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急,笑容可掬道:“我心中知晓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妻子似乎更听另一个人的话。”

我莞尔,“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阻我?”

他很沉得住气,笑容愈加温和,声音也愈加蛊惑。他走到我的身边,我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特有的浅香气息笼罩过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何用解释原由呢?根本不为什么,他也不是不明白我嫁他的作用。

“念。”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臂膀,结婚数月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接触。我看他,他的眼睛里有着月夜静海的深沉,温润清澈,令人安心。

他温柔地问:“念,你不累吗?为什么还如此心甘情愿?”

韩朗文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这妩媚的夜里居然带有一种魔力,混着他的清香气息,催眠一般缠绕着我的神智。窗外的虫鸣逐渐消去。

他的手臂绕到我身后,一带,我就落进他怀里。男人的怀抱总是能带给女人安全感的,我贴着这具温热的躯体,感受到他的双手已经将我禁锢,也不挣扎,反放松了自己,仔细听他说话。

“念,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我呢喃,声音似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别跟着去了,好吗?”他的头埋在我颈项,话就响在耳边,“你是我的爱妻,我不忍你吃半点苦。更何况,这些日子来,你是真的累了……”

累了吗?我怔怔想,他看出我的疲倦了?

“答应我好吗?”他的手又搂紧了几分,我的整个人就沉浸在他的气息中。那种温和惬意的芳香,君子的气息,身子,也就不由主地酥软了。

“我……”

“你什么?”他问,“你……平时,是委托如意为你送信的吗?”

送信?是的,我一直和某人有书信来往的。

“妾身,挂念睿儿啊……”

“不。不是你弟弟。”芳香中,韩朗文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上空,“而是将我的一些书信,转誊一遍,送出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信?”我喃喃,“妾身……不进办公之地,怎么……誊……”

那个说话的人在轻笑,无奈的,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柔包容,让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倾听下去。

毕竟,出去去世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久无人这样拥抱我了。

“念,我们好好做夫妻好吗?”那个人对我说,“我赏识你,会对你好。等事情结束,我们远走高飞,不离不弃,可好?”

“永远?”

“对!永远。你可相信我?”

“相信……”

“那告诉我,石家堡的地形图,可是在你这?”

“图?……”

“对!你派人自我的探子手中截下来的图!你还没来得及把它递交该那个老太婆吧?”

“可是……我……不可以说……”

那人又无奈地笑了,芳香更加浓郁。

“为什么?究竟用什么法子,你才听我的话呢?”

“方法?”我的声音已经是叹息,“有……”

“什么?”些许激动。

“找个法子……弄死我……”

“陈念!”

韩朗文猛地把我推开,那股芳香也随之减淡去。他的手还箍着我的肩膀,力气不小,“看样子你是想跟我摊牌了!”

“韩大人记性不好啊!”我冷冷迎上他微怒的脸,扬了扬下巴,“妾身以为早在苏姑娘进府那天就已经和您摊了牌了。可惜您好像没有把妾身的话听进脑子里。”

韩朗文气极,不仅仅是因为我的不配合,还因为他对付我失败。夜风吹进窗户,那股芳香也慢慢消散,一如他方才的那番温柔。

“你在怕什么?”我继续说道,“陈念不过是你的妻子,是一个以你为天的女子而已。你若连我也摆不平,如何去摆平天下不平事?”

此时的韩朗文前所未有的陌生,眼神在一瞬间流露出一种不可遏抑的恼怒和杀气。是的!杀气!让他整个人脱胎换骨,高高凌驾在我之上,用主宰者的神态看着一个忤逆者。我只觉得他的衣襟就在那刻隐隐无风自动,前所未有的英俊,以及危险。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下一刻,这股气势如溅起的水珠落回水中,光芒一闪而逝,窗外薄薄的月光也半隐到了云里。

温和下来了的表情是微笑着的,他点着头,伸手拉开了门,打算离去了。我若没看错,他的眼里分明有着欣赏和爱惜。他叹息一声:“陈念,为何你是皇家人?”

“浮生一命,自有天定。”我说。

“好个天定!”韩朗文豪爽一笑,“你是个人物!我算明白为何那老婆子独独挑你嫁我。我若也学你妹夫那样揭杆造反,你是否也会喝下那杯鸩酒?”

