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谷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带着她死里逃生,眼看她要自寻死路,如何不去阻拦?他死死扣住她的肩头,指着尚被卷在漩涡之中的村庄怒吼道:“别说你现在还身中迷药,行动不便,就算是我现在跳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区区肉体凡胎,你还妄想与天灾抗衡么?”

长陵不假思索道:“我要救他,他还等着我回去救他……”

“你怎么还不明白?”迦谷将她的肩膀一把掰过来道:“他要你出来找什么撬的东西,那都是糊弄你的!他只是不想你陪着他一起死罢了!”

长陵一愣,整个人都宛如冻住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她如此聪慧,岂能不知他的用意?在看到洪流来袭的那一刻,她就应该想到了那最后一个拥抱的深意——

那是诀别。

可她却连最后那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能听到。

长陵的眸光黯然下来,周遭一切呼啸的水声与山鸣都与她无关了。

迦谷看她好歹算是静了下来,这才慢慢松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道:“你先别想太多,待这水势过了,我会想办法游进去看看,争取、争取……把他捞上来。”

“捞什么?”长陵木然望着迦谷,“尸首么?”

水已经漫过寺庙半盏茶功夫了,人又岂能在水下活过半盏茶?

他已经死了,也许就在前一刻,或是这一刻,但长陵很明白,没有下一刻了。

迦谷忍不住哽了一下,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看不出泪痕,往日只会嬉皮笑脸的师叔残忍的点了点头道:“对,尸首,早点捞上来总比泡的面目模糊来得好。”

长陵闻言,浑身忽然发抖起来,她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地,没有出声。

迦谷不忍多看她,眼见洪浪稍静了下来,不远处的浮木上似乎趴着一个大声哭泣的小女孩,迦谷足尖一点,掠过水面将那女孩一把抱住带回石峰顶上,将她一把推入长陵身旁道:“我得去救其他人,你能不能看着她?”

迦谷生怕一时被悲伤冲昏了脑袋做什么傻事出来,他深知这师侄天生的责任感能令她撑过这最艰难的时刻,便找来个小丫头塞给她,果不其然,长陵低头看到阿果妹,一片荒芜的眼中恢复了一丝理性,她勉强点了一下头,哑着嗓子道:“你去吧,我……没事。”

迦谷这才放下心,施展轻功,借着水面上的各种漂浮之物,去寻救其他的幸存村民。

阿果妹仍在娃娃大哭,长陵蹲下身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别哭了,不知还要困多久,再哭下去,你会没力气的,没有力气,就见不到你娘了。”

“我还见得到我娘么?”阿果妹一听,稍稍安静了下来。

长陵声音发紧道:“……见得到。”

只是不一定是活的。

她没有把后面那句往下说。

“好,那我不哭了。”小女孩自然听不出这话外之音,只是紧紧握住神仙姐姐的手指,她巴着大眼睛望着长陵,突然道:“可是姐姐,你怎么还在哭?”

长陵呆了一下,“我没有哭,这只是雨水。”

阿果妹伸出手指在她眼角轻轻触了一下,一滴滴泪珠顺着眼眶滚落在小小的指尖上,“你骗人,雨水怎么会是热的?你就是哭了,你的眼睛都红了。”

长陵后知后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好似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口撕裂了,那些欠了许多年,埋藏许久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地奔涌出来,怎么也停不下来,怎么也流不尽。

阿果妹好像被她吓坏了,“姐姐?你为什么哭呀?”

是啊,为什么会哭呢?

不是说练过释摩真经之人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么?

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无坚不摧,即使泰兴城那一把大火将她的一切烧为灰烬,她依然可以从万丈冰缝里钻了出来,依然可以死灰复燃。

可是这一场洪流却好像湮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光亮。

长陵突然清晰的意识到,以后的日子,她也许还可以重新站起来,去杀人,去报仇,手染鲜血,或是放下屠刀……但是,她再也不会发自肺腑的快乐了。

原来,比被喜欢的人背叛更痛苦的事,是心上的人再也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长陵擦干了眼泪,回答阿果妹道:“因为天不容我,而我偏想逆天而行。”

这话听着没头没尾,阿果妹自然听不明白,她一心惦记着自己的亲人,见雨势渐弱,视野变宽,忙不迭的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了什么,睁着大眼呆呆道:“姐姐……那个是……是船么?”

船?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船?

