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连城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只不过不便追问而已。他主动回答了江小楼的疑问:“在我娘的心中,唯有德馨太子一人而已。她曾经说过,太子才德兼备,文武双全,是一个真正让人心悦臣服的储君。我娘虽然只是庶出,可她毕竟是安氏之女,想要嫁给寻常的官员做正妻是绰绰有余的。可她情愿甘居侧妃之位,就是为了能够陪伴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太子对我娘也很是爱护,敬重爱护、疼爱有加。正因为如此,德馨太子病重的时候我娘才格外的悲伤,甚至想要一死随他而去,若非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她断然不会活到今日。”

江小楼听着这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带了一丝惋惜,可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惋惜是从何而来:“我很高兴你到现在还活着。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要如何才可以清除这毒性。”

独孤连城闻言,目光露出一丝笑意:“很多事情都是与生俱来的,就如你的倔脾气,就如我从娘胎里带出的毒。如果我劝你不要复仇,你肯定不会听我的,就像你问我这毒该如何解,我也无法回答你。就连太无先生都说,这毒可能会跟着我一辈子,不,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一辈子。十年、二十年,随时可能要了我的性命。因此,我只能告诉你,人活着便要顺从自己的心意。”

注视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容,江小楼一时有些沉默,良久,她微笑着道:“我送你回醇亲王府。”

独孤连城唇畔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最终却只是轻轻一笑,淡淡应了一句:“好。”

就在他们离去之后,黑暗的巷口走出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隐隐带了一丝莫名的情绪。月光照在他俊美绝伦的面上,勾勒出一丝难得冷峻的线条,正是顾流年。其实今天那老虎扑向江小楼的时候,他也在现场,只可惜他的速度比不上独孤连城。或者说,独孤连城的武功要远胜于他,以至于他落后了一步,将这英雄救美生生让了出去。当发现江小楼和独孤连城一起来到药堂的时候,他便一直跟着他们,见到他们两人相依相偎。感情似乎极为要好的模样,他只觉得心头略微有些刺痛。

在他看来,江小楼是他朋友,亦是知己。在他最危机的时候,是江小楼给了他一线生机。正因如此,这个女子在他的心底总有一种格外的不同,当他看见对方和独孤连城越走越近,不由自主便会生出一种嫉妒的心情,而这心情让他原本欢喜的感觉慢慢变得烟消云散。

寒气渐渐重了,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只觉十分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桌子上的红烛十分明亮,不时发出噼啪一声的响动。皇帝披衣起身,慢慢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窗扇,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唯独一轮月亮的影子映在池水中,一阵风吹过来,一片花瓣静静飘入湖中,荡起阵阵涟漪,皇帝叹了一口气。

一名太监躬身禀报道:“陛下,三皇子求见。”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时辰——三皇子来这里做什么?

三皇子独孤克外表淡漠,城府却很深。他工作极为勤奋,性格坚毅刚强,行事雷厉风行,再加上文武双全、善谋人心,如今正是附庸者众,成为太子有力的竞争者。皇帝很清楚独孤克的心性,知道他向来敢作敢为,思虑周全,那么他今夜的觐见是为了什么?

正在思虑之间,就见独孤克行色匆匆地跨入殿内,郑重行礼:“父皇。”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免礼,口中不急不缓地问道:“克儿,深夜入宫有什么要紧事?”

三皇子独孤克面上含着一丝极为认真地神情:“父皇,您知道儿臣性子很急,有事情总是难以过夜。今日儿臣听说了一个消息,实在气愤不已……左思右想下难以忍耐,不得已进宫,求父皇拿个主意。”

“什么消息?”皇帝开口问道。

“父皇,是关于我的未婚妻——”

“丹凤郡主?”皇帝挑起眉头,若有所思地道:“她怎么了?”

独孤克垂下眸子,神色显得十分肃穆:“父皇,从前您为我定下这门婚事,并言及丹凤郡主德言容功皆是尚佳,所以儿臣心中十分感念父皇的恩德。可是我没有想到,丹凤郡主原来有一个那样的亲娘,还有一个如此恬不知耻的兄长——”

皇帝微微沉下脸,声音也冷了三分:“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克不慌不忙,语气极为平稳:“之前在大殿上,安华郡王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叫儿臣心寒。他身为朝中大臣,不思为国尽忠,为父皇解忧,却整日里想着如何陷害自己的妹妹,甚至还在大殿上闹出那样的闹剧。父皇宽洪大量,饶他一命,可您是否知道他后来又做了些什么?”

