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的。"舒曼下了车。绕过花圃边的鱼池,那道巨大的镂花铁门渐渐向她靠近,靠近,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舒曼的心跳无端地加快,莫名地紧张起来。一个身着蓝色制服的门卫坐在传达室里打呼噜,就在她迟疑着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她瞟到了旁边的一块铜制招牌,上面刻着几个字:离城仁爱医院附属精神病院。

她顿时骇然失色,杜长风真的住在疯人院?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舒曼转过身,来不及了,韦明伦已经掉转了车头,迅速驶离她的视线,消失在黑黝黝的枫林中。"韦明伦!你回来…"舒曼大叫着要追过去。她的叫声惊动了门卫,他伸出头来,一脸的睡意蒙眬,"喂,你找谁啊?"

"我,我找…"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舒曼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太突然了,太严重了,他原来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问你找谁?!"门卫不耐烦地呵斥。

"杜、杜长风。"

门卫瞪大眼睛,将舒曼上下一打量,态度好了些:"你是他什么人?"

"朋、朋友。"她虚弱地回答。

门卫打开旁边的小门:"进去吧,直走,卧虎山庄。"

舒曼迟疑着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花圃、喷泉池,感觉并不像是在医院。几个身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在花园里嗑瓜子,说笑聊天,见到她,立即好奇地打量,目光倒还友善。舒曼四顾张望,一栋栋红墙斜屋顶的西式小楼散布在花园和树林中,哪座才是卧虎山庄呢?

"你找谁啊?"有个护士问。

"哦,我找杜长风。"

对方立即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找他?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舒曼并不想回答,穿过花园直走,进到里边,三三两两的人散布在花园里,看他们的衣着,应该是病人。这些人坐的坐在轮椅上,耍的在耍太极,唱的在唱歌,还有一个老妈妈在翘兰花指,像是在舞台上演戏;还有个胖子站在一张石凳上投入地指挥,把脚下的花草当成了乐队,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拖他下来,两人正发生争执…舒曼快步穿过去,隐隐约约明白韦明伦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了,如果杜长风是跟这些疯子住在一起,那么…

前面又是一片树林。

一条鹅卵石小道蜿蜒着延伸进去。

舒曼顺着小道一路飞快地走,很快就穿过了树林,前面有一道围墙,有扇铁门虚掩着。走出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个好大的湖出现在视线里,因为是冬天,湖边的水草枯黄,可湖水碧绿,深不见底。舒曼好奇地绕着湖走,远远地看到湖那边一个很大的中式院落威严地掩隐在一片竹林中,倒映在湖面上,很是气派,尽管天空阴沉,她还是看到了正大门上的牌匾"卧虎山庄"。

一个身着夹克头发花白的老伯背着手迎面走来。舒曼还没开口,他就先问,"你是舒曼吧?"

"…"

"进去吧,快进去,奇奇在里面等你呢。"老伯面目和善,指了指山庄,"明伦打电话过来,说你到了,奇奇要我来接你,怕你迷路。"

舒曼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奇奇?这名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进去吧,外面风大,瞧你的脸都冻红了。"老伯笑着说。

舒曼这才慢慢地走向大门。古香古色的一扇大门,红漆铜环,门口还蹲了两只石狮子。门两边连接着高高的院墙,迈进大门,是一个幽深的天井,左边是两株粗壮的石榴树,枝叶凋零,右边种了两株高大的海棠树,可以想象,一到春天,这里一定是一派花荫遍地蜜蜂嗡嗡的景象。这很像是旧时大户人家的四合院,除了大门,三面都是木楼围抱在一起,厢房长廊非常古朴雅致。舒曼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左边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一扭头,只见某人站靠着过道的栏杆,穿了件睡袍,面无表情地朝她挥了个手势,示意她上去。舒曼愣在原地没动,他就很不耐烦地嚷道:"还愣着干什么,你想冻死在那里吗?"

