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林希现在是林家的顶梁柱,林家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了林希身上,林仕延这几年也一直在用心培养林希,委以重任。如果不出意外,未来接替林仕延位置的除了林希再无他人,林仕延虽然还有一个兄长林维,但林维并不参与经营,只占了少量股份,而且林维只有一个独生女菲菲,按照林家的家规,家业是传男不传女的,林维无后也是导致他未能参与家族事业的原因。

"曼曼,最近你要小心点,不要随便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林希突然又提到这个话题,面色严峻。

"为什么?"舒曼不以为然地一笑,"难道我还怕被人谋财害命?就我现在这样,一贫如洗,小偷到我家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除了那架琴。"

那架斯坦威钢琴是林然留下的,是架古董琴,八十年代在纽约索斯比拍卖行由林仕延购得送与爱子林然。对于舒曼来说,那架琴的价值并非钢琴的本身,而是因为那是林然留给她的唯一的纪念,她一直看得比命还重。

林希低头用小勺搅拌着咖啡,似乎是漫不经心:"小心一点为好,现在社会上很乱的,如果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接近你,你不要随便相信别人…"说着抬起头,问起舒曼的住处,"听说你住的地方要拆了,有什么打算吗?"

"是要拆了。"舒曼看着林希,犹豫了下,终于问,"林希,林然钢琴学校最近邀我去执教,你看这事…"

"哦,我知道,是我向他们举荐你的。"

"是你?"舒曼很意外。

"没错,副校长韦明伦是我的好朋友,他们最近正在招人,我立即就想到了你。曼曼,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了。你不用担心别人会说什么,因为我在学校也占有股份,没人敢说闲话,而且,是林然的学校,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进去执教。"林希叹口气,忽然又说,"回离城吧,你也该回去了,你爸妈年纪都大了,他们都盼着你回去。"

"是吗?"舒曼拖长着声音反问,语气甚是嘲讽,"我是死是活对他们已经没关系了吧,回去干什么?在他们眼里我是罪人…"这么说着,不争气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她努力咽回去,"你不用劝我,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过来了,就是死,我也会死得干干净净,不会拖累任何人,那个家,早就没有我了。"

林希沉沉地叹口气,每次谈到这里就卡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不过我要去伯伯家有点事,改天我们再约个地方好好聚聚?"他抬腕看了看表,"我派司机送你回去…"

"不了,你去忙吧,我正好要去书店买本书。"舒曼说着起身,拿起手袋准备离座,林希却坚持:"我送你。"

舒曼连连摆手:"不用这么麻烦,你还跟我客气啊,快点去办事吧,我反正是闲着的,正好可以多逛逛。"

林希见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

林维所住的西苑过去是林家的祖居,林家在离城和桐城有很多祖业,西苑其实并不起眼。老式的四合院,历经岁月沧桑已经有些破败,周围的树木倒是郁郁葱葱,将四合院跟外面的闹市整个隔开,非常幽静。以林维的经济实力,他什么样的奢华房子都住得起,不说他持有的林氏股份,仅凭他享誉江南的大律师身份,实力也绝不容小觑。为此内人冯湘屏怨声不断,说他是有钱不知道用的傻子,弟弟林仕延在离城住着数一数二的豪宅,凭什么他作为长子反倒住在这偏僻不起眼的野林子里。林维却不以为然,他素来低调,除了工作甚少出门,现在事务所也去得少了,除非是大案要案,他一般不轻易出山。

林希进门的时候,林维正在院子里整理花草,不大的四合院前后都种满花草灌木,但看得出,林维甚喜茉莉,所种植物中茉莉占了大半。现在这个季节不是茉莉开花的时节,但林维仍十分细心地打理,戴着老花镜,拿着花剪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在琢磨是剪还是不剪,谨小慎微的样子跟他在法庭上叱咤风云的样子判若两人。

