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韶吾怏怏不乐地说:“这么着,我就没多少立功的机会了。”

莫三笑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有的是用你的时候!”正迈着大步,忽地见一堆人急匆匆地簇拥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大夫向一处院落走,立时站住脚,忽地肩上一沉,扭头见是凌敏吾喘着气将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不由地蹙眉。

“二哥,这是怎么了?”凌雅峥疑惑地问。

“快走、快走。”凌敏吾催促着,走出一截路,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真是晦气!只不过是向她院子里走一走,并未惊动她,她就动了胎气!”

“谁动了胎气?”莫三不解地问。

“我家大伯娘。”凌韶吾沉声说,待凌敏吾从莫三肩膀上下来,忍不住劝说道:“二哥别管大哥的事了,这次若不是为大哥的事,料想二哥也不会进大伯娘的院子!”

凌敏吾嘴角动了动,猛地一巴掌拍在凌韶吾后心,说道:“你怎么惹得大哥,大哥回来就说,若是他的事走漏风声,一准是你向外头张扬呢。”

凌韶吾登时面红耳赤,见过了花园东北角门,嘴里哼哧了半日,坦言道:“若是我,二哥怎样看我?”

“当真是你?”凌敏吾错愕地怔住。

凌韶吾闷着头点了点头。

“为什么?”凌敏吾想不明白地问。

“……”凌韶吾哑口无言。

凌雅峥不由地着急起来,莫三笑道:“他想娶马家小姐,你若埋怨他卑鄙无耻,那你大哥岂不是更卑鄙无耻?一边耽误了人家马小姐、一边又跟元澄天的姐姐牵扯不清。这事,帮理还是帮亲,就看你怎样想。”凌敏吾眼神里百味杂糅地望着凌韶吾,待要打他一拳,拳头又落不下去,闷着头就要走。

凌韶吾赶紧将他拉住,惭愧地说:“这事,若说愧对,我只愧对二哥,绝不愧对大哥。”

凌敏吾深吸了一口气,“韶吾,咱们兄弟一场,哪有为个女人就兄弟阋墙的道理?”

“二哥,虽大哥对马家小姐无意,但小弟是当真想娶马家小姐。瞧见了他,小弟就觉……”凌韶吾话音一顿,神色黯然起来,“就觉母亲早逝、后母欺侮的事,统统可以烟消云散了。”

凌雅峥诧异地一怔,暗道凌韶吾对马佩文一见钟情不成?世上当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凌敏吾大吃一惊,越发对凌韶吾愤怒不起来,拍了拍凌韶吾的肩膀,正想着自己夹在凌智吾、凌韶吾中间该如何自处,听见凌雅峥一声“晚秋”,回头见元晚秋额头上沁出晶莹香汗地跑了过来。

“二少爷,快,快躲到老夫人那去。”元晚秋匆匆地走来,尚未喘匀气,就拉着凌敏吾向外走。

凌敏吾伸手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方才我去母亲院子里找你,你推脱有事,打发了旁人去探望大哥,这会子,怎么清闲了?”

元晚秋急得双眼含泪,催促说道:“二少爷快些去吧,大老爷已经回来了,正堵在老姨娘那,等着二少爷自投罗网呢。”

凌敏吾眼角青筋登时跳了起来,冷笑道:“我不过去她院子里走一趟罢了,难道我是煞星恶鬼,一见面就能冲撞到她?父亲等着,我去就是了!看能给我定下个什么罪名。”将衣摆往腰带里一掖,立时就要去寻凌尤坚。

元晚秋忙拦在他前面,被凌敏吾用力推开后,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子,依旧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二少爷何必跟大老爷针尖对麦芒?”

凌雅峥见状,忙推了推凌韶吾、莫三。

凌韶吾、莫三忙双双拉住凌敏吾的肩膀。

凌韶吾劝道:“二哥,晚秋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

莫三笑道:“旁人要定你罪名,你就赶着去,也未免太实在了一些。据我说,就去寻老夫人庇护,也叫老夫人再请大夫来,瞧瞧是否当真动了胎气,倘若没有……事实究竟怎样,不就明了了?”