长陵眯着眼抬头望去,只见细雨朦朦中,一艘形似海鸟的海船出现在视野内,那船身至少有十数丈之宽,船心头低尾高,乃是用作海战的海鹘战舰。

她愕然站起身来,看到那战舰之后另外还跟着好几只中等大小的帆船,船上都站着手持弓弩的士兵。

而当那首艘战舰愈发临近时,她见到甲板之上,站着十来个手持长剑的江湖人。

昔日的沧海派掌门霍真、真武门掌门平裳、丹霞门洛飞,甚至还有七杀堂堂主……诸多熟悉的面孔从她眼中一一晃过,那一年泰兴城外,围在沈曜身畔以长剑相指的那些老熟人,居然都凑到了一块儿。

依旧是熟悉的狰狞无耻,只是被围的人变了。

长陵望着站在船头前的荆无畏,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游三时,脑子“嗡”一声炸开,原本糊成一团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

是他。

是他放的水闸先淹过森林和村庄,再乘船而入,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荆无畏本以为当船进到村里时,应当是什么活口也不剩了。

他一路开进来看到一些垂死挣扎的村民,让士兵们顺手杀了,谁知开到底,竟然看到一座小小的山坳上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毛都没有长齐的小丫头,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女儿”。

船在距离石峰不到数丈的地方停了下来,荆无畏故作震惊的望着长陵道:“絮儿,你怎么会在这儿?快、快上来!那边危险!”

长陵的面色苍白如死,眼眶的湿红犹在,她将阿果妹护在身后,冷冷看着荆无畏,道:“原来是你。”

荆无畏看清她的狼狈之态,又见她身侧不见了叶麒,已经猜到了什么,抑制不住的狂喜就要溢出来,他前一刻还惺惺作态,这下连戏都不演了,丑陋的嘴角一扬,“不是爹,你以为是谁呢?若不是我故意留下了燕灵山的线索,假装同意你们的婚事……又怎么能把你们引到这儿来?若不是小侯爷亲自出马,又如何能破得了这二十八星宿阵呢?”

长陵狠狠攥紧已经握的鲜血淋漓的手,喃喃道:“越氏遗物中提到了燕灵村和贺家的二十八星宿阵,所以,你才想利用贺瑜进入这村庄?”

“喔?小侯爷连越氏遗物都和你交待了?”荆无畏颇是诧异的瞟了她一眼:“还是说,你一开始接近我,也是为了越氏遗物而来?”

长陵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只道:“你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南絮……”

“你在清城院种种言行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比武擂台之上你甚至没有用过一次毒……”荆无畏深表遗憾的摇了摇头,道:“我本以为你是符相的人,想不到你最终居然选择投靠了小侯爷……甚至为了他肯同入燕灵山,这一点,倒是让我始料未及啊……”

长陵心中生出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愤恨。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珍视的东西,都是被这样不堪的人给摧毁的。

“行了,念在当日明月霏对我施毒,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和你说这么多,已是仁至义尽……既然你对小侯爷如此情深义重,”荆无畏猖狂一笑,“不妨让‘爹’来,亲自送你一程,陪他共赴黄泉如何?”

他说到这里,船上诸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七杀堂堂主更笑道:“如此绝色美人就这么杀了岂不可惜?要是将军首肯,借本堂主来玩一玩……”

话没说完,众人脸上都浮现出猥琐的笑意,荆无畏接道:“那可难办了,我这位‘闺女’武功不弱,恐怕还得先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否则,怕是堂主你消受不起啊哈哈哈哈……”

躲在长陵身后的阿果妹早已吓得瑟瑟发抖,长陵褪尽血色的嘴唇却忽然动了动:“荆无畏,你说反了两件事。”

“第一件,明月霏给你下的醉逍遥解药被我掉了包,所以我没有救过你,”长陵一字一顿道:“不到一年之内,你必死无疑。”

荆无畏脸上的笑容一僵,不等他反应过来,长陵说了第二句话。

“等你出了燕灵村,一定会想去找明月霏要的解药,对吧?”长陵慢慢的往前走了两步,嘴角一弯,“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难得有这么多人陪你一起进来,黄泉之路想必不会寂寞,既然如此,那我就送你们一程吧。”

第九十二章 :战神

一个看去弱不禁风随时都要被风卷走的小姑娘, 说了这么句大言不惭的话,是没有人会真当一回事的。

众人一听不免露出了嘲讽之色,七杀堂堂主应如离对荆无畏道:“不过是强弩之末,故意这么一说唬一唬我们罢了……荆将军不必担心,就算当真中了什么毒药, 待将军将伍润刻在石壁上的秘籍练成之后, 何惧毒不能解?”

“堂主所言甚是,大不了,我们替将军跑一跑腿, 将雁国那小公主给揪来,任由将军您来处置便是。”真武门掌门平裳顺便献了个嘴上殷勤,指着长陵道:“眼下,就让平某代劳先将这丫头拿下!”

