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但我今早还是派人撬开了越二公子的坟……”叶麒的声音轻缓,“棺木之中躺着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骨,是沈曜为了欺瞒天下人,埋下的谎言。”

长陵整个人一震,哑声道:“你、是说……”

“你说过,你与越家……有渊源,”叶麒深吸一口气,“若是越大公子的尸骸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得出么?”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一股没由来的颤意从腰脊窜上头皮,麻的她面色全无,想要开口,迟迟没有发出声来。

叶麒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臂弯,“什么都别想,只要回答我,能认得出么?”

不知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凉,还是他的手热,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到体肤上,长陵回过神来,对上他瞳仁中的光亮:“能。”

“好。”

叶麒松开长陵的双臂,回身吹了一哨,不出片刻,便有几人穿过密林出现在眼前,手中都带着铲子、铁锹之类的工具,还有一人长陵认得,是贺府的那个名叫七叔的掌事官。

“七叔以前当过仵作,也盗过墓,”叶麒对长陵道:“他们都是我贺家信得过的老人。”

长陵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毕竟是专业盗过墓的,七叔自己举这个火把不动手,左支右使了一小阵,很快将岩石砌成的冢丘开出一道半人高的口子来——连土都没掀动多少。

底下是一个中空的墓穴,七叔钻进去片刻,出来时冲叶麒点了点头。

墓穴不深,穿过狭小的入口,一眼便能看到洞内的光景——石壁上诸多凹口内摆着各式各样的朱陶器、铜铸品,棺木埋在地底下只露出一个雕龙的棺盖,前后各摆着一只石兽,可以想象下葬时该做的仪式、该陪的陪葬品倒是做足了。

七叔和另外两人合力将棺木抬了出来,尘土扑朔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已久的泥草味,叶麒对七叔道:“你们先出去,有需要我再叫你们。”

长陵走到棺木前,几度试图使劲,但也不知怎地,她那一身能撼天动地的力气在这时偏偏使不上分毫,她轻而急地换了两口气,一双手自她身后绕过,搭在她的手边,“我帮你。”

她不知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侯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将沉若千钧的棺盖徐徐推开,刚推出几许时,长陵忽然偏过头去,“你来吧。”

叶麒侧了个身,轻声道:“好,我来。”

窸窸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待听到最后棺盖落地砰的一声,长陵心头不禁一抖,眼神怎么都不敢往棺里扫去。

“长亭,”叶麒道:“你转过身看一眼。”

这一句话好像凭空给她添了一点勇气,她缓缓挪过头,像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目光落入棺柩,看到里面躺着一具骸骨。

长陵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腰看着,从头颅看到了脚骨,搭在棺边的双手指节白得吓人。

“这人身上骨骼完好,生前应该没有受过重挫,我……”叶麒还没说完,看到长陵忽然将手伸入棺中,覆上那具尸骸,他身形一倾,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在那尸骸手骨上方一寸停了下来。

长陵的眼前倏然模糊了一下。

很多年以前,长盛曾嘲笑过她:“你知道你装男人哪里最不像么?”

“喉结?”

“不是,是手。”长盛道:“你那双手细看根本就不像男子的手。”

“我手不小了,”她张开掌心,做出了一个挥掌的动作,“一掌够拍死一头牛了。”

长盛挑衅伸出自己的手,在长陵手前一比——长出她一个半指节,“小手妹?”

她“嗤”了一声,“大手鬼。”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叶麒的手背上,他愣了,转过头,看到长陵通红的眼眶里突然掉下什么东西,滑过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曲折的线。

叶麒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汝眸中无酒,吾视之即醉。

他看到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反握住自己的手,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他不是大哥,大哥的手比我长许多,这人的手和我差不多……”

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此时,长陵甚至忘了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凝视着叶麒,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他的肯定。

叶麒郑重点了点头,“大公子在北溟峰山洞之时肋骨就断了,但这具尸骸却完好无损,足见他不是大公子,应该只是当年沈曜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找到的替身罢了。”

“为什么?”长陵的嘴唇白得吓人,“莫道云不是说,沈曜他们找到了大哥,如果大哥在他们手中,他们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尸身……”

“因为大公子并不在他们手中。”叶麒一字一顿道:“他在十一年前就逃走了。”

长陵怔怔的望着叶麒。

“你说什么?”

“说来话长,”冢内尘土飞扬,叶麒被呛的咳了两声,“我们不如出去说吧。”

山峦高处,茫茫星河悬在眼前,触手可及。

晚风吹乱了长陵的发梢,她总算从一片凌乱中找回了一点理智,“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今夜才把我找来……”

叶麒点了点头,“你知道方锴么?”

长陵想了一下,“以前,我将一个山寨里的贼匪收入越家军中,有个人好像是叫方锴。”

“我得到消息,当年大公子离世时,那方锴也在同一日生急病死了,但是这段时间,刚好有人在淮郡发现了这个人,人是疯了,但是有一句话却反反复复,说的很是奇怪,他说,‘不是公子’。我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觉得兹事体大,所以赶去溪镇见了一下这个人,”叶麒似乎有些腿酸,找了个光滑的岩石坐下,“在见到这人之前,我让七叔将我装扮成大公子的模样,一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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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叶麒刚迈入屋内,方锴一看到他,惊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大公子,你是大公子!你、你当真没死!”