冷汗沿着我的发际缓缓流下,湿痒腻滑。我强坚持住,反问:“你作孽,为何反要我死?”

韩朗文低沉的笑声振动着我的耳朵,风从洞开的门吹进来,他最后的一瞥意味无限。

我跌坐在椅子里。如意见韩朗文一走,立刻奔进来,忽然察觉到什么,定在了那里。

“这香味……”她的脸色也变了。

“是‘浮生’。”我疲惫不堪,缓缓闭上眼睛。

如意眼尖发现了我的不对,低呼一声扑了过来,要扳开我的手。一阵钻心刺痛自掌心传来,我不由呵斥她:“轻点!急什么?”

如意已经哽咽,颤抖着手,好半天才把我紧握着的手扳开,随后轻抽一口气,“郡主!”

我叹口气,“你也不是没见过伤,大惊小怪什么?快给我包扎。”

如意含着泪,去拿药。我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过烛台,凑着光一看,四个指甲血印,血已经干了,疼却是持续不断。就是这痛,才自我从迷失心志的边缘拉了回来。

风不断地吹进来,“浮生”的气息更加飘渺。浮生若梦,梦中不知身是客,只需把酒尽欢,畅所欲言。想不到韩朗文居然用出了蛊香。

这是南藩特产的迷香,母亲遗留给我的那些玉瓶里,其中一瓶,就会散发这个味道。

盛夏的夜,我的手却是冰冷的。

酷热难耐的季节,惟有山里还保留有春天的清凉,绿荫下碎金点点,花开红树乱莺啼。

睿站在树下出神,见我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依偎进我怀里。曾经只能搂到我的腰的手臂现在可以搂我的肩膀了,他的头搁在我肩上,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汗香和热气不断传来。我贴着他的脸,问:“在想什么?”

“想以后。”他喃喃,很舒服似的闭上眼睛,更搂紧了几分。

静慈庵的颂经声悠悠地响在耳边,衬着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仿佛具了灵性,风吹下,在窃窃私语。

我问睿:“和容婶婶过得惯吗?”

“她待我极好,我的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她虽不是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一定要孝顺她。”

睿应了一声,问我:“姐,你这次去多久?”

“不知道。”我说,“一年,或许更久。”

“那我怎么办?”

我笑,摸着他的头发,“好好念书,等我回来。”

“姐……”他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是浓浓不舍,“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伸手点点他的鼻子,又把他揽进怀里,“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六年为期,姐姐完成自己的任务回来之际,你也要出落得一表人才。若我们都遵守了约定,姐姐便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就守在一起过日子,好吗?”

睿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可是,你也说过没有什么人可以陪伴谁过一辈子。”

“所以,必须经历分离啊……”

睿拉紧我的手。他说:“姐,我等你回来!”眼睛里却是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约的这六年,都有点说大话了。心里一阵痛楚,只得把睿搂紧。此去经年,不见他,终牵挂。

“二位施主,这树,还是莫靠近的好。”一个女声忽然响起。

我和睿转过头,见一个容貌甚是美丽的女尼双手合十,恭敬地站在一处。刚才那话,就是她说的。我仔细看,更觉得这张脸是陌生又秀美。她的年纪该不轻了,可保养得很好,那雍容的姿态更是让人肃然起敬。

我问:“师太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那位女尼微笑一下,道,“只是这槐树,还是莫靠近的好。”

我疑惑,“这树有什么不对的吗?”

“施主不知,槐正为鬼木,是由那些超度不了的鬼气凝化而成。本庵这株槐又有百年树龄,其上的鬼气更是沉重。这附在树上的‘木鬼’怨气对人不利,靠近者若体弱,病情易加重;所有心愿者,则遇事不顺。”

睿却问:“静慈庵是佛门之地,为何还有此邪恶的鬼木存在?”