十七年前。

林仕延得知儿子出事,第一时间从美国赶回了离城。人命关天,他知道,这小子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他已经是头发斑白了,大半都是为这小子操心操的。

原本收养这孩子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可是收养后,林仕延心里的歉疚反而有增无减,因为他没能教好这孩子;原本他给予了这孩子全部的爱和期望,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子林然和林希都位居其次,可是付出的结果不仅是失望,最后竟是绝望;原本以为把他带到美国,让他接受西式的教育,能让他走上他父母在世时想都不敢想的人生道路,谁知西式自由散漫的教育却把他教成了一个活脱脱的"混世魔王"。

六岁,在美国读小学。当时还叫"奇奇"的杜长风进校门第一天就跟同学打架,把金发碧眼的外国同学打得头破血流。从小学到中学,林仕延为他换了不下二十所学校。洛杉矶的小学换遍了,无人敢收,迁到加州,情况稍有好转,学校换得不多,可经常不是被老师遣送回来,就是被警察用警车送回来。

这时候林仕延考虑到,西式的教育只会让这小子越学越堕落,正好他想送林然回国接受正统的东方文化,就决定把奇奇也送回国,也许换个环境,这小子能改邪归正也不一定。

奇奇在美国的名字叫Sam Lin,回国前,林仕延将他改回了他原来的姓"杜",并取了个很诗意的中文名字"长风"。都说名字隐喻人的命运,林仕延后来想,他真不该给儿子取这名,以至于成年后他真的像一阵风,来去无踪,而且风和"疯"谐音,实在是真正的不祥。

林仕延先把长子林然安排进离城师大,又将林希安排进省城的医学院学医,林家毕竟是医学世家,既然长子林然无心从医,那么次子林希就必须承担继承父业的重任;至于养子Sam Lin,最让林仕延头疼,最后只得捐了大笔钱给离城音乐学院,给Sam Lin买了个位置,音乐学院就在师大隔壁,林仕延的初衷是希望林然能学好中文的同时,看好弟弟。

在离城师大,林然当之无愧是全校瞩目的焦点,回国前就已经是享誉欧洲的钢琴王子,难免经常被媒体追踪,林然一度成为全校学生,尤其是女生的偶像。而音乐学院这边,杜长风一点也不比他哥哥"逊色",据说第一堂课就把老师赶下台,原因是老师没他演奏得好。

杜长风学的是小提琴。

还在七岁的时候,林仕延要他在乐器里挑一样,因为在他们这样的大家族里,成不成音乐家是其次,林仕延本人喜欢音乐却是事实,他希望儿子们都能继承这爱好,"音乐可以解放灵魂",这是他经常跟孩子们说的话。

还有一个原因,Sam Lin太好动,一天到晚没有一刻是歇着的,学点音乐兴许可以让他变得安静些。

结果让林仕延大为震惊,这小子在音乐上的天分竟远在林然之上,别人通常要学一年的东西,Sam Lin两三个月就学会了,不出三年就在洛杉矶名声大振,十岁,他代表洛杉矶参加全美青少年小提琴大赛,轻松夺冠。十四岁,就自己会写曲子了,没人教他,无师自通。如果林然曾被誉为"音乐神童",Sam Lin却是林仕延都不得不承认的天才。可惜的是这小子天性顽劣,个性张扬,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谁都奈何他不得,林仕延经常说,如果这小子能像林然那样听话,那他的成就决不在林然之下。

回国后,杜长风惹是生非的秉性不但没收敛,反而因脱离了父亲的管教而变本加厉。诸如把老师赶下讲台之类的事时有发生,老师们开始义愤填膺,可是见识了几次杜长风拉小提琴,就没一个吭声了。因为没人可以教得了他。于是杜长风从来不用像其他学生那样一本正经地坐在教室里学习,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人拦他,老师们都领教过这混世魔王的架势,避之不及。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用上课,能干啥呢,除了追女孩,就是打架了。每次林然见到他,不是脸上挂彩,就是手上缠着纱布。

林然没办法,只好上下课都带着杜长风,在一次师大的汇报演出上,林然和杜长风合奏了一曲,全校震惊。那次的演出,其他的节目没人记住,就只记住了兄弟俩的琴瑟和鸣。钢琴和小提琴本就是绝配,两个天才演奏,足以让人铭记一生,而那首曲子,正是杜长风一时兴起写的,林然后来给那首曲子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秋天奏鸣曲》。