皇帝隐隐猜到独孤克的意思,却是不动声色地道:“他做了什么?”

独孤克慢慢地道:“他竟然下毒暗害自己的嫡母,若非被人识破……”

“竟有此事?”皇帝赫然一惊,旋即联想到了赫连胜的死,心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制住,面孔也微微变了色,良久,他才缓和了语气,道,“不论如何,赫连胜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这和赫连笑又有什么关系?”

“父皇,所谓德言容功,德行排在第一位。女子必须要能正身立本,然后才是端庄重礼,不能轻浮随便。如果一个女子没有品德,那她根本就不配成为皇室的儿媳。”

皇帝蹙起眉头道:“赫连笑朕是见过的,她并不像她的兄长一样。”

“父皇!”独孤克突然打断了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持:“知人知面不知心!安华从外表来看也是翩翩君子,文采风流,父皇定想不到他竟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匪类。若非他暴露了自己,只怕现在咱们还被蒙在骨子里。至于那赫连笑——”他微微停顿片刻,才慢慢继续往下说道,“母亲的言行将对子女产生重大的影响,人在年少的时候心性未定,一言一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受到亲生母亲的影响。赫连笑虽然暂时没有出格之处,可若她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心胸狭窄,好妒成性的女子,那她本人的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这——未免太武断了吧?赫连笑的嫡母可是庆王妃,她的品性是出了名的文雅,很是善良端庄。”皇帝急忙道。

独孤克摇了摇头:“若赫连笑从小远离自己的亲生母亲,由王妃抚养长大,那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可儿臣听说,因为庆王对顺夫人的宠爱,所以她是由顺夫人亲手抚养。在这样的情况下,儿臣对她的品性不得不怀疑。”

皇帝陷入了沉思,其实独孤克的意见并无不妥,庆王府出了这样的事,第一要责备的就是庆王那个老糊涂。若非他多年来过于宠爱自己的妾室,也不会闹出这么严重的事。小妾永远是小妾,妄图取代妻子的地位就是以下犯上。表面看只是妻妾之争,本质上却是奴才冒犯了主子。在大周传统上,王爷主持外部事物,而王妃则可以决定整个王府的内务。放大了来看,连他这个皇帝册封妃子,也必须得到皇后的首肯,否则六宫不安、上下不明,庆王又怎么可以如此忽略自己的妻子?王妃的存在,维系着家族之间的姻亲关系,顺夫人则不过是一个玩物,地位却跟王妃齐平,这就实在太失分寸了。一个不守本分的小妾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皇帝不得不怀疑她的德行。可若……

“朕金口玉言,特别许婚,难道还能当众悔婚不成?你也太为难朕了。”皇帝责备三皇子道。

三皇子咬牙,再次跪倒在地:“儿臣决不敢叫父皇毁婚。”

“那你是什么意思?”皇帝面上略过一丝惊讶。

独孤克神色静默难测:“儿臣自有法子可以名正言顺,只是必须征得皇后娘娘的允许。”

“这事跟皇后有什么关系?”皇帝今天思维开始跟不上自己的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独孤克唇畔带上了一丝笑容:“因为这件事情与王妃心爱的义女有关。”

“明月郡主?!”皇帝惊得瞪大了眼,满面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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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皇子正妃

庆王府

庆王妃正在吩咐暮雨把箱笼里的衣裳整理出来,江小楼则站在走廊下逗弄一只画眉鸟。朝云快步进来禀报:“王妃,三殿下到访,王爷派奴婢来请王妃和两位郡主前去赴宴。”

庆王妃怔了一下,面上略过一丝淡淡的惊讶:“寻常三殿下到府上,最多不过就是与王爷相谈几句,今天王爷怎么会特意设宴?”