"伯伯,您在忙啊。"林希进门热络地跟林维打招呼。

林维"嗯"了声,连眼皮都没抬,自个忙自个的,也不招呼林希进屋坐,当他是透明是空气。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林维在三个侄儿中最喜欢的就是林希,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辅导学业,恨不能当亲儿子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叔侄俩渐渐生疏,其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到现在,几乎是形同陌路了。倒是林夫人冯湘屏闻声从屋内出来,还算热情地跟林希打招呼:"哟,林希来了,可有些日子不见了啊,快进来,屋外站着冷。"

"不了,婶婶,我就在外面跟伯伯说说话。"林希很有礼貌地道谢。

"那你等会儿,我给你泡杯茶。"冯湘屏说着就进了屋。

林希见婶婶进去,走到林维身边,低声道:"伯伯,您考虑好了吗?这事等不得了,家里人都很着急。"

"你们着急关我什么事!活该!"林维看都不看林希一眼,"咔"的一下剪掉一根小枝叶,然后弓着身子退后几步,甚为欣赏地品味着。

"伯伯,您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是吗?一分子?"林维冷哼了一声,站直身子,目光犀利地逼视林希,"从你爷爷开始,就没把我当这个家的一分子,现在,你们连我仅有的一点股份也想打主意,当我是一分子?"

林希连忙辩解:"不是这样的,伯伯,实在是事出有因,万一股权落入外人之手,家族的事业就有全盘崩溃的危险…因为这半年来有人在大肆收购散股,出的价很高,明摆着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也跟我没关系,谁让你父亲教出那么个混账儿子,害人家破人亡,人家找上门是迟早的事!"

"您不能这么说,伯伯,"林希压抑着火气,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家父是管教不严,Sam才闯出那样的大祸,但当初可是您给Sam做的无罪辩护…"

"混账!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是在怪我吗?"林维一把扔掉手中的花剪,暴跳如雷,"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做,被关起来的就是你!你居然还不知道好歹,没良心的东西,枉我过去这么看重你…"

"伯伯!"

"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老子,我林维死都不会放弃股权,不是我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他林仕延忍辱负重三十多年,他心里不是没数,能让的我都让了,还要我怎么样?"林维气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冯湘屏连忙从屋里跑出来,着急地将他往屋里拉:"老林,你又发什么脾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你看你这血压…"

"你走开!让我跟他说清楚!"林维一把推开妻子,大步走到林希的面前,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跟他说:"林希,从小我怎么待你的,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如果你知道我这半生是怎么忍过来的。你还会这样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说话吗?我们大人的很多事,你们做晚辈的未必知晓,不要总把身家利益摆在前头,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比利益更重要,你到时候悔之晚矣!伯伯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年,你就让我好好实现我的心愿,过我自己的生活吧…算我拜托你,行吗?"

林维格外加重"拜托"两个字,眼底转瞬即逝的痛楚无法让人不动容,林希咬着牙,声音都在颤抖:"伯伯,您待我的好我怎么会不知道,从小我就被父亲冷落,是您给了我父爱一般的关怀。现在我长大了,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您也应该知道,我是身不由己啊…"

"你要担那么多责任干什么?你真以为你老子会把一切都给你?林希,不要太天真…"

"他可以不给我,但属于我的我肯定得要回来!"

"你觉得什么是属于你的?你真的知道吗?我看你一点都不知道!好好的建筑不学,偏要学医,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你想要的,林希,人这一辈子想要的太多了,你必须搞清楚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万贯家财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将来会后悔的,林希!"

"伯伯,那您最想要的,难道就是让这个家分崩离析、名誉扫地吗?"林希毫不畏惧地迎着林维的目光,欲言又止。

林维闪烁其词:"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忍了三十多年,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大人的事,你不明白…"

林希说:"我不需要明白,我只知道我至死都会维护家族利益,何况您有婶婶,还有菲菲,您该为她们多想一下,伯伯!"

