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颜欢笑?”霍去病对她上看下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

“咳,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你年纪轻轻,又家世显赫,因此上必然意气风发,怕是很难明白我这种冷宫女子,韶华不再,恩宠尽失,唯有坐等岁月逝去,孤苦而终的无奈。”

“冷宫女子?”以霍去病的年纪和经历,自然是不太能明白这种冷宫怨女的心境,心里很有些迷惑。

看着面前这位脸色白里透红,眼睛清澈,好像两汪清泉,双唇嫣红,身段也是苗条挺拔的前皇后,他就算再对女人的心思不了解,可也看得出陈娇这样的一点没有失意之人该有的样子。

“不像!”

陈娇被他的直言堵得使劲咳嗽,板起脸,“你说不像也没用,这是事实,千真万确,我本来就是冷宫女子。”

“是不像,”霍去病不为所动,“夫人,你不承认也没有用,这是我亲眼所见,我自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娇没话说,只好转而客气一下,请霍小公子吃菜,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他是对自己有些起疑了。

这也难怪,而且不容易澄清,非但很难解释清楚,恐怕还会越抹越黑,只好先放下不谈,反正日久见人心,自己是真的一点都没有起过要去不利于他姨母和舅舅的心思。

霍去病不想留下来和她共吃这餐饭,不过说了几句话后还是一头雾水,自认为第一没有搞清楚对方的打算,第二也没起到威慑之效,实在不能就这么离开,犹豫一下就拿起了筷子。

心道既然正面探不出什么,那就迂回着来吧,他跟着自己的舅舅卫青学了许久,深知兵家虚虚实实,迂回往复的道理,打仗是这样,对付人也同样。

陈娇对于霍去病好奇心很强,有机会了忍不住要八卦一下。

尽量摆出一张友善的面孔,合声细语的开始从霍去病的年龄问起,平日有什么喜好,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能拉开多硬的弓,百步穿杨做得到否,骑什么样的马,有没有操练过兵士,现在功夫如何了,一次能打赢几个,上过战场没有,学过什么阵法,喜欢一字长蛇阵还是弯弓偃月阵?

霍去病没想到陈娇除了吵起架来不依不饶,十分让人头痛之外,平时还这么能说,对着自己这么个大对头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侃侃而谈,颇有不计前嫌,想要修好的架势。

总算她问的这些话虽然挺繁琐,但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和她随便说说倒也无妨。

那个行军打仗的话题他还是蛮喜欢的,告诉陈娇锋矢阵兵力集中,前锋需勇猛无畏;鹤翼阵重在包抄,且能攻守兼备,这两个才是他最钟意的阵形。

陈娇神秘一笑,“你可知道行军打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是什么?”

霍去病一愣,“是什么?”

“是尽量减少兵士伤亡。”

霍去病差点要翻白眼给她看,“这个谁不知道,只不过两军阵上,将士们须得奋勇杀敌,怕死却是不行的。”

陈娇道,“当然要奋勇,只不过刀剑无眼,你能杀敌军,敌军自然也能杀伤大汉的将士,如果是被一击致命,那就算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若只是断手断脚受了伤的,大军之中却要拿这些人怎么办?”

“有随军的医者诊治,能救的会抬回营中,每营定一官人,专门检校煮羹粥养饲这些受伤的兵丁。”

陈娇点点头,“这我也听说过,军中是一直这么做的,不过不知有没有人仔细计算过,救回来的伤兵,有多少能伤好活命?我估计五成都不到吧?”

霍去病皱起眉头,“五成?我听舅舅说那些伤兵,能有三成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有不少人,因为一点小伤也会送命的。”

陈娇一拍手,“不错,我说的就是这个,虽说两军相争,死伤在所难免,但这些将士们都是我大汉的子民,怎忍心让他们因些许小伤而送了性命,若能让伤者得到妥善的救治,那三成就能变成五成。”

“妥善的救治?夫人,行军之中万事都要从简,我们自然是尽量照顾伤者,但是肯定没法如你在宫中那般,擦破点皮都有十几个人围着伺候照顾。”

“这我自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军中的医者有限,如能提前做一些准备,临阵应对时就能好很多。军中最常见的就是外伤,不用很多医术十分高超之人,只要教出一批能简单处理外伤的人就可以用。”

