿去搞麻魂散的解药,这就送上门来了?

长陵将布条揉成团塞入兜内,待黄昏日落后,便寻隙悄摸摸的溜出了将军府。

原本她是想顺拐一趟贺府,但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距太远,她又没骑马,只能先去看看东城门那边的状况。

*****

莫愁湖边确实有棵百年槐树,槐花欲开,飒飒清风拂面,偶尔能闻到花香。

长陵耳根一动,看到树后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乍一眼看去有点面熟,仔细一回想,在五毒门被押去见南絮时,看门的似乎就是这位姑娘。

“参见门主。”那姑娘一见到长陵便跪下身,腔调带着哽咽,“听风以为……再也见不到门主了。”

长陵一愣,虽然取人皮囊之事五毒门人尽皆知,但这姑娘连问也不问,就笃定了自己就是南絮,未免也有些过于草率了吧?

“你起来说话,”长陵没去扶她,仿着南絮的慢条斯理的语速,“现下……门中是何情形?是箐答带你们逃出来的?”

听风站起身来,压低声音道:“箐答师姐还有聘宁师妹她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有晓旭、琴儿、念念死里逃生……我们逃出去之后就四处打探消息,听说您被东夏的人给带走了,心中实是担惊受怕,这才一路追到金陵来……”

一路追到金陵来?

且不提南絮究竟值得不值得这帮人如此忠心,五毒门树倒猢狲散,漏网之鱼不顾着逃命,还眼巴巴的跟到了金陵来,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眼下正值宵禁,我们担心人多惹来巡兵,她们都暂时避在城外破庙里,听风这就带您过去。”

听风说只有她一人,但是长陵分明察觉到这周围还有其他人的鼻息。

她不动声色的斜睨一瞄,没有人影,但能感受有人身在暗处——

武功甚高,叫人难以察觉,五毒门中不太可能有这样的高手。

如此说来,是来监视她的?

听风往前走了一段路,见长陵没跟上,回过头,“门主?”

长陵思虑一瞬,跟了上去。

——索性将这个五毒门主扮演到底,她倒想看看,若是坐实了“南絮”这个身份,出来跳脚的会是什么人。

破庙离城郊不远,穿过野丛林一眼就能看到。

庙前小院落铺着一地枯叶,屋檐在月光下灰白黯淡,风拂去,尘土稀稀疏疏飘起,洒的门框上的蜘蛛网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