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警告的口吻。

一向习惯凌驾于他人之上,何时被人这么训过?叶冠语颇有点吃不消。但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到底是舒曼的哥哥,要想攻下舒曼,她的家人是无论如何得罪不起的。

因为是周末,叶冠语回了桐城。虽然吕总管已经在离城繁华的商业地段为他安排了新居,但他不满意,嫌那里太吵,还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紫藤路那边还不错"。吕总跟随他多年,马上会意:"我这就去安排,叶总请放心。"

其实对他而言住哪里并不重要,当年他在广东生意失败,连人行天桥底也住过,有时候是住公园,那个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只有活着,他才能报仇。现在,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产,可住哪里都不会有家的感觉,父亲早逝,母亲和弟弟都不在了,他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他还是喜欢住在公馆。车子一驶入茉莉道,周围的一切都静下来。很多人不理解,以他的身家,何至于住在静如荒郊、年代都不清的旧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缘由。用过晚饭,他问吕总管:"舒小姐现在住在哪里?"

吕总管答:"暂时是住在她哥哥的公寓里,演出被叫停后,听说他们最近又在忙活一个钢琴比赛,这几天和那个韦明伦都住在卧虎山庄,应该是商议比赛的事。今天上午,舒小姐还特意打了电话过来,您不在,我接的电话…"

"舒曼打电话过来?"

"没错。"

"她说什么没有?"

"她说希望您别再干预她的事,意思大概是…"

"我明白。"叶冠语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挺可爱的,还主动打电话说这事,算了,让他们去折腾吧,看他们能折腾成什么样。"叶冠语决定先放他们一马,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他知道做事情最忌操之过急,他才不急呢,急的是林家人,他急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叮嘱一句,"给我盯紧点,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

"没什么事情了,你先回去吧。"

吕总管站着没动。

叶冠语诧异地看着他:"还有事?"

吕总管欲言又止:"是…"

"有什么事就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吕总管这才小声道:"是这样,您要我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什么事情?"叶冠语每天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吩咐的事情无数,根本记不起来。吕总管看看老板的脸色,道:"就是…就是您要我打听您身世的那件事…"

叶冠语怔了下,眼睛又微微地眯起来了,他的确是吩咐过吕总管去调查这件事,难道有眉目了?

吕总管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当年在离城那个桥洞里的确有人抱走过一个婴儿,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附近的一个目击者,现在已经八十多了,但记性很好,老人很肯定地说,抱走婴儿的是一个拖着板车的男子,估计那就是…您父亲。"

叶冠语有一瞬间的失神,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看不出喜怒,他喃喃地问了句:"是谁把我丢在那个桥洞里的?"

"这个,还真难找,毕竟过去了三十多年,很多相关的人也许已经不在了,但我已经托人四处打听,看看当年哪家人丢过孩子。"

"那很难的,没有人会承认遗弃过孩子。"

"说的也是。"

"所以你最好暗访,毕竟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是,叶总。"吕总管跟随叶冠语多年,很熟悉老板的脾气,很多事情不用吩咐他也会去做,他胸有成竹地说,"已经有些眉目,我收集了好几条重要信息,都是当年离城闹得蛮大的桃色绯闻,我正在逐一排查,相信会有消息的,离城毕竟就这么点大,那时候又很保守,芝麻点大的事也会弄得满城风雨。"

"想不到,我的身世会这么不堪。"叶冠语眉头紧蹙。

"叶总…"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是。"

室内很快又恢复了宁静。叶冠语从落地窗边走到沙发上坐下,早上签下林维股权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父母在世时,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探究自己的身世的,但他们已不在,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如果自己从哪来的都搞不清楚,无疑是很悲伤的事情。为此,叶冠语一直很悲伤,他不姓叶,那姓什么呢?亲生父母为什么要将他遗弃?太多的疑问和不甘纠结在心底,让他没有一刻能真正轻松起来。

没有别的目的,只想知道他们是谁,长什么样。顶多问一句,为什么要将他遗弃。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这都是命,叶家待他如同亲生,他此生都感激不尽。他只是太孤独,没有亲人的感觉太难受,这些年他常常在想,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是否也会偶尔想起他这个遗弃子呢?他有没有兄弟姊妹?如果有,他们又在哪里?