说完这些话,林希黯然转身,穿过郁郁葱葱的茉莉园,径直朝门口走去。临出门了又回头,冷冷地说了句:"就算您不让股权,也请您保全我家庭的完整,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的家庭,否则…"

"怎么样?"林维站得笔直,迎风而立。

林希隔着大片茉莉,直直地看着林维:"不是我威胁您,伯伯,到时候不要怪我不顾叔侄情分。您该知道,做医生的,见惯了生离死别…"

闻此言,林维挺得笔直的身躯开始发抖,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林希,我真庆幸…你不是我的儿子…"

"我也很庆幸,伯伯!"林希笑着反击。

组曲四命里的人[]舒曼终于还是决定去离城看看,既然是林希邀请她去学校执教的,她如果再推辞,似乎有些不给林希面子。而且副校长韦明伦也亲自给她打了电话,诚邀她加盟,虽然还没有见面,不过听那人说话的声音,非常和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其实她是很忌讳去离城的,每年除非是某个特殊的日子,或者哥哥和妹妹打电话要她过去,否则她不轻易踏足那座城市。

因为她很清楚,对于舒林两家来说,她是一个不祥的人。这是众叛亲离的代价,她避无可避,就只好尽量不去那里。

从桐城去离城有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出门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舒曼下了火车,在林希给她预定的酒店放下行李,步行去钢琴学校。离城现在已经是个繁华的大都市,高楼耸立,商铺满街,酒楼娱乐城比比皆是,跟十几年前那个宁静的小城相比,多了很多令人陌生的浮华。纸醉金迷、腐朽奢靡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向往。

但漫步到离城著名的桃李街和紫藤路上时,除了街道两边的香樟树更高大了些,她没有感觉到太过明显的变化,似乎外界的灯红酒绿还没有蔓延到这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桃李街和紫藤路均以城市中央公园为起点,是离城最具象征意义的街道,因为过去是租界,遗留下来很多的洋房和老宅,"文革"期间虽然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大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

这里没有柏油马路,仍然是老旧的水泥路,行人道则保持了原有的青石板,尽显岁月的沧桑。最具特色的就是这里的树木,多是南方特有的香樟树和榕树,遮天蔽日,郁郁葱葱,站在外面的闹市往这边看,只看到一团团的碧绿,隐约露出屋顶。一栋栋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掩隐在绿树丛中。很多的悲欢离合就在那些宅院里一幕幕地上演。

此刻,舒曼出了中央公园,远远地望见一大片的白色楼群掩隐在绿树丛中,最高的那栋楼上大大的红"十"字似乎在提醒过往的人们,这就是享誉江南的离城仁爱医院。她眯起了眼睛,明明是阴天没有太阳,却被什么刺得睁不开眼,眼底泛起朦胧的水雾。

一辆救护车经过公园门口疾速驶向医院。刺耳的鸣笛声渐渐远去。

她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滚落…耳畔有树叶落地的声音,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明明闭着眼睛,却看到满眼都是刺目的雪白色…时光交错了吗?她感觉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末日般的下午,对于她,对于舒、林两家来说都无疑是一场噩梦…

那天,舒曼赶到医院的时候,林然已经不行了。因为中毒太深,回天无力,医生已停止抢救。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唇乌紫。他的家人守候在床边,个个哭成了泪人。林父不在场,据说一听到噩耗就直接被抬进了抢救室。

林然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微睁着,已是弥留之态。舒曼扑到他的床头,握住他的手,不住地亲吻他的脸和唇,压抑着哭声,一遍遍地唤他:"然,是我,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我,是我…"

可是无论舒曼怎么呼唤,林然始终没有回答。但他肯定是听到了的,因为他的嘴唇在轻微地颤抖,两颗浑浊的泪,缓缓地,缓缓地,自他的眼角流出来…

然后,他的眼睛渐渐闭上了。床头的心电监测仪上,原本微弱的曲线最后拉成了一道直线。

病房里顿时被排山倒海的哭声掀翻。

舒曼紧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的体温逐渐变凉,直至僵硬。混乱中,舒曼被架出了病房,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白色被单拉过他的头…她尖叫着扑过去扯下被单,赫然发现他额头的那道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了,她一遍遍地吻着他的额头,不放过一寸肌肤,可是伤疤,真的像隐去了般踪迹全无。她知道那道疤的来历,跟他爱过的一个女孩有关,后来那个女孩死了,临终时抚摸着那道伤疤,要他别让这伤疤长在心里。不曾想,他为此疼痛了一辈子的伤疤竟然在他的生命终结时消失了。难道爱情的伤,非要到生命终结时才可以痊愈?