江小楼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并未立刻回答。

庆王妃等不到江小楼的回话,便只得向朝云道:“你去向王爷说,我们稍稍准备一下,定会准时参加。顺便去把刚才的话向云珠郡主也禀报一遍,让她早作准备。”

“是。”朝云快步离去。

王妃脸上的疑惑却丝毫没有减轻,她举步走向江小楼,提醒道:“晚上的宴会……我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江小楼面上早已恢复往日里的平静,只是笑笑,放下了手中用来喂食的象牙小勺子,语气和缓道:“也许是母亲你太过忧心了。”

庆王妃白皙的面孔满是不以为然:“三皇子的个性我很清楚,他轻易是不会登门的。”

暮雨小心翼翼地道:“王妃,三殿下如今是王爷的未来女婿,或许是为了婚事的安排来商量。”

庆王妃唇畔慢慢浮上一层笑:“商量婚事?没两个月就要成亲了,该商量的早就商量完了,更何况这皇子的婚礼,一切都有宫中的规矩在,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再者说,三皇子为人十分谨慎,虽然庆王府算是他未来的岳家,可他却不会与王爷走得过近,以免被别人抓住把柄,说他们互相勾结。”

江小楼浅笑:“母亲虽然对政务不感兴趣,可对这些事却并非一无所知。”

庆王妃叹息一声:“京城就这么大,我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哪怕再不情愿,这些皇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会传过来。”说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暮雨道:“今天晚上的宴会,丹凤郡主就不必参加了,既然是未婚夫妻,总要避避嫌的。”

暮雨立刻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庆王府的饭厅叫锦翠园,通常主人们都坐在一块儿用餐,遇到特殊情况如身体不适则会提前通知一声儿。此刻锦翠园的红木大桌上已经摆好了冷菜,虾子芹心、凤乾鸡、琥珀桃仁、桂花糖藕、白斩鸡等,而热菜则是待主人们到齐后才会一道道上来。

用膳之时,庆王坐在正首,他的左手边坐着庆王妃,右手边坐着的便是独孤克。独孤克一身赭色的袍服,白玉冠带,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观之平易近人,毫无皇子的骄矜与傲慢,让人不由自主就会产生好感。

江小楼远远坐在下首,恰好是独孤克的对面。今天她的打扮很是素净,只是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裙子,满头乌黑的青丝轻轻挽起,仅以一只玉簪束着,一张素白的面孔显得越发清丽脱俗。而旁边的赫连慧则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柔滑细致的肌肤,黛眉如画,双眸似水,挺翘的鼻梁下有张红润的小嘴,亦是微微含笑,发现独孤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自觉双颊晕红,难掩羞涩之意。虽然不如江小楼明艳绝伦,却也不失为容貌娟秀,气质高雅。这两人并肩而坐,一个容光慑人,一个文雅秀气,各具风情。

正在独孤克打量之际,婢女已经端了热菜上来,一时黄焖鱼翅、清炒虾仁、软炸鲜贝、浓汤活鱼、清蒸鸭子、核桃甜酪等摆放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独孤克只是向着庆王微笑道:“今日真是叨扰了,王妃费心。”

庆王妃轻笑道:“三殿下言重,还要多谢你送来的猎物,明日里我便吩咐厨下把肉都片出来冻上,开春的时候味道会更好——”

“王妃有所不知,鹿乃仙兽,纯阳多寿,能通督脉,又食良草,故冬日里食用鹿肉才是最好。王妃如果允许,我那里有一个擅长烹饪鹿肉的厨子,明日便派他过来,亲手烤了鹿肉请诸位品尝。”独孤克笑着回答。

庆王微微一笑:“出门打猎还不忘记我,难为三皇子有心。”他虽然这样说,心头却是犹疑不定,他很清楚三皇子的个性,今天莫名其妙跑到府上来送一只鹿,仅仅是为了拉拢感情么?他压住心头的疑惑,脸上堆起更加平和的笑容,“以后三殿下也可以经常来府上坐一坐嘛,与我下下棋,品品茶,都是一家人,何必那么疏远。”