我拉他一下,“既然不吉利,那我们还是走开吧。”

走出一段路,我回头,那位女尼还伫立树旁,含笑看着我们,嘴唇扇动。她的身后翠绿一片,夏日景色非常迷人。

她在说:“后会有期。”

跪在佛前,求了一签,一看,是诗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心中一颤。

“是什么签?”睿凑过来想看。我迅速收了签在袖子里,“好签,一路平安。”

太后还在避暑未回,我进宫向皇后辞行,正巧话说一半,陈弘和陈焕也结伴来给皇后问安。庄皇后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招呼两个儿子过来,“快多看看你们念儿妹妹,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得来了。”

陈焕问我:“你还当真要跟着去?简州是战乱之地,稍有变动,你也就会给连累到战火。”

我笑,“夫唱妇随。”

庄皇后满意地点头,“你们姐妹的骨子里都有股豪情。”

陈弘却一直没有说话。

我退下来后并没有急着离去。宫中荷花也开得正好,两个还年幼的小公主正在水榭上嬉戏。我远远看去,只见孩子们个个玉雪可爱,天真浪漫,愉悦的笑声回荡在水面。

记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陈弘走了过来。我问他:“我听说南藩国内正加紧练兵,可是真的?”

陈弘苦笑一下,“他们何时不在练兵?”

“可是,这次不同。这一仗,会打很久。”

陈弘却一笑,“不会很久。”

我已经隐隐觉得不妙,“殿下这次是要带兵吧?”

他点点头,踱上通往水榭的九曲桥,“父皇教导,百姓养大,我总得有所作为。何况,那人已经远远超敢在我之前,他还是一届书生呢。”

这样的追赶,用无尽头呵。

我跟在他身后,“那么,江东一带造反,皇上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要徼的。”

“听说这次造反与以往不同,面广且散,打击起来,兵力分散,效果并不明显。再有南藩战事分心,皇上很是恼火。”

“是啊。”陈弘郁郁,“内忧外患。当初你居然一语成识。”

我咬咬牙,问:“殿下,那叛党,可真是……陈显?”

陈弘停下来,转头看我,忽然问:“韩朗文对你可好?”

我苦笑一下,不作答。

“听说韩府里还住着一位貌美姑娘,外面传说她虽出身勾栏,却高洁不染,远把正室那位郡主比了下去。”

我却没什么感触,反而笑起来,讥讽道:“齐人有一妻一妾。”

“三年之痛,七年之痒。你们这算是什么?”

“殿下说笑,我们这七个月还未到……”话停了下来,因为越说越绝望。

陈弘看出我的寂寥和苦闷,叹一口气,“着实委屈你了。”

小公主们看到我们,纷纷跑过来,拉着不放,要我们陪着玩耍。陈弘温和一笑,就随着她们拉走了。和煦阳光中,他的笑脸儒雅俊朗,轻松地仿佛连记忆都没有承担。

他也知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动身南下那日,天下着雨,空气清凉。花瓣飘落池水中,点点碎白。

苏心月因有孕在身,路上不便,没有同行。她送我们出来,秀美的脸上有着几分愁容。我拉着她的手笑笑:“你要注意身子。等孩子生下来了,老爷会立刻派人接你们母子过去。”

韩朗文留了好几个麻利的丫头和老妈子给她,我知道他暗地里还派了人保护她。

苏心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敬她一分,她报我三分,对我,远比韩朗文对我真诚且尊敬。此刻她眼里也有了泪水,说:“姐姐,你也要保重。”

又不是一去不返,为何伤心成这样?

我登上了车,留韩朗文和她话别。正等着,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车跟前。如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我说:“是信使,在和老爷说话。”

不一会儿,韩朗文也上了车,车夫喝一声,终于出发。

韩朗文的脸色阴翳,我问:“可是简州战事有变?”

他看我一眼,回答:“宵阳王忻统,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西土的阿布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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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章

(更新时间:2006-2-1414:29:00本章字数:7931)

船行在河中央,两边皆是滚滚绿浪,孩童嬉戏于田坎。夕阳西下时分,见炊烟袅袅,树影剪剪,归鸟欢歌此起彼伏。宽阔处荷塘里,花开正艳,有少女在采莲子,身影窈窕。又起身望向我们这里,手举眉,挡着光线。

远望着,真是一幅画。

橘红的夕阳也映得如意双腮红润,眼睛明亮,活泼的笑容更加清丽了几分。凉爽的风吹过,乌黑的发丝飞扬,她的笑声银铃一般。

我说:“如意,唱首歌吧。”

她很爽快,问:“夫人想听什么?”

“随便。你唱得顺口,应景的。”

如意明眸善睐,嫣然一笑,红唇轻启,那妙曼清亮的声音扬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