两小时后,无论舒曼怎么哭喊,林然还是被推进了太平间,早上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走得这么匆忙,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他甚至还没有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说过,他要亲自给这个孩子取名的。舒曼断不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折磨,仿佛是自己亲手替他挖掘的坟墓,撕裂的痛苦,无边无际的黑暗,泪水和哭声,像洪水决堤火山爆发般,刹那间就彻底将她摧毁…

她毁了,支离破碎。从此只剩下个空无的躯壳。

她的灵魂面对他冰冷的身体再次出窍,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一定是去追他了,也许追到了,他们在自己独有的空间里终于结合,一起弹琴,共奏出很多美妙的乐曲;也许没有追到,那她肯定找不到回来的路,从此她的魂魄游荡在外,没有了灵魂的肉体更趋于麻痹,这似乎成为她日后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曼曼,你…你要坚强!"林然的弟弟林希自己哭得接不上气,却还要舒曼坚强。

而事情的经过,也是林希哭着断断续续讲给舒曼听的。舒秦约了林然见面,说是签字。她的确是签了字,签完字最后要求林然吻她一次。林然满足了她的要求,可是她却趁机将一颗事先包了毒药的胶囊送入林然的喉咙,林然来不及反应,就吞下了那颗剧毒的胶囊,随即倒地。

舒秦则不慌不忙地到派出所去自首。

"我们去晚了,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我哥已经不行了,我亲自参与的抢救,早十分钟说不定都还有救…"林希哭得像个孩子,抵着走廊墙壁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他说他真没用,自己是医生,却救不了哥哥。这家医院就是林家开的,可是林然却死在自家的医院里。林希从此拒绝行医,只在医院担任管理和科研工作,他说他这辈子都无法再上手术台。

当时的舒曼,已经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茫然四顾,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可怕。她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梦,是梦,终会醒的。梦醒了,林然会好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曾发生。哪怕他们从不相识…

数天后,林然的葬礼,舒曼被林家亲友赶出了灵堂。

"是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你,我儿子怎么会被你姐姐下毒手,滚--你给我滚--"林然的母亲刘燕声嘶力竭地冲她咆哮。

两个月后,法院宣判了舒秦死刑,当日执行。囚车从舒家门口经过,舒伯萧夫妇呼天抢地,舒秦表情木然,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意。舒曼挺着大肚子站在人群中,囚车在她面前驶过的刹那,舒秦看到了她,迅速扫了她一眼,嘴角往上一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舒曼顷刻间泪雨滂沱。因为舒秦的笑容分明在说,她赢了!哪怕赢得的是一具尸体,她也觉得自己赢了!她用一个剧毒的吻带走了林然,就像当初把舒曼从林然身边踢开一样,她不会让妹妹有任何机会跟林然厮守。

五年了,舒秦凄厉的尖叫一直是舒曼挥之不去的噩梦。本来她还有个孩子可以作为寄托,却因悲伤过度不幸流产,她失去了和林然在这世上仅存的维系。命运赶尽杀绝,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念想。而且,厄运并没有因为林然的去世和孩子的夭折而终止,不久,在一次大型演出中,舒曼出现严重失误,加上负面新闻不断,从此没有人再敢邀请她演出。恰在这时,经纪人趁她精神崩溃之际卷款潜逃,舒曼全部的积蓄和财产顷刻化为乌有,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离城自然是待不下去了,舒曼搬到了毗邻离城的桐城。舒曼常想,若当年没有认识林然,没有经历那一切,她现在是什么样?可能还是那个风华正茂、骄傲的舒曼吧。

然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即便如此,她始终认为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生活应该可以继续。无论多么潦倒,哪怕外面狂风暴雨,她别无去处只能缩在屋子里发抖,看着窗外树叶簌簌地落,心里总还是希冀着春天的来临。