霍去病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禁也认真起来,“这个道理大家其实都知道,军中除了负责给主帅和众将官治伤的,其它医者都不是什么名医,所以人数并不少。”

陈娇道,“光凑数还不够,还要保证全都能干有用才行。最好是要提前指点教导一下,还有你说的那每营一个专门照顾养饲伤兵的官人,应把他们提前聚集到一处,将刀伤如何包裹,箭伤如何包裹,捆扎住哪些地方能迅速止住出血,骨断筋伤,剧痛挣扎者,先重击后颈,令其晕厥之后再处理伤口之类最常见的诊治之法提前教会给他们。各种手法都命他们在战前练习纯熟了,到阵前就不会忙乱出错,必然能救治更多人。我还听说有人用十分淳厚的酒水喷到伤口上,伤口就不易溃烂…”

霍去病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不同,他最崇敬的人是他的舅舅长平候卫青,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跟着舅舅上战场杀敌,击败匈奴,扬我大汉国威,因此早早的就随着卫青在军中历练,连陛下都知他一心想要从军,曾许诺过他,下次卫青出征时一定也会派他同去。

只要是有关行军打仗的事情,霍去病都满怀热情,这时就暂且忘记了面前这人是自己家的大对头,深深颔首,“夫人说得有道理啊,…不过…这用酒喷伤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当真有用?”

“自然有用,不过这酒是有讲究的,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说到外伤急救,陈娇是最在行的,可惜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经常引以为憾,此时有人愿意耐下心来听她的高见,不由十分得意,口若悬河的毫不藏私,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不觉间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斜斜的从酒楼窗口照了进来。洒在窗口坐着的两人头脸上,一个美丽淡雅,一个少年英气,偶尔瞥见之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芙琴和芙楠在一旁守着两个滔滔不绝,讨论战场急救的人,连着欣赏淡雅美丽和少年英气了两个时辰,实在厌得看不出什么好来了,只是觉得这两人怎么这么能说!

她们娘娘就算了,那是个经常会兴致来了就大说一通歪理的人,问题是长平候这个十几岁的外甥怎么也这样呢!明明前些日还势同水火的!

站得无聊之极,相对打着哈欠,开始琢磨要不要吩咐店家直接再送几个菜上来,娘娘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就又该吃饭了。

正好有孙坷派出的小伙计找了过来,悄悄凑到芙琴的身边,“芙琴姐姐,这怎么回事啊,这么久还没过去?”

芙琴一喜,这下她就有借口去催催了,忙道,“你等着,我去问问。”

小心凑到陈娇的桌边,“娘娘,孙总管派人来问你还过去吗?”

陈娇抬头看看天色,“哎呀,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这可害得孙坷好等。”对着霍去病歉然一笑,“我来的时候让一个老家人在前面等我,难得和你谈得投机,多说了一会儿,这可让他等得太久了。”

霍去病和陈娇这一席话说下来,深觉受益匪浅,对她自然也没那么不喜了,暗赞这位前皇后娘娘还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一个女子竟能思虑到这些军旅之事,而且都言之在理,若没下过一番心思功夫,那绝说不出来,实在很是难能可贵,连忙起身,“是我打扰夫人了,今日听了夫人一席话,方知夫人胸有丘壑,佩服之至,夫人有事就请自便,我也先告辞。”

陈娇一听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这是把话说多了,她可真是太容易受人影响,遇到了霍去病这般年少率性之人就也跟着直爽坦言起来。

嘱咐道,“多谢你夸奖,我可实在不敢当,其实这也没什么,我随口说说的,霍公子麻烦你不要再告诉给别人知道了。”

霍去病迟疑,“这个,我还正想回去和舅舅商议一下你说的这个救治伤兵之法呢,夫人,对匈奴的大战乃是国事,不可藏私啊!”

陈娇摆手,“我不想藏什么,你若是觉得我说的那些东西有用,愿意拿到军中一试,那我乐意之至,只是麻烦霍公子你就说是自己想起来的,别和长平候提我了,我一个女子,可不想参与这些军中政事。”

霍去病没见过这样行事的人,惊讶不已,“夫人,此于军中乃是大大的好事,我怎么能无故冒名顶功。”

“这不过是些小建议,算不得什么功劳,我真的不想没事去出这个头,便算是我前几日无故和你争吵的赔礼吧。”

阿娇说罢就带着两个侍女匆匆下楼而去,留下霍去病对着她背影伤脑筋,原以为她私下里有什么不利于姨母的阴谋,现在看来可实在是有些不像,真是个怪异的女子!