不久林然恋爱了,女友落英也是师大的,生得清秀可人,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为了接近心上人,林然好好的钢琴不弹,对民族乐器产生了浓厚兴趣,男孩子学琵琶会被人笑,他就学长笛,杜长风呢,见哥哥学民族乐器,也不甘落后拿起了二胡。可是哥哥自从恋爱后,就忽略了他这个弟弟,整天和落英耳鬓厮磨,杜长风不可避免地落了单。

从此,在音乐学院多了一道风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经常坐在学校门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穿双拖鞋,一脸哀戚地拉二胡,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总是戴副墨镜,如果他换上长衫,跟当年的瞎子阿炳有得一拼。

杜长风因此成为离城音乐学院的焦点人物。而林仕延也因为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成为全城的笑话。

但后来真正让林家陷入满城风雨的是林然。因为他喜欢的女孩落英是有男友的,叫叶冠青,隔壁体校打篮球的,家住在翠荷街,据说以前还跟林家做过邻居,叶冠青的妈还曾经喂养过林然。这小子性格跟杜长风颇有点相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在争夺落英的过程中,他跟林然战火不断,最严重的一次,他在学院门口的餐馆撞见林然和落英用餐,双方当即发生激烈争吵,混乱中叶冠青竟用啤酒瓶将林然的脑袋砸得头破血流。杜长风偏巧那天溜冰去了,得知哥哥受伤,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见哥哥头上缠满纱布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他顿时像只暴怒的狮子,失控了。

他知道,自己六岁时才来到林家,和林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小他和林然最亲,因为当年正是林然将他领进门的。他成年后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遇上林然,他现在真说不准在哪里流浪,他对林然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现在林然被打伤,他岂会袖手旁观?

当晚,杜长风揣着把水果刀跑到体校踢开了叶冠青宿舍的门,考虑到叶冠青也不是善类,他叫上了林希和另一个好朋友舒隶。叶冠青自知理亏,况且他砸伤的是离城大人物林仕延的儿子,学校势必会将他开除,这对出身贫寒,好不容易考上体校的叶冠青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眼见杜长风带着帮手杀气腾腾地找上门,他很自觉地表示可以到外面谈,一是他怕发生冲突误伤同学,二是想诚恳地跟杜长风道歉,求得他的原谅,也许学校会网开一面。宿舍的同学都怕这场面,并没有拦着。这恰恰是导致后来惨剧发生的直接原因,因为无人阻拦,悲剧的降临也就猝不及防。

四个人进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争执,不多时,另一伙年轻人冲进了树林,人数比杜长风这边多,显然是闻讯而来的叶冠青的死党,两边很快交手,打成一团。但毕竟叶冠青这边人多,很快转败为胜。但叶冠青当时已经身中数刀,跟杜长风扭打在一起,那把水果刀被踢到了一边。林希和舒隶冲上去帮忙,场面很混乱,叶冠青的一个兄弟不知从哪捡起一块砖头就要往杜长风的脑门上砸,舒隶拦住,林希则抓起水果刀一顿乱刺…树林外面的同学一个个吓得发抖,因为那叫声凄厉惨绝,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解围,或者是叫学校的保安。都吓傻了。

不过二十分钟。

杜长风出来了,浑身是血。

学生们见状尖叫着四散逃开。叶冠青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还没咽气,断断续续地跟旁边的同学说,"别…别告诉我妈,拜托你们…跟学校求求情,别开除我…"人还没送到医院,在路上叶冠青就停止了呼吸,到医院后被直接推进了太平间。而那家医院,正是林家投资兴建的仁爱医院。

杜长风当晚就被警方拘捕。林希和舒隶也被关了进去,但很快就被释放,因为杜长风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时候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得知叶冠青已经去世,在看守所里号啕大哭,那哭声惊天动地,也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一直哭到天亮。

杜长风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法庭上宣判的那天,原告家属咆哮怒吼的情景。说实话,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上刑场的准备。在监狱里的每一天对他而言,都度日如年。

年轻莽撞的代价,竟是这般沉重。

夜夜,他都梦见被他误杀的叶冠青倒在血泊中时,眼中的无助和绝望,时刻都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甚至经常无故闻到血腥味,长久无法进食。再回想年幼到成年的人生经历,他实在是太过挥霍了青春。太过挥霍,就会失去得更彻底。他知道他一走上刑场,什么都不再属于他了,包括生命。悔恨,已经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情感。他这才明白生命原来是这般可贵,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生在倒地时用那样凄厉绝望的眼神看他,谁愿意死啊?