听他这样说,独孤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又不着痕迹地落到江小楼的身上。

江小楼敏锐地察觉到了,不觉微微蹙眉头。今天这位三殿下似乎对自己过于注意了一些,只是她心中越发警惕,面上却反而不露声色。

赫连慧很好地扮演了大家闺秀的模样,没人问她便是一言不发,只是垂下头动筷子,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独孤克一直在悄悄地打量江小楼,评估着她,见对方明明注意到了自己的眼神,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异,他不由微微含笑,转头与庆王继续寒暄起来。江小楼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带了一双耳朵来,默默观察着独孤克的一言一行。这位三皇子殿下话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不管庆王谈起诗词歌赋还是当今时务,他无一不通、无一不知,甚至连陛下如今正在烦恼的兖州大旱,他也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并且拿出来与庆王探讨,显见此人文韬武略,境界不俗。

庆王不是傻瓜,正相反,他对于自己的利益十分敏感,当他发现独孤克在与他说话之时,三番四次注视着江小楼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先是恼火得很,江小楼是个商门之女,独孤克怎么会舍弃赫连笑而选择她?旋即他转念一想,赫连笑的亲娘和二哥的确做了太多蠢事,三皇子是个精明人,不愿意与她成婚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身为皇帝看重的皇子,他需要一个懂道理、识大体的皇子妃,以助他心无旁骛地参与权力角逐。他与三殿下的联姻,原本的目的只是维系庆王府的荣威,也是多赢得一个筹码,如此一想,便是临阵换人,只要换的是庆王府的女儿,管她是亲生闺女还是义女,又有什么干系?

庆王脑袋转得很快,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和睦如初。一场酒宴宾主尽欢,和乐融融。待用完膳,众人正要起身,庆王却突然开口到:“小楼啊——”

江小楼抬起眸子,静静望着庆王:“是。”

庆王微笑着道:“三殿下难得来我府上作客,原本该我亲自作陪,只是我刚才多饮了些酒,颇觉头痛,王妃待会儿也要照顾我,不便相陪,便只能向殿下告罪。这样吧,由你亲自陪着三殿下四处转一转。”

这就是让江小楼做地导的意思,江小楼微微一笑,并不推拒:“谨遵王爷之命。”

“哎,叫什么王爷,你应该叫父亲,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为什么始终改不掉呢?”

庆王说了这样一句话,把一桌子人震在当场。不止是江小楼,就连庆王妃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庆王,心道这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吗,庆王虽然如今已经接纳了江小楼的存在,可过去的嫌隙到底没办法轻易消除,最多也就是相敬如冰罢了。见面打个客气的招呼,怎么庆王突然亲热起来了?庆王妃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满是狐疑地又看了一眼庆王,越发不能理解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独孤克望了庆王一眼,笑容却变得更深了。果然是老狐狸,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对方立刻就明白过来。

庆王仿佛看不到众人惊讶地眼神,又笑道:“慧儿。”

“是,父亲。”赫连慧柔声说道。

庆王笑容越发何须:“你也陪着三殿下他们,千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赫连慧白皙的面上浮起一层红晕,只是躬身说道:“是,女儿遵命。”

她的乖巧与可人在此刻显得越发出众,庆王妃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何缘故,只能压下满腔的狐疑扶着脚步打跌的庆王出去。

江小楼陪着独孤克逛起了花园,她的声音很是动听:“这是王爷从明州运来的假山;那是琉璃堂,里面栽种着凉州的牡丹、禹州的月季、沧州的水莲还有冀州的海棠;前面就是九思堂,是父亲的书斋;旁边那个栽种着香椿树的院子,是父亲的会客厅;花园后面是内宅,正中的便是老王妃的……这里是春晖厅,旁边是红叶阁……映霞馆……秋荷斋。”

一路亭台楼阁,白玉栏杆,假山花木,富丽天然,景致变换,开合有致,的确是个妙极的府邸,只不过今天独孤克却不是来赏景的,便笑道:“明月郡主,你给我介绍了这许多,可哪一处才是你的住的院子?”

江小楼微微一笑,指着对面不远处的芳草阁道:“就是那里。”

独孤克站在高桥上远远看去,只见内宅深处有一座粉墙院落,远远瞧去红梅绽放,暗香浮动,他不由笑道:“看来郡主的确住在一个雅处。”

江小楼面上含着矜持的笑意,不置可否道:“这是母亲对我的爱护,她知我喜欢梅花,便在芳草阁的周围种满了梅花。每到冬日,便能闻到梅花的香气,暗香扑鼻,十分惬意。”

独孤克点点头,又继续和她一起往前走。从头到尾,赫连慧只是面带微笑,落后一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行为端庄的年轻贵族女子,因为感到十分羞涩,所以不便多言。

与她比起来,江小楼则是落落大方,行为举止瞧不出丝毫的市侩,因为她一直经营自己的生意,见识自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独孤克与她交谈,不管是风花雪月,当今大事,甚至到各州的风土人情、习俗礼节,江小楼都能侃侃而谈,毫无阻碍。然而独孤克却恍若漫不经心地提起:“我听说,明月郡主到现在还在做生意?”