63、帮忙 ...

陈娇匆匆赶去西市街上自己的酒肆,孙坷虽是馆陶大长公主府的家人,但是资格很老,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年纪也不轻了,这样让人干等半日,她实在是过意不去。

孙坷倒是不介意,笑眯眯的问芙楠,“娘娘又在路上找到什么好玩的了,耽误了这许久功夫?”

芙楠还没说话,芙琴就忍不住插嘴,“好不好玩不知道,嗓子冒烟是肯定的,好家伙,她从午后就开始对着人说话,都不带停的,一直说到太阳落山,快给娘娘来杯水润润嗓子吧,我都替她累得慌。”

陈娇假装没听见,溜溜达达的往楼上走,孙坷笑一笑,也跟了上去。

坐下之后便道,“我估摸着娘娘找我还是为了那几处田庄之事。”

陈娇点头,“正是呢,前一向事情多,分不出心思多管,这两日终于是有些空闲了,我想着这是要紧事,还是赶紧解决的好。”

孙坷看陈娇大概和看自己孙女差不多,只不过要更加的恭敬矜贵,所以对她的要求一般都会无条件满足,也不会去多问什么,只要陈娇高兴就行。

此事他早就做了安排,“娘娘放心,有我在呢,娘娘想要干什么,直接说给我听就行了,不用多费什么心。前次回来后我就仔细想了几日,已经挑出来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就等着给娘娘过过目后我就亲自带着他们去走一趟。”

陈娇大喜,“这可真好,有你在我省心多了。”

因为要看看孙坷给她选的几个人,晚上便不回长门宫,仍去她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府上住了一晚。

看过之后深觉孙坷不愧是府中的老家人了,办事十分稳妥,思虑也周到,有他帮忙管着这些产业,自己应该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再过一日便打道回长门宫,想起霍去病说的‘对匈奴的大战乃是国事,不可藏私’,又忍痛将自己好不容易蒸出来的两坛最醇的烈酒分出一坛来,命人给他送去。千叮万嘱让送东西的人务必要告诉他此物难得,不要乱用,更不可以当酒喝掉了。

陈娇这边过得还真称得上顺风顺水,刘彻这些天却是有点不舒服了。

那日一堆人吵吵闹闹的涌去他跟前告状,他本想偏着阿娇些,安抚一下,打发他们好生回去,顺便也替阿娇正一□份,告诉给平阳公主还有皇后知道,阿娇在他这里的地位是不一般的,为他过些日把阿娇接去上林苑做个铺垫。

他是想得挺好,可惜阿娇不配合,说出来的话娇蛮不通情理,让刘彻一瞬间又有了回到从前的错觉,立时就烦了起来。这种莽撞无礼的女人不值得他多费心,当即黑了脸,教训一通就将她遣回长门宫。

等人都走了,刘彻还是心烦,去后宫中召十分美貌温柔的邢美人伺候,到第二日方才心气平和下来。

接下来连着数日都心中郁郁,细细分辨,发现竟然满心都是浓浓的失望之情。

他这次是认真想要召回阿娇的,为了让她过得舒心些,提前许久就派人去上林苑中准备她的居住之处,亲亲密密的,连自己的私库都准备交给阿娇打理。

想到只待自己下了旨意之后,就会日日有个亲厚可心的人在上林苑中一心等着自己,没事时便可以去住上些时日,天天都可以有她温馨可人的贴心陪伴,心中温馨舒适,认为这当算得上是操劳治理国事之余的一大享受。

不想一天还没享受到就出了变故,这二年来一直素雅美丽,知情识趣的表姐得了点恩宠后就忽然又退回了原来的恶妇形状,大大扫了陛下的兴,当即就收回了自己要接她出长门宫的承诺。