说罢,他自船上凌空跃下,一记软绵绵的掌风迎面飘来。这一掌虽看似柔和,实则深蕴浑厚内力, 若是躲开,这一掌便会在顷刻间快上十倍不止, 一招擒人,若是迎掌而上, 掌力则会倾囊而出, 正是真武门的拿手绝学擒杀掌。

长陵眉头皱也不皱, 右手伸到阿果妹肩上一抓, 下一瞬, 平裳一掌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人凭空一闪,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他方一落地,当即警惕回头,不及听人示警,但觉脑仁剧烈一疼,竟是被人从后方用足尖踢中!

平裳当即觉得天旋地转,手脚使不上气力,忽尔身形被人一托,却是沧海派的霍真及时跳上前来将他一把搀住——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长陵拎着阿果妹一蹿一跳,速度之快,连船上的人也只能看到一道残影,平裳自问方才虽未使出全力,但也绝无分过心神,然而依旧被一下踢中要害,他心下惊悚至极,只听那站在五步之远外的女子淡淡道:“平裳,我从前就说过,使擒杀掌的时候注意自己的脑袋,过去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这话太过耳熟,平裳一听浑身剧震,颤着指尖指着眼前的女子道:“你……你是……”

是什么,他已经说不出口了,但见他脑壳后崩裂出了一道口子,好似一股漏了底的杯子,鲜血与脑浆同时喷了出来,霍真被溅的手一哆嗦,由着平裳整个人直愣愣栽倒下去,滚入洪流之中。

这变故令所有人为之一骇,听她语气与平掌门乃是旧相识,这姑娘看去不过十七八岁,多年以前她才几岁?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但她一招之内击杀平裳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荆无畏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恐慌——比那日惊艳四座的御前比武,强上太多了……

霍真曾是当日在大昭寺被困的八大掌门之一,方才第一眼尚没有认出来,此时近在眼前,才想起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战五大高僧的蒙面女子,他不由握紧手中长刀道:“你、你是当日在大昭寺的那个……”

“霍掌门,这妖女诡奇的很,千万不要和她废话!”荆无畏心头一虚,对周围诸人道:“你们快去襄助霍掌门!”

这一句命令,竟然是要堂堂几位叱咤东夏武林的掌门人去合围一个黄毛丫头,这要是传扬出去,今后还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几位掌门人顿有不愿之色,他们心中断定平裳是一时疏忽大意,但荆无畏开了口,他们却也不得不听从,当下足下一蹬,丹霞门洛飞、铁剑门韦驼、铁岭门楚膺纷纷飘然而下,分立石峰山顶各端,将长陵与阿果妹团团围住,长陵斜了一眼,望着船上围在荆无畏身旁的一众七杀堂高手们,冷叱一声:“奉劝你们还是不要保留实力,就这么几个人,我打起来,也不过瘾啊。”

霍真方才不敢擅自出手,仗着人多势众,在场个个都是江湖中顶尖的高手,再无顾忌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贱人!”

话音方落,身形忽尔一闪,手中单刀运足内劲向长陵砍去,与此同时,洛飞、韦驼与楚膺三人也挥动自己手中的兵器——反正都不要脸了,索性来个彻底,一招解决了事!

电光闪石的一刹间,长陵一手迅速将木盒塞入自己后腰中,一手搂着阿果妹飞身避开,她自学成释摩真经以来,虽遇劲敌无数,从未落败,但同时应对这么多纵横江湖的一派之长,却是生平未遇,更别提她身边还带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拖油瓶!

她方才大放厥词,本是想激七杀堂的人一齐加入战团,如此,她只需要及时躲避,直到等待师叔归来即可联手对敌。

想不到堂主尹尊并不上当,如此一来,要是七杀堂随时趁虚而入,将一些卑鄙不入流的手段用在小丫头身上……

她刚这么一想,但见十几只肉眼难辨的牛毛小针直往阿果妹身上刺去,长陵旋身避开,但另外四人的刀枪剑棒又见缝插针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扑袭而来——

长陵本就悲恸交加,此时搏斗之际,瞧见这些纵横江湖的高手连基本为人的道义都不肯讲,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想到自从死而复生以来,回回与人交手都要思量如何取巧,心里不由道:我越长陵从小到大,何曾如此窝囊过!

思及于此,长陵不再顾念力复几成,相斗几何,将勃勃怒意涌至于臂,一掌劈空向前直袭而去!

蓦地一人“啊”地惨叫一声,身子坠在地上时整个人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俱裂,犹如从万丈深渊跌下一般摔成了一滩烂泥!

那人正是霍真,众人被这遭给撼的连连倒退——他们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区区一招隔空掌怎么可能会把武功深厚的霍掌门打成这幅德行……这女子,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妖魔鬼怪!

这下不仅是荆无畏惊了,连长陵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掌心,她感受到那股久违的强劲真气在体内源源不绝的来回周转,尘封已久的内力竟然在此时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