凌敏吾皱着眉头,略一琢磨,也觉莫三的话有道理,见元晚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将两只手藏在背后,低声催促说:“多谢你来跟我通风报信,你快些回去吧,仔细叫人瞧见了,你在母亲房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就算大夫人为难我一些,也远比早先过的日子要好上许多。”元晚秋无怨无悔地低头一笑,福身之后,立时抽身向前院去。

凌敏吾对凌韶吾、莫三一点头,也拔腿向前走。

莫三摩挲着下巴,轻笑道:“有趣。”

“只是有趣?”凌雅峥笑问。

莫三背着手,笑道:“不但有趣,还十分有趣。”

凌韶吾不明就里地问:“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走吧。”莫三背着手一笑,径直向麟台阁走去。

凌韶吾一头雾水地摸着头。

凌雅峥微微抿唇,慢慢地跟着莫三、凌韶吾在一片落了叶子的桃树间走过,摸着遒曲的桃枝,穿过只剩下藤蔓的蔷薇花架下,仰着头就向麟台阁上看去。

楼阁之上,轩窗之后,一身青衫的关绍垂着眸子,两只手轻轻地一捻,一只鹅黄的竹蜻蜓腾空飞了起来,忽上忽下,待一阵秋风吹来,便斜斜地落进桃花溪中。

凌韶吾对院子里的小厮一点头,那小厮立时提着网兜向桃花溪走去。

“怕我在上面写字吗?”关绍全无被软禁的慌张,从容自若地靠着窗子问。

莫三仰头笑道:“怕你放飞了一只,再没得玩。”见楼下宋勇夫妇过来请安,颔首笑道:“我们有几句话,要问关少爷。”

宋勇家的堆笑道:“少爷、小姐楼上请,少爷、小姐吃什么茶?如今就守着这院子,闲散得很,收了不少露水。”

莫三笑道:“不敢糟蹋大娘的露水,只用寻常井水烹茶就好。”迈步进来,迎头瞧见钱谦萎靡不振地站在楼梯上,又笑道:“钱兄弟受苦了?”

钱谦嘴张了张,终究又闭上,扶着栏杆问:“可有京城的消息传来?”见莫三摇头,就去看凌韶吾再次去看凌雅峥,最后怆然地转身进了自己房里。

明间里,关绍就在中堂画下的椅子上坐着,手上轻轻地绕着一把麋鹿骨的折扇,待扇子唰地一声打开后,便望着莫三问道:“你当真打发了人跟踪我?”

“不然,我怎么找得到青帝庙?据说那庙里藏了不少刀枪剑戟,亏得早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莫三无限唏嘘地说。

关绍伸手一拢扇子,望了一眼一言不发远远站着的凌雅峥一眼,便收回了眼,垂着眼睫问:“那你今次来,有什么话要说?”

莫三一伸手,将一个药瓶抛出。

关绍伸手接住药瓶,拧开评上小塞,闻了一下,不由地慌张道:“夜雨百年?”

“正是。”

“你哪里弄来的?”情急之下,关绍忍不住站起身来。

莫三笑道:“雁州府不但有药,我还有药方。”

“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关绍又镇定自若地坐回去,将那药瓶盖上塞子,轻轻地放在手边小几上。

莫三故弄玄虚地说:“你不是提起过,这药是定情所用之物吗?如今,这药方,在我们纡国公府大小姐手里,现如今,朝廷安插在雁州府里的探子已经慌了神露了马脚,待明年消息传到京城……”敏锐地察觉到关绍握着药瓶的手一紧,又慢慢地说:“就不知,朝廷那边,昏君妖后两个,会如何想。”

关绍面上挂着浅笑。

凌韶吾才知道这事,恍惚了一下。

“现如今,你可是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呢。”莫三等了许久,开口道。

“不知,是什么康庄大道?”关绍轻笑道。

“你是忠良之后,倘若为纡国公效命……”

“……荒谬,”关绍顿了顿,“我几时不愿为纡国公效命了?不过是如今被软禁在这麟台阁里,要效命也没法子罢了。”

“仔细想一想,要走那条康庄大道,容易得很。”莫三眨了下眼睛,待宋勇家的端着茶水上来,就立时转身领着凌雅峥、凌韶吾向外走。

桃花溪边,秋风似乎更凌冽一些,吹得莫三、凌雅峥、凌韶吾三人衣袍鼓了起来。

“少爷,这是关少爷的竹蜻蜓。”一个小厮捧着湿漉漉的竹蜻蜓走来。

凌韶吾伸手接过竹蜻蜓,看了看,丢回去说:“给关绍送回去。”

“且慢。”凌雅峥叫住小厮,从小厮手上接过那竹蜻蜓,反复看了一看,这才递给小厮。

“你瞧出什么了?”莫三含笑问。

凌雅峥笑道:“那是新竹子做的,料想,还有人设法给他解闷呢。你瞧出什么?”

