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畏眼角跳了一下,下意识退到七杀堂主身后,洛飞惨然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长陵转眸扫了周遭一圈,继而她弯下腰,将霍真的刀捡了起来,轻描淡写的刀尖点地,一股暴风雨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低沉地道:“十一年前,你们弄折了我的剑,欠我一战,今日,我借刀一用,不知诸位,可否准备好了?”

“十一年前”四字重如泰山压顶,石峰上一时鸦雀无声,只闻洪流滔滔。

“不可能……”荆无畏目呲欲裂地说道:“不可能!”

越长陵早就死了,死于泰兴城瀑流之下,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韦驼连手指的剑都握不稳了,“二、二公子……不、二公子怎么可能是个女人……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装神弄鬼!”

“韦驼。”长陵拉着阿果妹走向他的方向,长刀在地上慢慢拖拽,刀石相撞的声音尤为刺耳,“你曾说过十年之后你的铁剑将会成为天下第一剑,今日当修成正果了吧?不知可否让我讨教一二?”

韦驼浑身战栗如筛子,徒然间他大喝一声,犹如一头猛兽般横起铁刀,扑腾而往,他的速度与力量已经大到了肉眼难辨的地步,然而堪堪走出三步——也就是一个眨眼的瞬间,他浑身一僵,睁大了眼睛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被写了一个“米”字的膛子,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再多说一个字,倒了下去。

长陵将他一脚踹下石峰,待飘远去后,才移开遮挡阿果妹眼睛的手,转头瞄向余下人,一字一顿道:“怎么,还不相信我是谁么?”

最后这句话用的男子腔调,在场所有人顿时胆战心惊,连同船上七杀堂诸人,望着她的神情犹如魑魅魍魉——遽然之间,他们看到了十一年前那个戴着半面谱,神威凛凛的战神与这个女人重叠在了一起!

生死关头,众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甲板上的高手们深知逃之晚矣,纷纷加入战团,他们虽然惊惧到了极点,但毕竟是一等一的高手,出手间并不慌乱,此上彼落,车轮似的拥了上来,阵仗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新仇旧恨,积淀已久而又不可抑制的伴随着深厚的内力倾吐而出,连天地都为之崩裂,山海为之翻腾,英雄冢重出江湖,又岂会有幸存的活口?

登时有人肋骨寸断,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肝碎肢断,一个接一个的倒于血泊之中!

倘若在方才,荆无畏尚存一丝惊疑之处,此番眼见一个个叱咤江湖的高手被这场恶斗逼迫的状若癫狂,终抵不过人头横飞的下场——

他信了。

天底下,除了越长陵以外,谁能无人可挡?

那些年,他随二公子南征北讨的那些年,只看得到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到如今,他才深深体悟到……与越长陵为敌,是一件多么可怖之事!

连濒死的惨叫之声都在减少了,荆无畏眼见情势不利,迅速躲了起来,命人撤船远去。

长陵杀了手中最后一个人——七杀堂堂主之后,但见那战舰已驶出一段距离,正犹豫要否掠水追上,忽见船身偏转了一个方向,船中暗格开出几道口子——三支炮口从里头伸了出来!

她心头暗叫一声不好,一手揽起阿果妹纵身跃起,但听“砰”“砰”“砰”三惊天之响,火石轰然炸起,石峰之上草木燃起大火,碎石飞溅,前一刻所站之处则被夷为平地。

长陵借着这股劲风扶摇直上,又带着阿果妹落在了一根浮木之上,本来杀死荆无畏就在顷刻,谁知对方亮出了火、药这么犯规的武器,如何不令她火冒三丈?

又见三枚火炮自天投掷而来,长陵凌空旋身而避,尚未找到得已落脚之地,骤见一道滔天巨浪横空而起,宛如水中忽然升起一道巨帘,生生截断了火石的去路。

长陵倒跃在一颗卡在岩石上的歪脖子树上,目光朝前探去,但见前方石峰的火已熄灭,峰顶之上站着一个颀长身影。

她倏地愣住了。

此情此景,实在是做梦也不敢想,她眼前模糊了一下,一颗心砰砰乱跳,等到视线重新清晰过来,见到那人转过头来冲她笑道:“抱歉,让你一个人应付了这么久,我来的还不算太晚吧?”

长陵呆呆望着那个本来以为此生再也不可能相见的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就把人给眨没了。

伏在长陵背上的阿果妹轻轻“啊”了一声,“是神仙哥哥啊……”

长陵浑身一震,问:“是他、你……也看到了?”

阿果妹奇怪道:“姐姐看不到么?”

此时甲板上的士兵们已经彻底吓尿了,一个是把人头当球踢的杀神,现在又来了一个把火石当球拍的魔鬼,这是天要亡他们的节奏啊!