江小楼轻轻勾起唇畔,微笑着道:“是,我手中还有许多铺子。正因如此,白天在王府是寻不着我的,总是东奔西走,没有定数。”

独孤克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旋即他轻笑道:“郡主可谓特立独行,难怪人人皆知你的特别之处。”

江小楼平日里出门总是轻车简从,然而她却是京城所有人关注的热门人物,有时候她带着小蝶和楚汉去视察铺子,人们会悄悄指着她道:“瞧,那是明月郡主啊!”

在众人眼中,她身为郡主,却时常出入闹市和酒楼,的确算得上随心所欲过了分。

独孤克的深意江小楼一听就明白,寻常人家的姑娘如果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得已而为之。江小楼明明可以放弃现在的生活,但她却还是固执己见,这让独孤克有些不能理解。如今她已是明月郡主,皇后娘娘给了那么多赏赐,又对她青睐有加,若是寻常女子必定会选择一条更容易操作的道路。比方说,借着如今的身份寻找一个豪门嫁了,轻轻松松便摆脱商门女的身份,岂非容易之极?!京城里愿意迎娶江小楼的人家不少,别的不说,单单是那个英俊尊贵的醇亲王就愿意豁出性命从虎口下救人,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皆云江小楼美貌出众,竟能让身份如此尊贵的男人也舍生忘死,实在是好本事——更有好事者悄悄在庆王府前门后门徘徊,想要一窥明月郡主真容,看她到底是如何的艳丽出众。

江小楼并无一丝动容:“三殿下,我是在家中闲不住的人,更何况这生意是父亲留下来给我的,若是就此结束,不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生父,我也于心不忍啊。”

独孤克闻言,语气颇为欣赏:“原来你还是个孝女。”

江小楼并不在意对方作何想法,毕竟三皇子对她而言不具备任何意义。

“如果将来你的夫婿不赞同你继续经营生意呢?”独孤克忽然这样问道。

江小楼面上浮现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如果他介意,我压根不会出嫁。”

独孤克不由愕然,江小楼清丽的面孔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眸子里满是坚定,绝无玩笑之意,他一时心头大震。就在此时,独孤克似注意到了旁边一直默默无语的赫连慧,面上淡笑道:“云珠郡主似乎不爱说话?”

赫连慧未语先笑,脸却红了:“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三殿下正在与小楼姐姐交谈,我笨口拙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怕说错了,反倒惹得殿下心烦。”她言谈之中满是自谦之意,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再配上那一张柔弱的小脸,越发显得可亲可爱。

独孤克又多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笑容似有一分停顿。论美貌江小楼远胜赫连慧,论出身……赫连慧毕竟是正经郡主。如果一定要在庆王府的两个郡主之中选择一人,他很倾向于江小楼。但是刚才江小楼的言谈举止虽然是落落大方,但未免过于强势,甚至对国家大事也毫不讳言,独具看法……可这样的妻子真的适合他吗?在没有来到王府之前,他已经打定了主意,现在却有些犹豫不决了。

继续往前走,江小楼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特色,似是没有看见独孤克越皱越紧的眉头,继续一路向他介绍王府的景物。言谈间不卑不亢,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独孤克的判断。直走到花园尽头,她才收住脚步,赔笑道:“三殿下,时候不早,你若是愿意,改日我再带你参观吧。”

独孤克很清楚这是逐客令了,他轻笑道:“今日麻烦二位郡主,独孤克告辞,下次我会亲自设宴,以报今日相陪之情。”说完,他便向她们二人微微点头致意,转身下了桥离去。

赫连慧望着他的背影,眸子里飞快闪过一丝疑虑,转头向着江小楼道:“小楼,你说他今日突然前来,是有什么用意?”

