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话是什么?是捎话过来?还是送信过来?倘若送信,信在哪里?若是捎话,捎话的人呢?”

“信被我烧了,原话我忘了。”莫紫馨得意地笑道。

“再没见过,你这样胳膊肘向外拐的人了。”莫三翻了翻眼皮子,又问:“姨娘又去讨好你了?”

莫紫馨点了点头,“父亲还没着家,她没想过这么快就做了妾室,浑身不自在呢。”

“自找的,”莫三冷笑一声,又问:“凌家丫头跟她二嫂子还亲近?”

“两个人好着呢,峥儿说日后有一桩事,要求着元晚秋呢。”

莫三忽然伸出两只手推着莫紫馨的肩膀将她推出去。

“呸,下次请我,我也不来你这鬼地方了。”莫紫馨丢下一句,转身就向外走。

“姐姐。”莫三忽然郑重其事地喊。

莫紫馨疑惑地回过头来。

“你瞧马塞鸿怎样?”

“不怎样。”莫紫馨不明所以地丢下一句,转身就去了。

莫三挠了挠头,将凌雅峥叫他抢着做女婿的话反复想了想,转身回了里间,从床顶上抽下一张卷起的宣纸,坐在地上慢慢地将宣纸展开。

只见宣纸被一条胭脂色的红线一分为二,一半用朱砂写着今生,一半用浓墨写着前世,前世今生下,写着的是雁州府,乃至整个天下有名的人士。

“她一直防着白家,那白家定是季吴皇帝的人了。此次又要我去抢着做女婿,那要紧的不是做女婿,定是其他抢着去做的人了。”莫三在心里嘀咕着,闭着眼睛打坐一般地冥思着:若是凌韶吾前世就能顺顺当当的立下功劳,今世凌雅峥必不会在他身上费心——一个哥哥不堪大用又被父亲、继母、妹妹欺瞒愚弄终生未嫁的女子,究竟是为何今生要缠着他?

这辈子他清楚得很,在育婴堂郊外见面之前,两人仅限于相识罢了,那纠缠他的理由,就在上辈子了?

“上辈子——”莫三皱紧眉头,莫非他就跟今生的凌敏吾一样,被元晚秋算计着跟他成了亲?

不遵常理跟一个再嫁女子成亲,他性子固然桀骜不驯了一些,但定也有跟父亲、母亲不睦赌气的一面;跟父亲不睦,大抵就是因为他要纳妾一事,但莫宁氏呢?饶是菩萨心肠,莫宁氏也万万不肯叫个再嫁之人登堂入室——况且,看凌雅峥对他并不十分恭敬的态度,可见他将来未必会权势滔天到一意孤行的地步,反倒是秦舒,瞧凌雅峥那满是崇敬的目光,只怕是个女中豪杰——若是莫宁氏执意不肯点头,他就算再桀骜不驯,也不敢执意迎娶——就算纡国公做主,他娶了元晚秋,莫宁氏瞧不上元晚秋,元晚秋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倘若元晚秋过得不好,今世的凌雅峥定看不上他。

总而言之,前世,不管是元晚秋跟他成亲前,还是成亲后,都定有一桩非常重大的事,叫元晚秋感化了莫宁氏。

会是什么事发生在莫宁氏身上?

——峥儿说,日后还有一桩事,要求着元晚秋呢。

莫三忽地想起莫紫馨的话,恍若雷击地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两步,回头将那硕大的一张纸卷起来丢到床帐上,甩开步子就向莫紫馨院子去。

“少爷仔细淋湿了身上。”还没跟莫老爷圆房的侍妾着急地说。

“让开。”莫三冷嗤一声,匆匆地进了莫紫馨院子,听见古琴铮铮作响,三两步走到廊下按住莫紫馨的琴弦。

“什么事?”莫紫馨漫不经心地整理琴谱。

“她说叫元晚秋帮忙的一件事,是什么事?”莫三睁大眼睛,不敢去想有什么事会发生在他那只知道念佛、与人为善的母亲身上——虽最后会有惊无险,但就如那洪水一般,何必叫莫宁氏去受罪呢?

莫紫馨诧异地说:“我哪里知道?”