杜长风的确是准备举办一次钢琴大赛,是韦明伦出的主意,舒曼第一个表示赞成。因为几个月后在日本将举行一次全亚洲顶级的钢琴大赛,最初林然国际钢琴学校是想通过内部选拔,选送优胜者作为代表去参赛的,后来经过商议,干脆将内部选拔扩大规模,延伸为中南六省的钢琴比赛,既为发掘优秀人才,也可以扩大林然国际钢琴学校的影响。

但举办这样的比赛是需要经费的,因为筹备两年的演出被叫停,赔进了大笔的资金,韦明伦主张去拉赞助,杜长风不同意,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既然是林然国际钢琴学校主办的这次比赛,就应该有能力自己解决资金问题。可是事情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选场地、报批、广告、接待等等工作繁琐而冗长,就为一个报批,韦明伦腿都快跑断了,最后还是林仕延出面跟负责部门打了招呼才同意发批文。林仕延之所以出面,也是觉得举办这样的比赛很有意义,难得杜长风步入正途,他理所当然该扶一把。但杜长风却并不领情,林仕延原准备投资的,都被他拒绝了,他想靠自己的能力去做事,不想让外界以为他离开老爷子的庇护就寸步难行。可是比赛所需的庞大资金却出乎他的意料,他和韦明伦头发都愁白了,也只筹措到一小部分。最后林希看不过去,坚持投了两百万进来,"这是我自己赚的钱,跟爸没关系。"林希反复强调这点,杜长风这才接受,说以后有钱了就还。

筹备工作非常繁忙,一直忙到临春节只差几天了,文化局的批文还没下来。杜长风不免有些着急,生怕像演出那样又泡汤,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也不说话,就一个人在房间里抽闷烟。

那些天舒曼和韦明伦也都暂住在卧虎山庄商量、议事,北风呼啸一夜后,终于在傍晚时分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了。透过窗户举目望去,一片片一团团,直如飞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停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二院银装素裹,显得格外静谧。

雪绵绵下了半夜,到下半夜才歇停。一轮斜月低低挂在南窗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室内透亮发白。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每个人都只穿了件薄毛衫,书房内暖炉上温着米酒,满室都是浓浓的酒香。这米酒是罗妈酿的,最是地道,香甜暖胃,连一向不喝酒的舒曼都很爱喝。而且舒曼一喝米酒,脸颊就会绯红一片,像抹了胭脂似的,跟平日里的苍白孱弱大不相同。她自己不觉得,杜长风却最爱看她脸颊的那抹绯红,真正的活色生香,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瞄上一眼。

已经是下半夜,韦明伦熬不住自己去客房睡了。舒曼歪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杜长风是不是灵感来了,一直埋头在写曲子。舒曼醒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写好了一首曲子,正拿着稿子低声地哼。

"你还没睡啊?"舒曼揉着眼睛从沙发坐起,睡了一觉的她脸颊更是红得迷人,乌亮的长发乱蓬蓬地堆在肩头,却无端地显出她慵懒的美。

杜长风看着她,一时竟有些出神。

舒曼走到书桌前,拿过他手中的稿子,"你在干吗?"看到是琴谱,立即眼睛发亮,"这是你写的曲子,新写的?"

杜长风微笑着点点头。

"你还真有才呢。"舒曼难得地夸奖他,也低声哼了起来。才哼了个过门,她就激动不已:"很好听!用钢琴弹肯定很好听!"

"这是钢琴和小提琴协奏曲。"杜长风耐心地解释,起身站到她跟前,伸手抚弄她的长发,目光融融,"我一直很期待能跟你琴瑟和鸣,演出的事黄了后,我惋惜了很久,跟你同台演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舒曼偏了偏头,有些不习惯他的亲近:"以后会有机会的。"

"是吗?那还要等多久啊?"杜长风融融的目光变得炽烈起来,更近地靠近她,"舒曼,在我脑海里一直有这样一幅画面,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有一个烧得很旺的壁炉,一个男人在拉琴,一个女人在弹琴,还有一个或者两个孩子在地毯上嬉戏,那样的画面该是多么的美好,真正的琴瑟和鸣,你…有想过吗?"说着伸出双臂从背后揽住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耳边说,"我有这样的机会吗?告诉我,舒曼。"

舒曼想拉开他的手,他却揽得更紧了。

他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还有脖颈里,让她心绪变得混乱,"杜长风,别这样,我们…我们还是别这样…"她局促不安,虽然两人已经化敌为友,不再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但要更进一步,她还没有想过。

"我知道你忘不了林然,但是你不能总生活在过去里,把自己活埋。生命如此短暂,你劝我好好地生活,你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呢?"