江小楼看着赫连慧隐约带着期待的神情,面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云珠郡主若是想要知道,不妨去把三殿下追回来好好问清楚。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在想些什么。”

赫连慧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江小楼不喜欢自己,所以素来在对方面前谨言慎行,生怕不小心得罪了她。可她越是如此,江小楼似乎对她越是厌恶,越想越是委屈,当下红了眼圈:“小楼,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难道我有何处得罪了你而不自知,才让你说话这样夹枪带棒,隐含讽刺?”

江小楼依旧立在那里,一阵风吹来,她的衣袂翻起欲飞,笑容也仿若轻盈得被风化去:“云珠郡主多虑了,我对你并无恶感。”说完,她便下了桥,翩然离去。

赫连慧远远目送江小楼离去,只见到她的裙摆在风中轻轻荡漾起来,天上的日光已经被阴霾的云层遮住,她的视线慢慢变得昏暗起来,唯独见到那一身淡绿色的衣裙,月牙色的莲花纹样历历在目,仿佛那个人的身上落满了白莲的影子。

庆王却破天荒地把庆王妃邀到了自己的书房。

王妃面上有几分惊讶,从前庆王可从未如此郑重其事,今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强行压下面上的惊讶,她语气平缓地问道:“王爷,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单独对我说?”

庆王面上掠过一丝难堪的神情,良久才开口道:“王妃,从前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疏忽了你,让你在府中受委屈了。”

庆王妃一愣,面上更惊异。庆王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她可不认为对方是真心悔改,江小楼说的不错,若要改过,庆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改了。这么多年来,他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哪怕知道顺夫人做错了,他也会拼了命地护着对方。说到底,他就是对自己这个正妻毫不尊重。那又是什么事,会让他主动低头认错?

庆王妃心底警惕,不觉轻笑:“我与王爷多年夫妻,虽说对你的个性不能全部了解,倒也能够参详几分,能让王爷露出如此郑重的神情,恐怕此事非比寻常。王爷不妨实话实说,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让王爷如此挂虑?”

庆王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直面着庆王妃道:“今日三殿下是来退婚的。”

庆王妃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些震住:“退婚?他不愿意迎娶赫连笑?”

“是啊,他不想迎娶笑儿。”庆王的脸色有些失落。

庆王妃眉头紧紧蹙起:“婚礼在即,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他说不娶就不娶,置我庆王府于何地?赫连笑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是她也是王府的郡主,容不得他如此怠慢!更何况他们的婚事可是陛下亲自指婚,难道还能就此作罢,岂不是皇家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庆王看着自己的王妃,第一次察觉对方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不由得感动道:“正因如此,我刚开始也很是愤怒,可是仔细想想,三殿下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毕竟笑儿的亲生母亲做出不荣誉的事,她那二哥也是个不长进的……三殿下怎肯接受这样一个王妃?我思来想去,这门婚事只能同意退了。”

“王爷,您可要想清楚,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等着喝喜酒,谁都知道庆王府的郡主马上就要嫁给三皇子。如果现在反悔,整个庆王府都会被架在火上烤,您叫我们将来如何出门?以后家中其他女儿如何嫁人?!世子可还没有迎娶正妃啊,传出去全家都会沦为笑柄!三皇子简直欺人太甚!”

庆王妃倒不是心疼赫连笑,她只是觉得无故退婚实在是说不过去。赫连笑的名声是小,庆王府的荣誉是大,更别提一旦庆王府被皇室悔婚,其他人家定然不会再登门求婚。因为赫连笑一个人影响了其他子女的婚事,庆王妃断然不会接受。

庆王看到王妃如此愤慨,心头暗暗高兴,面上却一派颓唐:“这……我也是慎重考虑过,实在是没有法子。”

庆王妃冷眼看他道:“王爷,我会进宫向皇后娘娘去说一说,看她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如果娘娘肯帮忙,三皇子也不会孤注一掷、独断专行的。”

庆王唇畔微微勾起,脸上却很是担心:“劳动皇后娘娘,恐怕事情会传得人尽皆知。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我怕三殿下心生叛逆,越发执拗起来,大家都下不了台。事到如今,倒是还有一个法子,只怕王妃你舍不得。”

庆王妃心头慢慢浮起了一个不安的念头:“王爷,此言何意?”