“我去问她。”

“哎——”莫紫馨摇了摇头,叹道:“果然是上钩了。”翻着琴谱,对着又落下的雨水,有一下没一下地弹奏起来。

莫三走到门廊上,才镇定地齐清让拿了斗笠、蓑衣来,带着齐清让,一路纵马,穿过雨中无人的街道直冲着致远侯府去。

“莫三少爷来了?”门上人笑道。

莫三一笑,此时才想起凌韶吾已经走了,要见凌雅峥实在找不出个幌子来,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忽地背后挨了一下,回头见是柳承恩,忙堆笑迎上去。

“大雨天地,看着你往这边跑,来做什么?”柳承恩爽朗地问。

莫三心思飞转,只觉自己若露出对凌雅峥的暧昧,似乎对他十分赞赏的柳承恩定会助他一臂之力,只是,如此就不好再去“抢着做女婿”了,忽地望见凌敏吾在前院撑伞走动,就说:“我找凌家二哥有事。”

“有空去柳家转转。”

“哎。”莫三两只手托着斗笠,快步地走向凌敏吾,“凌家二哥?”

“是三儿?”凌敏吾回过头来。

“这香囊是嫂子做的?”莫三笑道。

凌敏吾脸上一红,手捂着腰上香囊点了点头。

“嫂子只怕除了针线好,还有其他所长傍身吧。”莫三试探地问。

凌敏吾笑道:“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有什么长处?”

不,一定有什么只有元晚秋才有的,不然,凌雅峥那样要强的人不会求到元晚秋头上。

凌敏吾迟疑地问:“你是要去见过老太爷吗?”

莫三忙摇了摇头,堆笑道:“想跟凌家二哥说几句话。”

凌敏吾一怔,随后为难地说:“家里还等着呢。”

莫三忽地望见关绍、钱谦出来,瞧着出了麟台阁后,丝毫不遮掩自己一身雍容华贵气度关绍,料定争亲的人之一,就是关绍,忙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二哥就不能迟一些再去吗?听说,海宁白家的女儿,容貌还在其次,出的厅堂入得厨房也算是寻常,要紧的是,精通齐家之道,就连季吴皇帝替儿子求娶,白家也没答应呢。”

关绍蓦然回头。

凌敏吾疑惑地问:“忽然提起白家做什么?”

“家里祖父冷不丁提起来的,我正为这事苦恼着,要找个人商议呢。”

“莫非伯爷的意思是……恭喜恭喜!”凌敏吾连声道着恭喜,立时打发个小厮去后院里跟元晚秋支会一声,就领着莫三进了书房。

“公子?”钱谦疑惑地问。

“莫家,也盯上白家了?”关绍无声地说,手指紧紧地攥着麋鹿骨的折扇,暗道莫非他当真要被逼着走上“忠良之后”的道路?

“似乎,凌家大哥、四哥,都盯上了白家。”钱谦说,“公子一定要想法子随着白老爷走,不然,只怕再没机会离开雁州府了。”

关绍紧紧地抿着唇,良久说:“先跟柳老将军下了棋再说。”

“是。”

关绍心不在焉地勉强陪着柳承恩下了两盘棋,莫三绞尽脑汁地想从凌敏吾这套出元晚秋的一技所长。

雨下了一阵,停了一阵。

等凌咏年打发人来说在前厅上摆下了酒席,莫三、关绍就随着凌敏吾、柳承恩过去。

吃着暖酒热菜,莫三眼珠子来来回回地瞧着进来上菜的小厮,觑见凌韶吾那的德卿从厅外走过,就借口解手离了宴席,跨过门槛追上德卿。

德卿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直着脖子连连拍着胸口。

“偷吃什么东西呢?”莫三在德卿后背上拍了拍。

德卿将卡在喉咙那腌鹅肉咽了下去,摸着难受的脖子说道:“三少爷找小的有事?”

莫三笑道:“五少爷走了,你可轻快了?你去替我跟你家八小姐传话去。”

德卿一听,好似被烧焦了尾巴一样腾地跳起来,一脸悻悻然地说:“三少爷可别害我,五少爷又不在,我哪好去传什么消息?”

莫三紧紧地皱眉,嗔道:“只是传话而已,又不是叫你做什么……”

“关少爷。”

莫三回头,见关绍摇着扇子悠哉地走来,再看德卿,就见他立时远远地蹿开了。

一准是被人叮嘱,不许替他传话。莫三心里想着,就戴着浅笑去看关绍。

关绍摇晃着扇子过来,双目有神地看着莫三,笑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莫三听关绍言语里比先前多了底气,就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道:“未见得吧。”

关绍笑道:“你猜到我的身份,却并未告诉给秦勉、凌咏年等人,难道,不是因为你以为秦勉未必能成事,留着我,大有好处?”