这可不就是个让人万分失望的事情吗。

待到上林苑的管事内监再来禀报说给陈娘娘准备的宫苑已经修缮好了,娘娘立时就能住进去时,陛下二话不说,直接命人将那倒霉的内侍赶了出去,告诉他立即去将那处宫苑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要是有一点没做好,陛下就揭了他的皮。吓得那内侍连滚带爬的就退回去了。

等到卫青来见他的时候也有些迁怒,虽然知道此事不怪他们,可就是觉得若不是因为卫家和平阳公主,就不会出这个变故。板着脸说了两句军中的事务后忽然问道,“去病这两日做什么呢,没有又再四处莽撞生事了吧。”

卫青这些年很受刘彻的器重,说话做事沉稳有度,很有大将之风,因此看陛下脸色不好也并不紧张,仔细答道,“烦陛下费心了,去病他自上次惹了事后就安稳了许多,最近天天跟在我的身边,随军操练。前几日还想出了一套军中行医救治之法,臣听着挺有道理,照他那个办法,行军打仗之时,就能有更多的伤兵被救治,所以这两天就让他召集了军中的医者们去细细商议具体要如何做法。”

“哦?”刘彻一听就来了兴致,暗道到底还是卫家的人有正事,识得大体,“那过两日朕也去营中转转,顺便也去看看去病和那些医者商议出什么来了。你先不要告诉他们朕会去,免得大家要战战兢兢的接驾。”

卫青对自己外甥十分信任,有心要让他在刘彻面前出出彩,含笑接旨,“陛下放心,臣不让他们事前知道就是。”

霍去病此时正在对着军中的几个医者瞪眼着急。

陈娇的一席话思路清晰,道理透彻,寥寥数语就将救治伤兵时最要紧的几个步骤说得清清楚楚,再然后更是一套,一套的道理,什么根据每营的人数配备多少伤药,夹板,干净布条,什么断骨怎样处理,大伤口怎样处理,很深的箭伤又要怎样,都很有讲究,且不是很难,学会练熟之后,伤兵活命的机会必将大大增加。

霍去病听过之后,大赞有理,这不光是救治受伤的兵丁那么简单,还有安抚稳定军心的功效,若是对死伤者不管不顾,冷血无情,兵丁的士气定要受到影响。反之,将官们要是能爱兵如子,厚待因奋勇杀敌而受伤之人,那自然能够鼓舞激励士气。

回来和舅舅卫青大概说了说,卫青也觉得很有道理,着实夸奖了他一番,命他立时就着手在军中实施起来。

可是军中的几个大夫听他说了之后还是有不少的疑问,霍去病这方面不是内行,立时就被问住。这些主意到底不是他想出来的,其中很多东西当时听陈娇说得很自然顺畅,这时被人一反问才知根本没那么简单。

比如陈娇说伤口出血太快太多时,有经验的人用力按住一定的部位,自然就能阻住血流不止,之后如果再包扎得法,关键时可以救命。霍去病听着就觉得应该是这么一回事,谁知这几个军中的大夫反应不一,说不出个具体的位置,最后一起来问霍公子,这是从哪位名医那里听来的,是否能让他们去当面请教一下。

霍去病很是头痛,总不能指使这些人去长门宫吧,只能支吾敷衍,如此几回之后,不禁起了再去找陈娇请教一次的心思。不过又怕问清了这几个问题,那些人会再冒出其它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军国大事,敷衍凑合不得,此时看来,前些日自己和陈娘娘吵架争执,那纯属是大家的意气用事,根本算不得什么,陈娇应该也是个热心之人。于是私下里去找陈娇商量,说道自己想请她来当面和军中的几个大夫讲授一下,不知夫人是否愿意。

陈娇愿意是愿意的,不过就是不愿招摇生事,因此提了个条件,说我身份尴尬,不喜出去招摇,你要是能保证帮我隐瞒身份不给人知道,那我悄悄去一趟也无妨。

霍去病觉得这好办,你要是想领功劳,那我还得去舅舅,姑母,陛下那里一层层的说知禀明。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还不愿人知道,那实在是简单不过。

因此一力担保,请夫人放心,那就后日吧,他到时将那几人人安排到一处偏僻的营帐,再派马车来直接将夫人接去,保证谁也见不到,那几个大夫他会单独嘱咐不准他们乱说话就是,军中不比别处,军令如山,肯定没人敢乱传的。

64

64、军中巡视 ...