"我现在就在好好地生活啊,所以才接受你的提议举办这次比赛…"

"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要转移话题,我跟你之间的渊源比你想象的还要深,你不记得了我也没办法,我错过了你的过去,能不能把你的未来交给我呢?"这么说着,他松开手臂,将她的身子扳正,也许是因为熬夜,也许是因为动情,他的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

"舒曼,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我不要求你忘掉林然,只求你在心里给我留一个位置,哪怕只是个很小很小的角落,我也会很满足。你不知道,我看着你有多心疼,每天躲着我大把大把地吃药,我想靠近你一点照顾你都没有机会,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呢?你我都是经历过不幸的人,明明有幸福的可能,为什么偏要躲开?"

"我,我…"舒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瞬间又是眼泪汪汪的了。杜长风将她扶到沙发上,拿起毛毯裹住她,拍着她说,"好了,我不逼你,毕竟这是需要时间的,可是舒曼…"他嗫嚅着嘴唇,眼底泛起潮涌,"舒曼,你是我的整个世界,十几年了,一直都是的…"

他一整晚都在喃喃自语。凌晨时分,才昏昏睡去。舒曼却是再也没有睡意,这让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几分,早上开始胸闷气短,躲到洗手间里又吞了一把药。对着镜子,她犹自哭泣,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情,拖不了多久了,一个没有多少日子的人又有什么资本许诺别人未来?

他对她的痴情,她不是不知道,却无能为力。他对自己的放任自流,她很不忍,于是才接受他的建议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想让他振作,好好地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什么,不仅仅是因为他对她那十多年的痴恋,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让她觉得她即便用余生来还,也未必还得清。

她究竟欠他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大年三十的头一天,文化局的批文终于下来了。杜长风一高兴,在山庄里连摆了几天的宴席,恰逢又是春节,各路神仙齐聚卧虎山庄,多是杜长风和韦明伦的狐朋狗友。初七正好是杜长风的生日,舒隶夫妇、舒睿,还有林希都赶到了山庄,但林希却没有带婉清,把葛雯带了过去。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舒曼碍于葛雯又不便多说什么,林希解释说,婉清身体不大舒服在家休息,路上正好遇到葛雯,就一起过来了。

舒曼斜眼瞟葛雯,这丫头居然还哧哧地笑呢。

饭后,男人们在一间屋子里打牌,舒曼和妹妹舒睿,还有嫂子,以及葛雯在隔壁房间吃东西聊天。可是葛雯没聊几句,就说给男人们送水果,端着水果盘到隔壁去了。舒曼紧跟过去。林希在牌桌上,葛雯挨着他坐着,一只手还搁他肩膀上,两人公然眉来眼去。舒曼当即拉下脸,正欲发作,杜长风刚好从牌桌上下来,把她拉了出去。

"喂,你拉我出来干什么?"舒曼挣扎着,一直被拉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花又轻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变得湿漉漉的。院子里的两株梅花开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杜长风微笑着,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他没有看她,只是说:"这两株梅花都有几十年树龄了,是我前几年花大价钱从苏州移栽过来的。"

"我管你从哪弄过来的,你为什么把我拉出来?怕我坏了他们的好事?"舒曼气咻咻的,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为林希是个很稳重得体的人,却不想是这样。"

杜长风慢慢收敛了笑容:"舒曼,管好你自己就行,男人嘛,都这样…逢场作戏而已…你那么较真干什么?"

"哦?逢场作戏--"舒曼戏谑地瞅着他,"也包括你吗?"

"别扯到我头上!"杜长风拿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熟悉而甘洌的烟草气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他一只手勾住舒曼的肩膀,一只手夹着烟,淡然地说,"你情我愿的事情,你管不了的。"

"可林希是有家室的人…"舒曼打掉他的手。

"这有什么,回到家,他还是文婉清的老公。"

"我就是看不顺眼!"