庆王深吸一口气,语气平缓地说下去:“由我出面,恩威并施,让三殿下同意不退婚也不难,但他定会提出更换新娘……”

“更换新娘,他要换成谁?”庆王妃面上疑云大起。

庆王望着庆王妃,目光一瞬不瞬:“江小楼。”

庆王妃心头顿时恼怒万分,立时站了起来:“混帐东西!他当小楼是什么,痴心妄想!”

庆王妃如此愤慨早在庆王的预料之中,他面上却是无比关怀之色:“王妃切莫恼怒,你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这件事情对江小楼……并非坏事啊。”

庆王妃秀美的面容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语调极冷:“她是人,不是货物,不可以任由别人挑来拣去!哪怕这个人是皇子又如何,难道我家的女儿一个个任由他挑选吗?”

听庆王妃这么说,庆王赶紧安抚:“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并没有羞辱明月郡主之心,恰恰相反,他是要明媒正娶,把明月迎回去做自己的皇子妃啊!你别这么急躁,细细思索一下,小楼虽然得你宠爱,又博得皇后娘娘另眼看待,可她毕竟是个商人之女,普通豪门贵族肯来求亲……已经是给了庆王府很大面子。哎——你别恼,先听我把话说完!三皇子是什么人?他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他说到这里,刻意压低了嗓音,“纵然他不能与太子匹敌,将来最少也是个亲王。到时候你喜欢的江小楼就会成为王妃,这对她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承认,这件事上我的确有私心,因为一个女儿的婚事不成,我就没法子和皇室联姻,但对小楼也没坏处啊!这婚事当初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谋得,现在给了小楼,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庆王妃恼怒到了极致,刚开始面色涨得通红,可听到最后却将满腔怒火隐忍住了,一双眼睛瞪大了盯着庆王,似在考察他的居心是否叵测。庆王毫无愧疚地与她直接对视,完全没有退缩之意。

静下心来一想,庆王妃不得不承认庆王说的不错,江小楼虽然已经成了明月郡主,可她的身世早已众人皆知。庆王妃想方设法替她寻找良缘,可那些庶出的王妃瞧不上,嫡出的却又高攀不得……毕竟谁都摸不清江小楼的底细,怎么会娶她这样一个商门女子入门?所以她的婚事也是横梗在王妃心头的一跟刺。眼看着江小楼年纪越来越大,她不希望最后对方落个孤独终老的下场。女孩子总是要找归宿的,高不成低不就只会蹉跎岁月,如今三皇子竟然伸出了橄榄枝……是!他的确是过分了些,竟然想到换亲这么缺德的主意。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小楼能够成为三皇子妃,身份和地位可就大不一样。为她筹谋,这婚事倒也算是一门出路。庆王妃想到这里,青白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她看着庆王,却还有些疑虑重重:“可是陛下那里……”

庆王见对方话里头有松动之意,心头一喜:“不必担心,三殿下是个谨慎的人,他敢暗示我换新娘……必定是禀报过陛下,并且获得他的首肯了。再者说,当初陛下的圣旨上只说是赐婚庆王之女,可没有具体说是哪位郡主,这才给了此事一线生机。我想……陛下圣旨未下,不过是给我们一个思量的机会,体谅而已,咱们如果毫不犹豫拒绝了,只怕惹祸上身啊!”

庆王妃思来想去,却不肯立刻答应,她只是淡淡地道:“这件事情……你容我想一想。”

庆王难掩眸子里的得意,脸上却无比欣慰:“是是是,你好好想想。若是可以,你也劝劝小楼,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庆王妃看了庆王一眼,慢慢收敛了怒容,语气却没几分热情:“是,我会回去好好和她谈一谈。”

芳草阁

入夜,敲门的时候声音又急又促,小蝶吓了一跳,连忙把门打开,瞧见王妃站在门口,满是惊讶道:“王妃,这个时辰,您怎么来了?”

庆王妃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径直跨进门去,见到江小楼已经梳洗完毕,正准备上床歇息,不由道:“我左思右想,都拿不定主意,特意来找你商量。”

江小楼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梳子,红烛落在她的眼底,晶莹闪耀,灿然生辉:“母亲所虑,可是三皇子要换婚一事?”