可是为什么她常常觉得很无力?就如此刻,她站在中央公园的门口,适才排山倒海的回忆令她有些发怔,一时间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茫然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努力地在想,我这是在哪里,我要去哪里,哦,要去见韦明伦,韦明伦在哪里,在哪里…想起来了,他说是樱花大道28号,樱花大道…是不是就是紫藤路附近的那条大道…

舒曼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真的就坐落在紫藤路旁边,刚好和紫藤路呈"7"字形,连接着中央公园。而此刻她就正站在中央公园门口,往左走就是紫藤路,往右拐就是桃李街,过一个路口直走就是樱花大道,非常微妙的布局。天空越发的阴沉了,寒风萧萧,舒曼只觉背脊出汗,人一阵阵的发虚,只好在公园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步行过马路。

顾名思义,樱花大道两侧清一色全是樱花树,从中央公园一直延伸至大道尽头的人民剧院,每年四月间,满大街都是纷飞的花雨,游人如织,是离城著名的旅游景点。林然生前很喜欢樱花,他的家人把钢琴学校选在这里,应该也是对他的怀念吧。不过学校设在樱花大道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条大道是出了名的文化区,音乐厅、美术展览馆、话剧中心、作协文联、电视台和报业大厦都设在这条道上,文化气息非常浓郁。

只是现在正是秋天,樱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尽显萧瑟。钢琴学校就掩隐在一片樱树林中,从大道的一个路口拐进去,避开了大道的车流,算是闹中取静,只见林中坐落着一片非常艺术的白色建筑,远远地就听见隐约的琴声从里面传出。而门口站着一位着西装的男子,大老远的就冲舒曼微笑,他应该就是韦明伦了,竟然亲自到门口迎接,让舒曼很不好意思。

"舒老师!"韦明伦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暖如春风,"久仰大名啊,终于把你盼来了!"舒曼打量着他,三十四五的年纪,戴副眼镜,气质儒雅,身上有种由内而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应该跟他从事的工作很有关系。

韦明伦非常和善,引着舒曼进入大门,一进去舒曼就怔住了,正对着大门的花圃中竖着一尊铜像,正是林然!

完全是真人般的大小,坐着的,双手交握,微微俯身望着前方。而目光刚好对着舒曼,面带微笑,栩栩如生…舒曼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五年了啊,除了梦里偶尔相见,除了他留下的那架琴,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跟他有关的人或物。

"这是林然去世三周年时专门请人雕刻的。"韦明伦背着手站在舒曼旁边,低声跟她介绍。

舒曼压抑着哭音:"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可以,我在那边楼上的办公室等你。"韦明伦很善解人意,临走还拍拍她的肩膀。

就剩她一个人了。她慢慢走近铜像,一步步,伸着手,就像无数次在梦里想触摸他一样。因为铜像是连接在一个半米高的大理石台上,舒曼必须仰视,她踮起脚,颤抖地抚摸他的脸,冰冷的,没有一丝热度,一如当年。

"林然--"舒曼将头伏在铜像的膝上,顷刻间情绪崩溃。

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有这般的剜心之痛,那痛楚从胸腔里骤然迸发,令她无法呼吸,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将心生生挖去了一块,血流如注,什么样的希冀也是枉然;从来也不曾想过,失去一个人会这么绝望,仿佛生命中那最重要的一部分,已随着灵魂彻底死去,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到今天还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着它千刀万剐。

五年了,她仍是走不出来。

"林然,林然,你一直在这里吗?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正是上课时间,花园中没有人,她抱着铜像喃喃说了些什么,没有人会听到。但她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远处教室里学生的侧目,甚至已经有人趴在窗户上看她了,指指点点。她可能也意识到这种场合不适合哭,终于哽咽着掩面而去。

韦明伦已经泡好茶在办公室等着她了。

"请坐。"他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

韦明伦很善于处理这种情况,他微笑着,随意地跟舒曼聊了起来,开头竟然说:"十年了,你还是没有多大变化,还是这么漂亮。"

舒曼疑惑地抬眼看他:"十年?"