"不过就是举止亲密了些,也不见得两人怎么着了。"杜长风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舒曼骂了句:"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的货色!"说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屋。

午后,众人继续玩乐。

杜长风看舒曼老拿眼色瞪葛雯,一脸的不高兴,怕她惹事,就把她拉到了山庄前的池塘边散步。雪已经停了,天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居然露出了小半个太阳,阳光投射在雪地上颇有些刺眼。而舒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池塘边的几株石榴树和樱花树结满冰花,水草也覆着厚厚的冰雪,不堪重负地低垂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晶莹剔透的枝叶反射着阳光,一切恍若在仙境,如梦似幻。

"真美!"舒曼不由得赞叹。

"是啊,每年下雪,我总要在这池塘边待上半天。"杜长风穿了件藏青色羊绒大衣,里面是浅灰色的套头毛衫,屹立在冰雪之上,更加显得他长身玉立,黑沉沉的一双眼眸,无端地透出冷冷的忧伤。他说:"有时候,我会在冰面上行走,好几次都差点掉进水里。而我这一生都像是在如履薄冰,明知道是没有路,却总还满怀着希冀,就像我没法进入某个人的过去,就只能寄希望于她的将来,能多少记得我的背影…"说着转过头看着舒曼,目光灼灼,又说,"舒曼,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要我记起什么?不能明说吗?"舒曼不解,他为什么老问这样的问题。

他叹息着直摇头:"明说还有意义吗?不记得就算了吧,谁让主宰你记忆的是林然呢?"沉吟片刻,忽然又问,"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还记得你在日本留学时,有一年去北海道滑雪,在雪地里发病,有个陌生人送你去医院,这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舒曼狐疑地看着他,"难道,难道…"

"没错,那人就是我。"

"…"

"你知道吗?那次偷偷去北海道看你,尾随着你和林然,看见你们那么亲密的样子,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可是我没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你。你在日本留学三年,我有空就去冲绳晃,躲在你的宿舍楼下,听着你房间里传出的琴声,常常一听就是一个下午,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你的时光里始终只有林然…"

舒曼低下头,瞧见冰面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你不用觉得很歉疚,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杜长风伸手爱怜地抚弄她的头发,"其实我应该感激你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那份念想,我没成疯子也成了魔鬼,而现在我好歹还算是个人,这都是因为你的存在!"

舒曼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还说你算是个人呢,达尔文就经常说你是禽兽。"

"哦,在他眼里我永远是没有进化的禽兽。"杜长风也笑,顺手搂住她的肩膀,沿着湖边走,"可是舒老师,你该不会也认为我是禽兽吧?"

舒曼忍不住抬头看他,愣了一下,莫名地有些失神,眼前的这个人正咧着嘴笑,阳光洒了他一身,可是雪地反射的阳光却恍然如月光般冷涩,月光!月光!…记忆的大门"吱呀"一声,似乎裂了条缝,透过记忆的缝隙,她的心仿佛陡然通了电,狂跳不已…

在舒隶的一再要求下,舒曼终于决定回家给父母拜年,并小住几天。林希也很赞成,说舒隶是医生,可以更好地照顾舒曼。杜长风尽管是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放行。舒伯萧当然是喜不自禁,女儿终于回了家,这可是他盼了多年的事,他在想父女间的冰山是不是有融化的可能了。对此舒曼不置可否,她真正想回家的原因是因为妹妹舒睿在北京读博士,难得回家一趟,她好想跟妹妹待在一起。自从舒秦去世,姊妹之情一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平常和妹妹只在电话里联络,半年也难得见上几次面。

直到迈进门槛的刹那,舒曼陡然间泪湿眼眶。她这才明白,失落的亲情,其实是她内心最深切的向往。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而已。

舒伯萧和香兰都在客厅等着她…

舒曼努力了很久,还是没法喊出"爸、妈"两个字,倒是嫂子和妹妹将她团团围住。舒曼大声地跟嫂子和妹妹说笑着,很巧妙地冲淡了和父母之间的尴尬。但看得出来,父母都是高兴她回家的,连从不下厨房的父亲,也和母亲一起张罗着饭菜。

而家,还是老样子。她的卧房,连梳妆台上的摆设都没有变。嫂子告诉她,母亲每天都会在她的房间里坐上好一阵。一直都在等她回来。晚上,她在自己的床上睡下,关着灯,母亲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她盖被子。她清楚地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房间,舒曼哽咽,终于还是叫出了声:"妈…"

冷清惯了的舒家立即热闹起来。

最热闹的是小侄子舒靖,都八岁了,活泼可爱,舒曼和舒睿整天逗他玩,不愁没事干。母亲忙前忙后,很热衷去超市狂采购。多少年了,孩子们居然还能回到家里!母亲原本身体状况不好,可是奇怪,人一忙起来,居然什么病都没有了。家里的欢声笑语,原来就是最好的良药啊。