但是,冷静过后,他觉得自己死是应该的,毕竟杀了人。在法庭上,他精神恍惚,完全没听清律师和法官们在说什么。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一直到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他还以为在做梦。法官说什么?他有精神病,不承担刑事责任,当庭释放。

手上的镣铐被打开。

旁听席的亲人们冲上前,将他团团围住,父亲林仕延更是抱住他痛哭失声。还有哥哥林然和弟弟林希,更是哭得要晕过去。他差不多是被亲人们抬出法庭的。而死者的哥哥则失控地冲过来要拼命,被法警强行拉走。

"你们都是杀人犯,不得好死!天理难容啊!我叶冠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群狼狈为奸的畜生…"

"我发誓,我要讨回这一切!我要报仇!…"

"冠青,我要为你报仇!!…"

林家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迅速逃离现场。杜长风也上车了,死者的哥哥挣脱法警,冲过来拼命拍打车窗:"你出来,你这畜生,你是什么精神病?你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是精神病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出来,我们决一死战,有种你就出来…"

"快开车!"旁边的人喊。

车子绝尘而去。杜长风回头张望,看见那人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杜长风只觉得天空从来没这么灰暗过。他已经看不清一切。他的生命从此进入灰暗。

"我不会对你说半个'谢'字!因为--我恨你!"

这是回家后他对父亲林仕延说的话。

"即便你恨我,我也得让你活着。"林仕延回答。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让我死了!"杜长风暴跳如雷,要去自首。林维阻止了他:"你可以去自首,我先把后果告诉你,你再去自首也不迟,后果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你父母、你哥哥、我,还有很多你不认识的人都会牵连进去,丢官的丢官,坐牢的坐牢,整个林家,都会毁于一旦…你,还会去自首吗?"

"可我没有精神病!我不是疯子!"

"你就是!"

"我不是!"

"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是疯子,在他的意识形态里,他跟正常人无异,但是…"林维瞅着他冷冷地说,"在真正的正常人眼里,他就是个疯子!否则他不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所以你现在要记住,你是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就是…"

杜长风仰天嘶吼:"不--"

杜长风的悲剧人生就从他被"押送"到疯人院时开始,明明杀了人,却被当庭释放,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鉴定为疯子。家人背着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从此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林仕延--我恨你一辈子!"他被拖上车的时候挣扎着咆哮。这是他第一次对父亲直呼其名。

从此,杜长风在疯人院与一群疯子为伴。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林然每次去看他,都哭着这么说。

可是在里面的每一天,杜长风从没觉得自己在活着。

疯人院远离市区,掩隐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枫林中,隔了一个山头,左边是殡仪馆,右边是公墓,一天到晚都是哭声和哀嚎回荡在山林,四周是高墙,前后是铁门(当时周围的枫树林还未被列入疯人院),对于从小就自由惯了的杜长风来说,困守在这样的环境中远比在监牢里还难挨。但是他的待遇显然比其他真正的精神病人要好得多,不仅单独住了层楼,还有专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要不出院子,他可以四处走动。

林仕延去看过一次儿子,结果遭到杜长风的拒见。他无奈,眼见疯人院的设施落后,环境恶劣,通过一系列的运作,作为慈善投资,他将疯人院并入林氏振亚集团旗下的仁爱医院。政府很支持,疯人院长期以来就是个负担,既无钱投入,又无效益,有人要买何乐而不为呢?挂牌那天,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院子里的疯子们比过年还喜庆,唱的唱,跳的跳,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来放鞭炮,但疯人院难得一次这么热闹,很多疯子都以为是过年。

杜长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是不肯见父亲。林仕延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只得沉默地离去。但离城仁爱医院附属精神病院正式成立却是既定的事实,因是附属医院,被人简称为"二院",一直叫到今天。林仕延一接管二院,就将他原来工作过的离城人民医院一个妇产科主任老梁重金请到二院当院长,为什么请老梁来,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老梁上任后,林仕延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整二院,不仅重修院舍,添置设备,为了让儿子有更多的活动空间,他还买下周围的枫树林,修路,种花草,建高塔,一切只为了让儿子住得舒服。怕儿子跟疯子们相处困难,林仕延在重修院舍时就单独为儿子盖了栋小楼,将小楼前面原来的一个池塘挖成一个人工湖,以此跟其他院舍隔开。