刘彻由时掌上林苑门屯兵的步兵校尉李息陪着去到卫青的军中巡视,但见大营中军容齐整,士气高昂。

刘彻因事前嘱咐过卫青,不让他声张自己要来的事情,因此相信军中平时一定也是这个严谨的样子,所以很是满意。

突袭一般的叫过几个将官校尉来查问了一番,几人见到了陛下都是满脸惊讶,不过全体应答如流,临时摆出个阵势,命一队骑兵在校场上列队演习了骑射给陛下御览,果然是训练有素,人人都箭无虚发。

陛下大悦,前些日心中因阿娇而起的阴翳被一扫而空,果然,和这些军国大事一比,后宫女子不过都是些闲暇时的消遣罢了,不值得多伤脑筋。

在营中待到后半日,忽然想起,“卫青啊,前日你说去病在忙些什么呢?此时正好无事,咱们这便过去看看好了。”

卫青知道外甥这些天正聚集了几个军中的医者在日日商讨,禀告道,“他们在大营的西北边,圈了一处地方,臣前日才去看过,就听他们还在细论断了手脚的伤兵要如何处理,处置得当的话能活几成,这个嘛,说得稍有些血淋淋的,若陛下不介意,臣这便带陛下过去看看。”

刘彻不以为意,“他们说的这是正事,行军打仗,死伤难免,那些伤兵都是为我大汉洒血疆场的,朕褒奖还来不及,如何能介意这个。”

身旁一直陪同的步兵校尉李息也道,“陛下所言极是,去病小小年纪就能在军中用如此的心思,当真是家学渊源,难能可贵啊!”

李息曾在元朔元年匈奴侵犯辽西、渔阳时,同卫青一起出兵抗击,卫青攻雁门,李息攻代郡,共同打败了匈奴,,俘获数千人。接着在元朔二年又配合着卫青率军北上,突袭云中、高阙的匈奴军。因此和卫青很有些交情,此时就借机帮着卫青的外甥说些好话,夸赞一下。

霍去病自幼就十分出色,在刘彻面前也一直是很得他的欢心,李息这也不算是空口白牙的乱夸,几人陪着陛下笑笑,叫来一辆军营里的普通马车,只带三五个随侍,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往霍去病临时围起来的那处营帐而去。

那一处说是营帐其实连顶都没有,就是在大营的西北角较为偏僻的地方,被临时围起来的一块空地,最近天气不错,大家都幕天席地,摆了几张案几,就是一个临时的会商所在。

陈娇正挺胸抬头的站在中间,侃侃而谈,双眼亮晶晶的,脸色微微泛着粉红,嗓门拔得老高,状态十分的亢奋,正在舌战群儒,不对,是舌战群医。

此时还没有十分正规的军医制度,每队大军只跟一两个能看病的,主要职责也是照顾主帅和上级别的将官。

小兵们受了伤,轻的一般就是自己裹裹,重的就只有躺在沙场上等死的份儿,运气好的能被抬回大营,如果战事不紧也会有人照料,不过这照料就是给喂点汤水,别让他饿死,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还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所以战场上的重伤兵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就算轻伤之人也会有因伤口溃烂不愈而致死的可能。

没有趁手的药物,想要大范围的扭转这种局势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些行之有效的小措施,比如止血及时,一定要用干净的清水冲洗伤处,捆扎伤口的绷带先煮一下消毒等,只要认真做到了,也能救回不少人。

陈娇这两日就在口干舌燥的向这几个卫青军中的医者灌输这个思想。

她本来以为这些都是行医之人,肯定比霍去病更能领会她的意思,悄悄来一趟军营之中,解说上个把时辰,把自己的思路告诉他们,然后让他们自己去慢慢总结一些行医治伤的要点,再在军中挑出专人来教授也就是了。

谁知这些人可比霍去病麻烦多了,他们前些日听了霍去病的说法后,觉得大受启发,都已经开始在商讨一些细节。可是等霍去病把陈娇带去一见,竟是位形容娇美的夫人,几人顿时有上当的感觉,颇起了几分轻蔑之意。

大家谁也不知道陈娇的身份,只是暗道自己几人在军伍中混了这么多年,现在竟被一个妇人来指手画脚,告诉他们要怎么做,那颜面要往哪里放!