士兵们不停地点燃火石投掷而出,叶麒本来还心急着要飞到长陵身旁,眼瞧着天空又飞来数枚火石,叶麒回过身将手一抬,水帘席卷成几条飞龙,张开嘴将火石咽了下去,沉入洪流之中。

“你们先在那儿别动,等我把这边处理完……”

他话音未落,身形忽然顿住,一双手猝不及防环上他的腰,自背后将他紧紧拥入,温热的鼻息近在颈后。

叶麒眸光深深一颤。

他听到她轻声道:“叶麒,我喜欢上你了,我确定。”

第九十三章 :解谜

气势如虹的水龙在空中挽成了一朵朵绚烂的冰花, 洋洋洒洒的落入河中。

所谓物似主人心, 叶麒的心被长陵那句突如其来的“我确定”颤了个心猿意马, 此时别说是杀意, 船上的士兵们要不是离的太远, 都要为这一场精彩绝伦的水上杂耍拍案叫绝。

奈何他们看不清情状,当发现火石不顶用后,改弓、弩上阵,与几条小舟并成一排, 待听一声令下,齐齐扣动手中弩、箭——

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 叶麒勉强维系住心神, 不待长臂挥起, 比前一轮更为雄厚的幕帘凭空扬起, 将漫天滂沱而来的飞箭震的没影没边。

“阿弥陀佛,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迦谷踏着一只小舟翩翩飘来,一手悬空舞动,一手竖在胸前,“方才将村里的活口送到他们老祖宗的那座山上去,怎么一下来就打起仗来了?”

然而没人顾得上回答他的话。

叶麒尚没有从刚才那一刹那的生死告白回过神来, 他呆呆的扭过头去,与长陵眼观鼻鼻观心的对视了一眼,“你……说什么?”

“哥哥,你是不是耳背啊,神仙姐姐说她喜欢上你了, ”被长陵一齐带到这儿来的阿果妹仰着头道:“你是男孩子,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再说一次呢?”

叶麒深深盯着她,喉咙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我是说……你、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

突然什么没说完,又一阵箭雨来袭,搂着他的手倏然一松,抢一步站到他的跟前,长陵一甩袖,刮起的一道劲风将周围都裹住了。她淡淡“哦”了一声,语气平淡:“我怕你只是灵魂出窍或是回光返照,说晚了,你就灰飞烟灭了。”

施出这一掌的时候,叶麒生怕她乱往前冲,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却摸到了她快如鹿撞的脉搏,又听阿果妹道:“方才神仙姐姐以为你死了,哭的可伤心呢。”

“别胡说。”长陵朝阿果妹瞪去了一个唬人的眼神,见叶麒呆呆望着自己,一时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点窘迫之意:“我是担心你万一真的死了,还不知我的心意,岂非死不瞑目?”

这下轮到叶麒怀疑这只是自己梦境一场了。

在此以前,他依稀能感觉到长陵对自己的些许好感,但却从来不敢妄想能得到真正属于她的爱恋,他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侧,要不是念在旁侧还有孩子在场,怕是要更近一点了,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晓我会死不瞑目?”

长陵素来淡漠的神情居然有几分灵动,“你糊弄我出洞的事还没找你算账,现在你最好老实点,我可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反驳的话。”

叶麒嘴角的笑意如初融的春,他一掌挥去犹如隔山打牛,将空中的箭矢冲散开来,“我哪敢反驳,我本来想说表白心意这种事和遮风挡雨一样,应该让男人来……”

“等你?拉倒吧……”她正欲扭头反讥,唇畔一股温润的气息一触即逝,牵着她的那只手仍未松开,他轻声道:“从十一年前我刺杀未遂的那天起,我就无比确定,我喜欢你。”

这句无数次欲言又止,不得不咽回到心头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了。

告个白还要扯上什么“刺杀未遂”,除了小侯爷以外,还真没谁了。

长陵望着他,看他微垂的眉睫掩不住眸中的光华,嘲笑的话语生生咽回肚子里去,她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但感受着唇上的余温,又觉得心中无限欣悦,她索性将一瞬的尴尬抛到一边,大喇喇望着叶麒,挑衅道:“唔,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肌肤之亲’了……”

叶麒被这句“肌肤之亲”惊的脚一崴,“喂,你、当着孩子的面可别污蔑我,这可不叫肌肤之亲……”

后边的话他没好意思往下说,长陵眉梢一扬,故作讶异道:“喔?你是笑话我什么也不懂么?那等下回有空,我再与你讨教一番便是。”

“……讨、讨教?”

叶麒的脑海里正脑补着一些不该脑补的画面,长陵一本正经问道:“自然是讨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啊,那个……”叶麒道:“我本来以为我会被活活淹死……”

然而在水下的叶麒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窒息难耐。

水漫过山洞时,他挣扎了好半晌,发现自己似乎能在水下呆的比普通人更长,虽说鼻腔不能呼吸,体肤却还能给予一点儿力量。

但半盏茶后,那股奇异的力量也开始逐渐消失,他重新睁开眼,发现周围生成了许多气泡——原来当水浸过那二十多个戳成小洞的机关,便能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水泡之中便是自外头涌进洞内空气。

那都是本能的反应,叶麒试着将所有水泡凝结在前,聚成一个大泡沫——那泡沫足够令他摄到一丁点儿微弱的空气,一口气喘上来时,脑海好似忽然灵光了不少,他环顾周围的一片水,心道:我既练了万花宝鉴,水于我而言,不就是我的武器么?