“我什么都没瞧见。”只当问他呢,凌韶吾抓了抓脸颊。

莫三笑道:“瞧出,有人撒谎,将不知哪里得来的东西,谎称为,亡母遗物。”

凌雅峥一凛,立时睁大眼睛瞪向莫三。

“什么遗物?”凌韶吾依旧不明就里。

“倘若当真是遗物,关绍岂会不知?岂会还为雁州府里出现夜雨百年大吃一惊?”莫三且不理会凌韶吾。

凌雅峥失笑道:“就算你瞧出这事,又有什么用?”

莫三也失笑道:“没什么用,不过提醒你,装神弄鬼的事,少做为妙。那方子究竟怎么来的,难道就不能坦诚地交代出来?”

“装神弄鬼?”凌雅峥略略失神,随即手上攀着桃枝,笑道:“实不相瞒,我是还魂之人,因上辈子知道,所以这辈子才知道。你信吗?”

“浑说什么?”凌韶吾听不懂,不由地不耐烦起来。

莫三一怔后,笑道:“我信。”

“为什么?”凌雅峥错愕地问。

“你的神情,看起来很老。”

第47章 亲近之人

“你才显老呢!”凌雅峥不由地着恼道,啐了一声,立时就向前去。

凌韶吾不赞同地望着莫三,“胡言乱语什么?峥儿她瞧着很是……”待要说天真烂漫,又觉不合适,只能低着头胡思乱想。

莫三捡起一根倒在地上的桃枝胡乱地挥舞着,回头望一眼麟台阁,见关绍还在窗口静静地站着,就转过身来,一脸坏笑地说:“瞧我怎么叫他在忠良之后的路上越走越远。”

凌雅峥轻笑一声,低着头,沉吟着问莫三:“倘若是些没来由的事,又不能向人说明究竟,又怕露出破绽,该如何搪塞过去?”

“就假托是从你亲近之人那听说的。”莫三笑道,瞥了一眼恍恍惚惚的凌韶吾,忽地指向自己,“你不如就假说是从我这听说的,左右,看在银子的份上,我替你揽了——毕竟,也不吃亏,毕竟旁人找我对质时,我自然就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你说这话时,可曾仔细想过亲近二字的含义?”凌雅峥轻叹一声,颇有些艳羡地望着凌韶吾,恨自己不能轻而易举地“一见钟情”,不然,要少费不少事。

冷不丁地望见元晚秋又慌慌张张地走来,凌雅峥诧异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小姐、少爷,快去请老夫人救人!大老爷快将二少爷打死了!”元晚秋满面泪痕地走来。

莫三问道:“不是叫他避开大老爷,先去老夫人那避难吗?”

元晚秋哽咽道:“话虽如此,但半路上,四少爷来说,大老爷一怒之下,烧了跟先大夫人写的信笺,二少爷就气得回去了。”

莫三忍不住一拍脑袋。

凌韶吾立时问:“大少爷那没理会这事?”

“大少爷病着呢。”

凌韶吾脚步一顿,立时大步流星地就向凌古氏的院子走去。

凌雅峥劝元晚秋说:“快擦了眼泪,别被大伯娘看出蹊跷。”又对莫三笑道:“舒姐姐还等着你去回禀呢,还不快去?”

莫三被催促得不痛快了,开口道:“总有一日……”四个字之后,余下的话再接不上,悻悻地甩手就去了。

“你去我那洗了脸重新梳妆打扮一下。”凌雅峥笑道,心里思忖着,见元澄天关切地走来,就对元澄天说:“放心,你姐姐没事。”

元澄天不放心地瞧着元晚秋,待她点了头,才放宽心。

“你们在园子里,好生盯着麟台阁,什么人什么时候进出,都仔仔细细地记下来。”凌雅峥推敲着说。

元澄天不解地问:“关少爷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狗急跳墙,不得不防。”凌雅峥推敲着说。

“是。”

凌雅峥吩咐下了话,想起秦舒手掌上的茧子,低头揉了揉自己柔弱无骨的手掌,满心琢磨着如何为秦舒分忧,叫梨梦领着元晚秋去三晖院后,就慢慢地向前走,到了凌钱氏院门前,就听见凌古氏喝道:“要打他,先打死了我!”听见声音,忙走到凌古氏身边,跟凌韶吾一左一右搀扶着凌古氏。