因此大家不约而同的一起质疑起来,陈娇每提出一条意见他们就要想方设法的挑出些毛病,证明她实在有些想当然,你一个女人家,坐在家中的随意想象,怎么就能用到军中,此举在行军中颇不实用,与实际情况不符。

陈娇开始时还有些耐心,认真细致的解释,自己想得不周到的地方也会虚心承认,可是说到后来,听那几人左也不对,右也不肯,固步自封,不愿做稍许变动不说,还都自视甚高,一来自认为都是随军给主帅疗伤的,对小兵们的伤病不太放在心上;二来认为陈娇来路不明,也不是行医之人,对她的一些意见持怀疑态度。

搞得陈娇火大起来,也不客气了,居中一坐,撸胳膊挽袖子的摆出架势,说道咱们一样样慢慢说,倒要辩出个是非对错来。

这一较劲,就麻烦起来,昨日论战了一天,总算是让众人不敢轻视于她了,但还有很多地方没讲明白,那几人不是很信服,所以今日干劲十足,一早就赶来继续鏖战。难得霍去病小小年纪,倒也有耐心,一直在一边旁听,不时还能提点意见。

此时已经把肚子里能用上的那点墨水都掏干净了,正在做总结发言,说道应该让人将一些很基本的方法整理抄录出来,在军中分发讲授。比如伤口小时,摁住受伤部位上方,用力压住,一炷香功夫便可止血;如果伤口较大,血如泉涌(如动脉割伤),那就要用“加压包扎”法了,且要记住尽量抬高受伤的部位。

几个医者都是久在军中,这方面很有经验,觉得陈娇的治法颇有些道理,都暗暗点头,不过总觉得要把这些东西都整理抄录出来实在很是麻烦,要费很多气力功夫。

“你说这样的做法太过麻烦!岂有此理!在战场上受伤的这些都是我大汉的三军将士,他们不远千里,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你们费些力气就怕麻烦。”陈娇原想坐下喝口水,听到有人低声抱怨,气得又拍案而起,一把拉过霍去病,“你来!这我可管不了了。”

霍去病瞪了那抱怨的医者一眼,“休要乱说话!我好不容易才请了陈夫人来,你们有什么疑惑不解之处就赶紧问,其它不相干的都少说。”

那人也知自己鲁莽了,“是我乱说话,夫人请别见怪,夫人所言甚是,我等从昨日听到现在果然大受裨益。”

其余几人也点头称是,陈娇被累得嗓子冒烟,看看总算没有负人所托,已经尽心竭力的将自己的那些建议和盘托出,至于最后能用上多少,那就要靠这些人的努力和主帅的意思了,她反正是仁至义尽,为了大汉的强盛大业也添砖加瓦认真出了力了。

想一想再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就站起身来,“诸位太客气谦逊了,你们都是在军中久经历练之人,经验自是比我强上百倍,我这两日也是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对霍去病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霍去病不便在人前和她多说什么,点点头道,“我送夫人出去。”伴着陈娇起身往外走去。

两人一转身,不由一起‘哎呀’一声,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满满腾腾的站了七八个人,为首一个身姿高大,面目俊朗深邃,正是刘彻,旁边跟着卫青,李息两位将军,还有几个营中的将官和刘彻的随从。

刘彻脸色阴晴不定,看看陈娇,又看看霍去病,“朕听了半日,阿娇这是在为我大汉三军将士的安危出力献策?”

陈娇在心里呻吟一声,好人不能做,闲事要少管,风头更加是不可乱出啊,这怎么又被表弟抓到现行了,可要如何解释才好!