叶麒神色一凛,道:“我怎么会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锴热泪盈眶,跪到地上,膝行几步,“沈盟主说您死了,荆将军也说您死了,他们都说您死了……可我、我不相信,我偷偷、偷偷去看,那榻上的人虽然很像您,但您教过我功夫,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您……我和我们老大说,说您没死,说他不是大公子,可是老大不信,还非要将我撵走……我说的是实话啊……”

叶麒蹲下身,沉声问道:“你离开军营后,去了哪儿?”

“我去了哪儿?”方锴双眼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又走回去了,我想找老大他们,我想说清楚,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大他们都死了……就躺在那野坡上……满地都死血……我一个个看,一个个的看,可是他们都死了……我看到前面还有人在杀人,我很害怕,我不敢动,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只听到他们说……说……”

叶麒:“说什么?”

“一个人说,‘他本来就是垂死之人,如今带走他的人也中了万毒镖,定是活不成的,’另一个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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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听到这里,忍不住急问:“那方锴说的那个‘他’,是……”

“就是大公子。”叶麒重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跟前,“也许是在北溟山洞之时,又或许是他们把大公子带到了军营之后,有人救走了大公子,但是沈曜他们并不希望这件事被人知道,才匆匆找了个死尸扮成大公子以掩人耳目,却没有想到会被方锴识破。我想,当时方锴的同寨兄弟也察觉出了什么,故意说他是得了急病,好让方锴离开,但还是让沈曜觉出不对,所以才杀了他们灭口……”

她的瞳仁亮了起来,在无尽的黑暗与深渊之中看到了希望,哪怕只是那么一星半点,又如何不令人百感交集?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落寞了下去,“可是,如果……”

“如果大公子还活着,为什么这些年从来没有出现,为什么可以眼看着越家军落入沈家之手?”叶麒只要看着长陵的眼睛,好像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是啊,也许大公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那也只是也许,另外一个也许是他还活着,不是么?”

长陵心头一震,“另外一个也许?”

“是,就像你一样。”叶麒眼圈微微泛着红,但是嘴角微微扬起,“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就是不信,我一年找不到你,第二年继续找,三年找不到你,就再花五年的时间找,到我自己都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不就出现了么?”

长陵眼波微微浮动,“你……就不怕只是虚度光阴,到头来什么也等不到么?”

“我多出来的光阴,不都是你给的么?”叶麒笑道:“长陵,你害怕失望么?”

长陵呼吸倏地一窒,没有回答。

“我怕过。但是,万一呢?”叶麒深深看着她,“万一大公子还活着,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只是暂时的无法出现在世人眼前,也许他也在等你,也许我们就能找到他呢?就算找到最后,也许还是徒劳无功,但是那又怎么样,最多接受最坏的结果,回到原点,只要不被绝望吞噬,又为何要因害怕失望而放弃希望呢?”

“接受最坏的结果?”

“对啊,反正你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你只要好好保重你的身体,除此以外,你难道还害怕失去什么么?”

长陵垂眸,过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有。”

叶麒微微惑然,“是什么?”

“你。”

第六十一章 :谋划

大半夜的, 贺小侯爷先是把人家姑娘拉到坟地来观骸, 又担心这冲击力太过迅猛, 唯恐她一时激愤, 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去砍仇人, 才在星空下说了好一番劝慰的话——

没有想到,反而被长陵的一句话,喔不对,是一个字, 砸出了一个元神出窍。

他讷了好半天,要不是天太黑, 多半是要被瞧出烫红的耳根, “你、你……说什么?”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 纵是我再想隐瞒身份, 你也不会再信, 既然如此,我便把话挑明,”长陵坦然看向他,“我承认,我就是越长陵, 我也承认,今夜你对我说的话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希望,我心中十分感激……”

她稍稍顿了一下,“虽说我救过你几次,我本不欠你什么, 但我也不能因此心安理得接受你的牺牲,你明白么?”

前一刻以为被“告白”的小侯爷一脸懵的眨了眨眼,“什么牺牲?”

长陵看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好得很”四个大字,颇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还能活多久?”

叶麒似乎没有想到她突然有此一问,小鹿乱撞的心不免缓了下来,“原来,你说的‘你’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叶麒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什么,只道:“其实,生生死死都是命数,我做的事也都是想自己乐意做的,谈不上什么牺牲……”

“别打岔,你说说看,你还能活多久,”长陵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一年?还是半年?”

这句简单的发问,不经意撞上了他心底柔软的地方,叶麒低头一笑,“那天纪老头儿和你说的就是这个么?”

长陵:“我想听实话。”

“我不知道。但不论多久,我答应你,在我死前,会尽力……”

“我不需要你为我尽力,不论我多么想要找到大哥,多么想要报仇……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死。”说完,长陵又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补充道:“当年,我本来是想借你搅乱贺家,那一成真气对我而言,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

叶麒愣住了,孤月的清辉映在她身上,看去好像都有些暖融融的,长陵看他顾着笑,不由蹙眉道:“你明明就拜了迦谷师叔为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修习释摩真经?如果金陵的事将你绊住脚,你就应该远离中原是非之地,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麒看她如此一本正经,也不好意思继续傻笑下去,只好道:“我一向都很惜命的,哪有开玩笑?没练成释摩真经,是我真的不合适。”

“我不信。”纪北阑可没有必要诓她。“你但凡清净六根,不至于一点儿也练不出。”

叶麒双手负背,身子微微一倾,觑着长陵的神色道:“你要想啊,你没出现之前我都没练成,现在你就算把我赶走,难道我就能醍醐灌顶,忽然领会神功要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