"是,舒老师,我认识你至少有十年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耸耸肩,"当然,你不认识我。十年前,你还在日本留学,我刚好也在日本,看过你的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

舒曼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她睫毛轻轻扬起,淡淡地说:"哦,你认识的是那个时候的舒曼,很可惜,那个舒曼已经死了,现在你看到的舒曼,早已不记得从前的那些事了。"

韦明伦连忙说:"你也快别这么说,人这辈子哪有不走弯路的,人生总是要面临这样或那样的打击和伤害,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能老陷在里面出不来。活着,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而且还要好好地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见舒曼沉吟不语,又道,"舒老师,突然请你来,是有些冒昧,不过大家总还算是有缘分,虽然你并不认识我,但我一直在关注你,前阵子跟林希偶然谈到你,他就建议把你请来当老师,而这正合我意,希望你可以慎重地考虑,你不知道,学生们得知要请你来执教,已经热闹很多天了,都在期盼着你来…"

"可是…"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的顾虑,没有关系的,这所钢琴学校林家只占了少量的股份,真正的投资人是Sam。"

"山…山姆?"舒曼不知道有没有听错发音。

"对,他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不过因为他事务繁忙,很少来。学校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在打理,这家伙,当初连哄带骗地把我拉来,自己完全不管事,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韦明伦一说起Sam就滔滔不绝,摊着手说,"你可能还不了解他,他这人有些…哎,该这么说,就是有些怪,不大好相处,但是他本人很欢迎你来,托我向你表示问候。"

舒曼微微蹙起眉头:"他是外国人?"

"外国人?"韦明伦一愣,知道她误会了,连忙摇头,"不,不,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地道的中国人,中文名字叫杜长风,英文名字叫Sam Lin,最近他要在离城举办国内首场演出,很忙。"

"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个Sam Lin?"舒曼还真是意外,在音乐界谁不知道Sam Lin的名字!舒曼虽然弹的是钢琴,但老早就有耳闻,有个华人小提琴演奏家很有名,不过这人比较神秘,从不在公众前露面。

韦明伦笑着说:"Sam这家伙一直不肯露面,哪怕他的音乐专辑畅销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喜欢被别人议论,也不喜见生人。你不知道,为了说服他举办这次音乐会,我可是费了两年的口舌呢。"

舒曼很好奇:"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这个…"韦明伦尴尬起来,支支吾吾,"主要是他个性使然,加上一些…个人经历,让他变得有些孤僻。"韦明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舒老师如果来我们这里执教,待遇是没问题的,我们可以给你配个助理,因为你是大腕嘛…"

"别,我不是什么腕儿。"舒曼隐居多年,很不适应被人这么夸赞,"我只要有个临时的住处就好了。"

"这没问题,我们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要是今天有空,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参观,很近的,就在仁爱医院的对面。"

一听到仁爱医院,舒曼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想自己如果真来这执教,初来乍到,似乎没有理由挑三拣四的。桐城的那个院子马上就要拆,她如果不赶快找个容身之地,肯定要露宿街头。

见她迟疑,韦明伦有些着急,怕她拒绝,就说:"这样吧,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学校,然后再去看看你住的房子,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一一照办。"说着就起身引舒曼往外走。

舒曼只得跟在后面。

学校的环境非常美,有两栋教学楼,根据年龄段分成三个少儿班、两个青年班以及一个特殊班。舒曼问什么是特殊班,韦明伦介绍说,是针对特别优秀的学生设立的,是一对一的培训,能进入这个班学习的,每年不会超过三人。如果表现优秀,可推荐至法国及日本的音乐学院继续深造,这个名额,每年只限定一人。韦明伦说:"我们学校跟巴黎音乐学院有着密切的教育合作关系,我们输送过去的人才,已经有好几个在国际上拿大奖了,像最近刚刚获得李斯特钢琴大赛冠军的张灏,就是从我们学校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