65质疑

卫青和李息还有刘彻的侍从自然都认得陈娇,还有两个将官跟在最后,有些纳闷不知这位夫人是何许人也,不过悄悄问了几句后也就都知道了,就是很不明白她怎么会跟长平侯的外甥待在了一处。

一行人都回到了卫青的大帐之中,刘彻脸色阴晴不定,跟着的众人便也一路无语,不敢乱说什么。

这两人差着辈分,霍去病又有些过于年少,才十四五岁,一般不会被人联想到男女私情,所以这情形大家就是怎么看怎么奇怪,刚才两人搭档,陈娇居中舌战群医,霍去病在一边掠阵,那架势看着很有点默契。

跟到主帅营帐后,不相干的人就识相退了下去。

刘彻满腹的狐疑,看看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了,立时便问道,“你们两人不是前些日还吵得不可开交吗,官司都打到朕的宣室宫里来了,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娇被人提起吵架的事就要有些脸红,暗道我和个十几岁的少年有什么好吵的,那不是迫不得已嘛,不过万万不能解释,还有做出一副犹有余愤的样子。

想了想板平了脸答道,“回陛下,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我与霍小公子上次的纠葛乃是私事,而对匈奴的大战乃是国事,不可藏私,霍小公子有一次偶闻我提了几句军中伤病救治之法,觉得有些道理,便请我来和那些人讲讲。他既然可以为了军中大事暂时摒弃私怨,我自然也能。我们在卫将军的大营中不谈别的纠葛,只不过若是出了这里,不管旁人说什么在我心中他终究还是欠我一个赔礼的!”

“放肆,朕已经说了不许再闹,些许小事,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刘彻不悦,搞半天阿娇还是对上次的事情不服。

霍去病也悄悄横了她一眼,暗道那事儿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没这么严重了吧!怎么还这般小气,刚才看你对着一群人慷慨激昂的,我还稍有敬佩,怎么一转身又变回了这副斤斤计较的嘴脸。

“阿娇如何懂得伤病医治之法?”

“古书上写的,我在长门宫中闲来无事,翻看过一些先秦的医书,上面记了不少疗伤祛病的法子,我看多了,小有一些领悟感触。”

刘彻和卫青对望一眼。

刘彻是不明白阿娇没事看医书干什么,而且看样子研究颇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就从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来推断,那绝不是随便翻翻简牍就能自行领悟出的道理。

卫青是有点不相信,他现在的心情和他外甥前些日发现陈娇在被陛下斥责之后还兴高采烈时一样,有些担心其中只怕有诈,外甥少不更事的被她用言语迷惑了。

“先秦医书?姑姑找给你的?阿娇没事怎么想起来要看医书了?”

陈娇眉头微蹙,有些幽怨,看看卫青和李息,再看看霍去病,有些迟疑,“陛下,这个,此事不说也罢,我反正一直也是闲着,想到就找来看看了。”

刘彻却不愿她敷衍过去,脸色一沉,“阿娇,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军中之事不可儿戏,你无故来到卫青的大军之中宣扬伤病医治之法,看起来是件好事,但是情理上很不通,趁着卫卿家和朕都在,你还是说清楚了为好,免得日后又生罅隙误会,若是为此耽误了军情大事,朕是决不能轻饶的!”

霍去病踏上一步,“陛下,是我请夫人来的…”

卫青一把拉住他,轻轻摇摇头,“去病,陛下问话的时候岂可妄言!你等陈娘娘回过话之后再说。”

霍去病对舅舅十分尊重,很少违拗的,只好闭口不语。

陈娇要的就是刘彻的这个反应,不过她尽心尽力的想为大汉的强盛出点绵薄之力,还被人这么直言警告,实在也有些生气。

扬起头正视着刘彻道,“我刚被迁去长门宫的时候身体很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心悸气短,早上和侍女说过的话,晚上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每日连吃没吃饭都不记得,连头发也在大把大把的脱落,那时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所以才想着要看看医书自己调理一下。”

刘彻愕然,“怎么会这样,干嘛不让姑姑从宫中找御医去给你诊治?偏要自己去研究那什么医书,怎来得及。”

陈娇摇摇头,苦笑道,“我那时只盼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不见,自然绝不想因为这些小事闹得风风雨雨,人尽皆知的。陛下,你一定要我解释,我就解释给大家听,实情便是如此,你们要是不信,那我可也没法子了。”

刘彻不知要说什么好,他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军国大事从来都是被放在首位的。

今日在卫青的军中看到阿娇竟和霍去病凑在一起,大讲行军打仗时的伤兵救治之道,这情形十二万分的诡异,不问个清楚明白自然是不能放心的。

卫青和李息也是身兼重任的大将,让他们在一旁听着,那也是有不让重臣因此心里存有疑虑阴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