而最初的狂躁过后,杜长风渐渐变得平静,孤独开始无可救药地蔓延到他的心。他经常在林中的塔楼上一坐就是天亮,望着远方,抽烟、喝酒,默默等待黎明破晓前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他黑暗的心底。这座塔楼原是护林工用来瞭望火情的,同时也安置了照明灯,用以给夜晚在林中迷路的人指明方向,当时却成了杜长风释放孤独的最佳地点。

塔楼的顶端很狭小,最多只能容两人,遮阳棚下悬了盏小灯,风一吹就"咯吱咯吱"地响,爬到上面是需要些胆量的。老梁每次看到杜长风爬上去总是提心吊胆,报告给林院长。林仕延当即派人将这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塔楼拆毁,用钢筋水泥在原地重修了一座更高的塔楼。为了保证儿子的安全,楼梯被设在了塔楼内,以旋转梯的方式蜿蜒而上,塔顶比原来宽整很多,围栏用大理石砌成,坚固而美观,顶棚是金属支架支撑而起的一个透明天窗,可以更好地利用自然光,夜晚看星星最好不过。这么好的一个塔顶,足以容纳三到四人同时在塔顶眺望、聊天,甚至是喝酒。因为塔顶的顶棚下竟然设计了一个小小的吧台,各式洋酒陈列在酒柜中,都是杜长风爱喝的,甚至还安装了电话,以及一个最尖端的天文望远镜…

杜长风目瞪口呆,当他第一次攀上塔顶的时候。眼眶瞬间湿润。内心某处的坚冰渐渐融化,父亲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杜长风不是不明白,仅仅是为了让他活着,父亲不会付出这么多。他还要儿子快乐。

"这塔楼是你爸爸亲自督促林希设计的。"老梁说。

杜长风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梁又道:"你爸爸交代,你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见杜长风望着远方不吭声,老梁知道他心已软,趁热打铁,"你爸爸下个礼拜从美国过来,他问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

杜长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养只鸟吧。"

"行啊,你要什么鸟,我要你爸爸弄。"老梁喜不自禁。

杜长风原是信口说的,养什么鸟啊,这林里什么鸟没有,他为难地瞅着老梁,看到了他身后枫林中那个人工湖,从上往下看,像面镜子似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湖他是极喜欢的,湖边水草茂盛,林木葱茏,湖水清澈见底,鱼儿欢快地在湖底的水草中游来游去,如果还弄个什么鸟在水上游就更好了。总不能养鸭子吧?

一抹恶作剧的笑意在他嘴角漾开。

"养两只天鹅吧。"他异想天开地说。

老梁怔了怔:"这…我们南方的气候怕是养不活啊。"

"随你,看着办吧。"他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从前的杜长风似乎又回来了。老梁心中喜悦,满口答应了,一下塔楼就给林仕延挂美国长途:"院长,奇奇要养天鹅,你琢磨着上哪弄两只来吧,难得看这孩子露回笑脸…"

他还是习惯叫杜长风"奇奇"…

组曲四丫头,我好难过[]五年后,杜长风以治病为由离开二院远赴日本留学,毕业后林仕延又接他回来,对外宣布他的病已经治愈,不用住在二院了。也就是说,杜长风"自由"了。可是很奇怪,他竟从未觉得自己自由过,他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去哪里,他心里始终摆脱不了二院的阴影。在外面游荡了一阵子,他渐渐没了兴致,喧嚣过后他选择了宁静,他依然搬回了二院,过起了半隐居生活。当然,他并没有直接住在二院里,而是将他原来在二院住的小楼买了下来,建成了山庄,以那个人工湖将山庄和二院隔离开来。

这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他的精神仍然游离在二院的边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舍不得搬离二院,按道理他应该逃得远远的才是,可能是因为精神始终没有得到解脱,逃到哪里,都像是被囚禁的。而二院,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也留下了他过往青春的很多回忆。