“我就试着借水的力量拢在掌心,将困在瑶上的铁勾掰开,”叶麒对长陵笑道:“试了好几次,想不到,真的给我办到了!”

*****

“我说,你们怎么还有空聊起天来了!”迦谷一个人应付着没完没了的箭矢,急的窝火,“船都快跑远了,你们还追不追?”

被小侯爷的死里逃生惊喜昏头了,长陵这才回味过,叶麒冲她挤了挤眼,对迦谷道:“师父,阿果妹就交给你了。”

什么也不必多说,他与长陵两人齐齐纵身一踏,过水微澜,借着几处漂浮的木桩瓦梁,不过几下功夫便缀上了欲要逃之夭夭的船舰。

船上的护卫队再是训练有素,遇上神级的高手也就是酒囊饭袋的水准,何况这一回还来了俩,铁桶一般的防御瞬间就破出了个大窟窿,长陵粗暴的破船舱而入,舱内剩下算得上“高手”的人也就一个朱一一个郭四,还有一个断了臂的游三一见到人来就跪地求饶,哭诉着自己只是个跑腿的什么也不知情。

长陵连瞥都懒得瞥他,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荆无畏,问道:“荆无畏,你是打算让我亲自动手,还是自己来?”

过度的恐惧令荆无畏额间的青筋跳了跳,这声音化成灰他都记得,确是二公子本人无疑。他自知大限将至,摆了摆手示意朱一和郭四往撤下兵器,定定望着长陵,忽然没头没尾道:“当年泰兴城一役,我听他们说二公子身中剧毒,坠入瀑布,但我心中犹是不信,这些年二公子在我梦中已来寻仇不止一次了……果然,果然啊,除非二公子自己想死,否则天底下又有谁杀得了你。”

长陵不是来和他叙旧的,她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没有更近一步:“当年,你为何要背叛越家?我爹和大哥待你不薄。”

荆无畏见她进到这门中,之所以没有将他一刀了结,自是心中尚有疑问,听她这么一提,反倒有些愣住了,仿佛岁月早已将过去的他阻绝在漫长的黑暗里,连自己都有些彷徨:“事到如今,我答与不答,都是必死无疑,二公子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长陵知道他不可能一问而答,听到外头叶麒仍在替她摆平源源不断的虾兵蟹将,她索性将长刀垂下,道:“我有几个问题,你若如实回答,我可以答应今日放你一马。”

荆无畏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你……放我?”

“三日之内,我不会动你,三日之后,我照样会杀你,”长陵意味深长道:“你可以逃到我找不着的地方,也可以回去通知沈曜,甚至再寻高手庇护……只要你的回答能令我满意。”

荆无畏毫不怀疑长陵想杀就能杀死他的能力,但若能多挣得三天生机,哪怕渺茫,也聊胜于无……

他心思电转,当下咬牙道:“好,我且问二公子,当年……倘若越家夺得了江山,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位,会是我荆无畏的,还是魏行云的?”

长陵眸光泛出了一丝了然的光——

魏、荆二人虽说是越家军的左膀右臂,但是论战功、论军略、甚至于论追随的年限……魏行云都高荆无畏一筹,假若越家当真据地为王,魏行云必尊于荆无畏之上。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你就敢投靠他人?”长陵道:“你又如何保证别人的就能信任你这样一个叛徒?”

“若是贺家或是当年的谢家,我自然不敢轻易投诚,但是沈家兵权自己不足,与他合作我就能占据主导之位,”荆无畏说话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凉飕飕的血腥味:“莫说是我,当年的付流景不也是因此选择的沈家?”

听到付流景的名字,长陵不自觉握紧刀柄,“所以你们联手,先是勾连雁国,再是嫁祸魏行云……为的是成全自己的野心?”

“乱世之中,有志之士皆可为之,人有欲望有野心何足为奇?越家难道就没有野心么?!”荆无畏睨视而来,“越老将军率我们兄弟众人杀出江东那一片天地之时,我确是诚心追随,盼望成就一番大事业……可惜,可惜老将军死的太早,大公子他……明明手握重军可先自立为王,却不听我的劝解,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边境百姓,一味的消耗自己的兵马去对抗大雁,他军略过人深得民心那又如何?如此妇人之仁,是注定得不到天下的……纵然我不背叛,最终越家也一样会被贺家、或是其他人所蚕食……那我那么多年闯下的基业,岂不毁于一旦?”

这时,船舱内地板“嘎吱”一声响,叶麒踏了进来,冷笑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那是越家的基业,不是你的,你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据为己有,还要数落别人守不守得住,说你是畜生那都玷污了畜生……”

荆无畏见他出现,脸色一白,这意味着他带进村来的那些兵马都已经……他从未想过贺小侯爷也能有以一挡百的功夫,不由开口道:“还未恭喜贺侯练成了伍润神功,看来,东夏朝离江山易主的日子也不远了……”

叶麒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荆将军垂死之身,套话就不必了,想要活命不如先想好如何回答二公子接下来的问题吧。”

“二公子还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