但是舒曼跟父亲始终有着隔阂,很少单独说话,倒是跟母亲亲密些,自从那晚喊了"妈妈",母女间渐渐地恢复了从前的热络。妈妈长妈妈短的,跟进跟出,加上舒睿,母女三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而舒曼,每次看到母亲鬓间的白发,就会无端地想落泪,若不是五年前的那场悲剧,母亲何至于生出这许多的白发,要知道母亲从前可是最爱美的,决不容许自己的发间长出一根白发。

这天晚饭,沐浴后,她到母亲的房间,给母亲梳头,"妈妈,明天我们去烫发吧。"母亲叹道,"唉,烫什么啊,都这把年纪了,再说这么多白头发,烫什么都不好看。""那就染发啊,现在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最流行染发了。""你爸不肯,说染头发对身体有害,致癌。"

舒曼笑了起来:"他又不是医生,他哪知道啊。"

母亲也笑:"算了,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只要你们留在我身边,我就是成个叫化婆子都无所谓…""妈妈,那以后我就住在家里,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舒曼认真地说。

母亲一听这话,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傻孩子,爸爸妈妈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啊,你只要在家里,我每天都给你弄好吃的,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门外站着舒伯萧。

听到母女俩的对话,也在笑。

能这样,多好。如果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戴着副墨镜,穿着件皮大衣,提着一大堆东西。

除了杜长风,没人这么拉风。

当然理由还是有的,美其名曰商量比赛事宜。每天一大早就开车过来,很晚才走,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舒家人。舒隶的儿子靖靖倒是很喜欢杜长风,一天到晚缠着他,杜长风也真是童心未泯,教靖靖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个大男人,经常在院子里和八岁的孩子蹦蹦跳跳。

这天晚上,韦明伦也过来了,名义上也是商量比赛的事,实际上却是过来找乐子的。林希刚好也来舒家拜年,顺便给舒曼检查身体。虽然自林然和舒秦去世后,两边大人绝交多年,但是作为晚辈的林希和舒隶却从未中断来往。每年过年,要么舒隶上林家拜年,要么是林希来舒家拜年。两边大人也都客气招待,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形式的来往,毕竟大人的恩怨没有必要转嫁给晚辈。林希过来后,加上舒隶、韦明伦和杜长风,四个人凑了一桌打牌。舒伯萧在客厅和舒曼姐妹俩聊天,香兰则和媳妇在楼上逗靖靖玩,舒家一时间更是热闹非凡。

而门外,叶冠语久久伫立,所有的热闹都跟他无关,不是吗?

他想起了从前,在翠荷街的林家小楼,每到周末或者节假日,林家兄弟和叶家兄弟,还有舒隶,都会聚在一起凑乐子。大多数时候是打牌,但他和林然很少参与,他们更热衷于聊天,天文地理,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母亲那个时候身子骨还很好,总是围着厨房的灶台打转,给一屋的懒鬼张罗吃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各种香味,炒板栗、桂花糊…母亲似乎有变不完的花样,只要孩子们吃得香甜,她比什么都高兴。可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冠青、母亲、林然相继去世,纵然他现在有花不完的钱,多的是用人给他准备吃的,还有很多的女人等待着他的召唤,然而他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满足。

是他注定要失去这一切,还是被夺走的这一切,他有时候也不甚明白。他也想放过自己,在仇恨的苦牢里煎熬其实并不好过。但是他无法说服自己放下,他甚至信奉佛,尝试着修身养性,空闲时研读经书,或上前尘寺进香。当时或许能让他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宁静,可是没有用,一回到现实世界他又成了野心勃勃的叶冠语,他始终超度不了自己。

舒伯萧要舒曼到林家去给林仕延夫妇俩拜年,舒曼迟疑了很久,也没拿定主意。她知道这一步始终是要迈出的,但如何迈出,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舒隶不愧是大哥,把她叫到书房做她的工作,他说:"过去的悲剧已经过去了,经过这么几年的冷静,相信林伯伯和林伯母也会对过去的事有更理智的判断,当初就算没有你的介入,林然和舒秦的婚姻也不能再继续,以舒秦的个性,一样不会轻饶了林然。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没有必要老把自己放在罪人的位置,没人当你是罪人。遗憾的是我们舒、林两家至今没有解开心结,谁都不肯迈出第一步去重新接受对方,而我们所有的人里,你的迈出是最有实际意义的,所以请你代表我们舒家去解开那个结吧,除了你,没有人可以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