二院俨然已经是杜长风的一个"巢"。

经过十几年的翻修扩建,卧虎山庄已经是个自成一体的大庭院,跟二院其他西式院舍不一样,杜长风喜欢中式风格,他在原来的房子两边各修建了一排青砖碧瓦的中式小楼,一边取名山海居,一边取名海棠舍,各有雕梁画栋的廊桥连接小楼,围抱成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后面是繁茂的竹林,面积很大,跟二院外的枫树林连成一片,蔚为壮观。为什么种竹子?因为杜长风喜欢听起风时竹叶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特别,跟别的树木发出来的声响不一样,开始是局部细微的沙沙声,然后随着风声掠过,整个竹林都陷入一片沙沙的海洋,此起彼伏,很有音乐的韵律,因此给了他很多创作的灵感。好莱坞某位华裔导演拍了部拿了奥斯卡奖的武侠电影,里面有个很经典的竹林打斗镜头,被杜长风国外的同学看到,连声惊呼,这不是Sam家的后山吗?

韦明伦第一次来这地方就羡慕得要死,说世外桃源一点也不过分,还说李某某导演应该付杜长风版权费,完全就是"抄袭"他家后山竹林的样板。当然,这只是玩笑话。当时两人刚从日本留学回国,杜长风将他带到二院玩,他一连串的叽里呱啦,连"八格丫路"都冒出来了,意思是杜长风凭什么一个人住这么好的地方。

"如果放在旧社会,可以养很多小妾。"韦明伦首先就想到了这个。

杜长风当时一本正经地点头:"是个不错的建议。"继而哈哈大笑。在韦明伦的建议下,杜长风给这院落起了个很侠客的名字"卧虎山庄",寓意很明显,这山庄里住着只"老虎",最好别惹他,否则他发起威来可不是吃人那么简单,韦明伦每次跟人介绍山庄时都这么说。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是只公的。"

来者无不哄笑。

于是总有人打趣杜长风:"Sam,你这山庄里什么时候养只母老虎呢?"

杜长风答:"母老虎在外面养,不带回来,一山岂容二虎?"

这话玩笑归玩笑,不过杜长风的确是从不带女人来山庄,要风流在外面风流,也不喜欢朋友带女伴来,他说这山庄是男人的地方,女人来了,怕是没活口回去。末了,也补充一句:"如果有主动送入虎口的,在下决不推辞。"

卧虎山庄从此声名远扬。

近几年来,杜长风一直不大愿意出门,他每每会朋友都是邀到山庄里来,呼朋唤友,聚会喝酒,时间倒也不难打发。而来山庄的人多是文艺界的名流,杜长风看似交游甚广,实则很挑剔,不是谁都可以跟他交上朋友,他性情古怪,特立独行,有时候甚至是傲慢无礼,一般人是吃不消的。如果不是投缘,杜长风不会随意邀请对方来山庄,如果是朋友带来,第一次处得不快活,就休想有第二次机会来。因此山庄来来往往的都是几个熟人,韦明伦更是差不多把半个家都安在这了,只要杜长风在山庄里,就不会给他独处的机会,这些年,一直是相伴其左右。杜长风很喜欢朋友们来"打搅",这会让他忽略这是关疯子的地方,也忽略自己是个"疯子",他害怕静下来,一静,就会胡思乱想。

过去的,未来的,他一概都不愿去想。

一点点都不行。

关于取消演出的事,韦明伦很恼火,打电话跟他沟通,总是关机。于是韦明伦搬出了舒曼,一个电话打到山庄,老梁接的电话,韦明伦说:"你转告他,说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要来看他,问他见不见。"

老梁已经在二院退休,杜长风跟他很有感情,请他到山庄当起了管家,山庄里除了老梁,就只有一个做粗活的罗妈,非常清静。老梁跟韦明伦很熟,听闻有女人要来山庄见杜长风,老头在电话里呵呵笑:"肯定不见,你又不是不知道奇奇最不喜欢女人来山庄。"

韦明伦胸有成竹:"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的梦中情人。"

老梁说:"啥女人他都不会见,他心里只有十几年前养的那只母鹅。"

"大叔,是天鹅好不好,什么母鹅…"韦明伦啼笑皆非,"不过你还真说准了,来山庄的就是他心中的天鹅,名字叫舒曼,你告诉他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