院子里凌敏吾低沉的痛呼声戛然而止,巷子边上,敢着来救孙子的穆老姨娘尴尬地转身离去。

凌雅峥扶着凌古氏抬脚进了院子,就见凌敏吾被按在一条长凳上鞭打,不知挨了几鞭子,背脊上已经沁出血来。

“快将你二哥哥救下来。”凌古氏挺胸抬头,俨然是一位又有威严又慈悲的祖母。

但凌家人都明白,比起救凌敏吾,凌古氏的本意不过是“耀武扬威”。

“母亲,敏吾他……”凌尤坚尴尬地握着鞭子,手动了动,又重重地放下。

“跪下,你这不孝子,嫡母、亲娘都在,就杀起儿子来!你媳妇呢?叫我瞧瞧她胎气动成什么样了?”凌古氏瞥见屋子窗后人影一闪而过,不由地冷笑一声。

凌尤坚忙跪在地上,苦不堪言地说:“母亲,儿子在青帝庙忙了这么些日子,就连雅文回门,也没回来见她一面……才一回来,就听说,这混账东西惹得她母亲动了胎气……若是一次就罢了,偏这是第三次了……”

凌古氏瞅了一眼凌敏吾,也在心里埋怨凌敏吾多事,嘴上强辩道:“再如何,他都是活生生长在眼前的宝贝孙子,比那一团血肉不知是男是女的胎金贵多了!”

多得罪人的话,听得凌雅峥咋舌不已。

凌尤坚震惊之下,知晓跟凌古氏没有道理可讲,便将头几乎垂到地上,再不辩解一句。

“再叫我知道你打他,我就向你老子请家法。”凌古氏得意地一笑,待听凌敏吾嘴里哎呦一声,也不由地心疼起来,叹道:“韶吾,快送你二哥哥回去好生歇着。”

“是。”凌韶吾应着,扶着脚步蹒跚的凌敏吾慢慢地向外磨蹭出去。

“祖母,咱们走吧。”凌雅峥说。

凌古氏冷笑道:“走,免得多说了两句,又动了谁的胎气。”嘲讽完了,叫凌雅峥搀扶着走出来,过了巷子,有意说给旁人听:“绣帘,快拿了咱们那的好药给二少爷送去,二少爷伤着了,不能吃油腻荤腥,叫咱们那小厨房另给他做饭。”再走两步,似乎想起一事,就对凌雅峥轻声说:“峥儿,你可有意学些烹饪?”

凌雅峥一怔。

凌古氏轻声说道:“虽你们这样的女孩子,一辈子都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能学一学也好——年轻那会子,我输就输在,比不得人家会做一手好茶饭。如今,我已经老了,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别栽在这上头才好。等回头,就叫人在你院子里弄个小厨房。”

凌雅峥从善如流地福身谢恩,须臾笑道:“左右我这性子不定哪一会就对烹饪这事腻烦了,不如将小厨房设在雅嵘院子里,待嵘儿回来了,她用着正好。”

“……你呀,你不见她,就又想起她的好了。”

“我只是见不得她那张脸,毕竟,她还是我妹妹。”

“好,都依你。”

“多谢祖母。”

“再过两年,嵘儿长开了,你心里的疙瘩就也解开了。”

……

巷子里的话越飘越远,穆老姨娘僵硬地拄着拐杖站在巷子里。

“老姨娘?”静心轻轻地问了一声。

穆老姨娘叹息一声,回过神来,用力地睁了睁眼睛,“回吧。”

“老姨娘不去瞧瞧二少爷?”静心赶紧地问。

穆老姨娘叹道:“是那位去救的敏吾,敏吾心里不知怎样感激那位呢——大夫人动了胎气的事,可有蹊跷?”

静心轻声道:“据说,二少爷在大夫人房里纠缠着,要叫晚秋出来,闹了两声,见晚秋不肯出去,就走了。没多大会子,大夫人就叫肚子疼。”

“晚秋?”穆老姨娘一怔,“她弟弟,可是宋止庵口中称赞的,论起资质来,不输给邬音生、齐清让的元澄天?”

“正是。”静心应着。

穆老姨娘摇着头一笑,对静心说:“去跟大夫人说,左右晚秋她还没用顺手,就叫晚秋去敏吾院子里伺候着。”

“是。”静心遮住嘴,轻声道:“二夫人才进门,七小姐就捎信来说,五少爷挖了大少爷的墙角,这事,老姨娘要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