庆王妃完全愣住,嘴唇微张:“你已经知道了?”

江小楼的面孔光洁明丽,长长的青丝一直垂下,在镜子里映出浅浅的光影,比旁边那扇红木彩雕屏风上的美人还要清丽三分,她轻轻勾起唇畔,语气平缓道:“三皇子殿下平日里从不登门,今天却突然与王爷相谈甚欢,此其一。王爷对我向来冷淡,宴席之上却唤我小楼,此其二。三皇子邀我一同游园,语气中多有试探,此其三。这三件怪事连在一起,容不得我不怀疑。”

事有反常即为妖,庆王妃点了点头,却也舒了一口气,让她说——她可真没脸面。她知道江小楼虽然出身商户,心气却很高,只怕她还瞧不上三皇子。她想了想,为了小楼的前途,不得不试探道:“那这件事情,你是如何看的?”

江小楼眼神清透如水:“母亲,您应当知道我不愿意。”

庆王妃当然晓得,可她也得把话说清楚了,心里才能踏实:“小楼,你可要知道,三殿下虽然不是太子,可他的势力却是不小,再加上为人内敛,性情沉稳,所以在朝中一直是与太子相抗衡的力量。这话我只向你说,万不可传出去,如果将来太子不能继承大宝,那我敢打赌,这位三皇子定会成为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将来再想攀上皇室……”

江小楼很清楚庆王妃的意思,虽然三皇子未必有多好,可也没什么不好。一个皇子的身份就可以抵消一切,哪怕这门婚事来得不光彩,可只要得到皇子妃的位置,将来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如果换了别家的小姐,这等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当真要欢喜得乐晕过去。可江小楼却不得不想深一层……

“母亲,三殿下突然要求换婚,真的是因为顺姨娘和安华郡王吗?”

“当然!”庆王妃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转眼又皱眉道,“难道不是?”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三殿下我虽然接触不多,却也风闻他心思深沉、拥之者众,我担心他并不是因为这样一个浅显的理由才会突然提出要换婚,而是别有居心。”

“那他会是因为什么?”庆王妃忍不住追问。

江小楼伸手轻轻把鬓发掠到耳后,唇畔有了一丝微笑:“为了得到皇后娘娘的支持。”

庆王妃心头一跳,只觉额头隐隐出汗:“皇后娘娘……这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江小楼眸子慢慢笼上一层轻霜,庆王妃虽然不笨,可是她的政治敏感度实在是太差,庆王那个老狐狸心里早已经是一清二楚,所以才会答应这门婚事。她的声音十分悠长:“太子殿下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子,再加上近期事件频起,他们两人之间多了许多隔阂。看在三殿下的眼中,只怕就是大好机会。若我能够成为三皇子妃,必定能够牵上他与皇后娘娘这条线,说不准……将来可成为他极大的助力。”

庆王妃一愣,旋即想通了其中关键之处,不由咬牙切齿:“那个老狐狸,难怪力劝我同意,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她说的老狐狸其实是在说庆王,庆王的长媳是太子妃的堂妹,所以他平日与太子的关系很是不错,互动良好。可他竟然又想把女儿嫁给三皇子,这就是长线投资……将来不管哪一方做了皇帝,对他而言都没有损失。如果将来三皇子可以博弈成功,那庆王就是毫无疑问的帝王之泰山。如果不成,那庆王手上还有一个蒋晓云,无论如何也亏不到哪里去。豪门世家之间姻亲来往错综复杂,哪方得势都无法赶尽杀绝,这就是庆王的如意算盘。

见庆王妃动了真怒,江小楼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三殿下今天只怕对我十分失望。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庆王妃愣了半晌,禁不住问道:“改变主意?”

江小楼笑盈盈道:“不错,今天我与他相处之时故意表现得十分强势,而且处处抢他话头。皇子正妃,理应端庄得体,恪守礼节,我总是抛头露面,且又无半点悔改之意,这样的妻子……他当然不会喜欢。”

庆王妃看着江小楼,神色也仿佛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我就怕三皇子没那么容易死心啊,傻孩子——”

江小楼素来料人料事都极准,可很快她发现自己错了。第二天,三皇子又再次登门,亲自约她出门游湖。听完小蝶带来的这个消息,江小楼轻轻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