莫三低着头抿唇一笑,将两只手背在身后,笑道:“难为你这样乐天。”

关绍眉头轻轻一蹙,压低声音问:“你究竟想怎样?对付我,与你有什么好处?倘若你识时务,兴许,你会比秦勉、凌咏年那些老骨头早一日……”

“早一日如何?晚一日又如何?”莫三扬眉,嘴唇微微一抿,轻笑道:“是您先来招惹我的,无怨无恨,就叫曾阅世来害我,这般深仇,我可没那胸襟忘了。”

“曾阅世,难道不是你害死的?”关绍眯了眯眼睛,弗如庵里,算来算去,就数莫三跟曾阅世有仇。

莫三笑道:“这你可误会我了,当真不是我。”

“两个小子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快来吃酒!”柳承恩洪亮的声音响起。

“这就来。”关绍、莫三双双应了一声,这才彼此观望着,向厅外站着的柳承恩走去。

灌了一肚子酒,莫三到底没跟凌雅峥传上话,一身酒气地骑坐在马上,重重地吐出一口酒气来,“齐清让?”

“小的在。”齐清让立时跟上。

“你跟凌家谁可相熟?”

“少爷的意思是……”齐清让怔了怔,低头说道:“先前跟音生的娘亲、妹妹很是熟络,但我们家出了凌家,只怕跟薄姨妈、箫语妹妹没那么熟悉了。”

“你试着,去见邬音生的娘,叫她去跟凌家八小姐说,倘若她算计到我母亲头上,就算事到临头她救了我母亲,我也不会原谅她。”

齐清让一头雾水地应着。

“我就在这边等你。”莫三一扯缰绳,走到一家关张了的酒铺招牌下。

齐清让怔了怔,觉察到莫三身上的急切,立时纵马向致远侯府后街上去,等从下人们出入的房门进了凌家,就向吕三家走。

“这不是清让吗?”有人认出了齐清让。

齐清让不等人问,就笑道:“婶子好,我如今跟着莫家三少爷办事。”

“好得很。”那人神情并不热切,见齐清让有了正经差事,就摇晃着身子干自己的事去。

齐清让一路快走,走到吕家门外,对内喊了一声:“姨妈在吗?”一连喊了两声,只听见一阵迟钝的脚步声后,一个苍老的女子前来应门。

“姨妈?”齐清让一怔,总算从那女子的眉眼里,辨认出两分薄氏的模样。

“三哥,回头咱们再说话。”一阵恍若银铃的笑声后,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素装的俊秀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来。

齐清让认出是凌家下人里头的一个小寡妇,登时睁大双眼。

小寡妇瞧了齐清让一眼,啧啧道:“这不是清让吗?”问了一声,就漠不关心地整理着鬓发走开。

“姨妈?”

“去外头说话。”薄氏叫挽着袖口,推着齐清让向巷子走,走出几步,就赶紧地问:“有音生的消息吗?”

齐清让摇了摇头,忙问:“这是怎么了?吕三他……”

薄氏眼眶一红,哽咽说:“别问了,将就着过吧,等音生出息了,我自然离开吕家。”

齐清让心道邬音生未必肯养着薄氏,忙轻声地说:“姨妈替我去见一见八小姐,替我传一句话去。”

薄氏呆愣愣地问:“什么话?”

齐清让对薄氏说了,薄氏蹙着眉琢磨着,说道:“你在这等着。”就慢慢腾腾地向三晖院去,路过厨房那听赵嫂子嗤了一声,只当是嘲讽她,赶紧地加快脚步,离着三晖院还有些路,就见方氏来说:“你怎么来这边了?”

“我有话跟八小姐说……还想见一见箫语。”

“箫语好得很,你快走吧,小姐不会见你。”薄氏呆愣愣地站着,随即堆笑道:“只见小姐一面。”

方氏叹道:“我劝你别去了,不然,岂不是给箫语难堪?想当年,你是咱们这一堆人顶尖的人物,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哎,我劝你别去了。”

寥寥几句,说得薄氏局促不安起来,两只手掐着衣角,露出个小产之后始终不曾收回去的空肚子。

“你又有了?”方氏瞧着薄氏的肚子说。

“没、没有。”薄氏忙说,望了三晖院一眼,硬着头皮向那走了两步,见方氏还拦她,就轻声问:“箫语可还好?”

“好吃好喝的供着,又不叫她干活,哪里会不好?”

薄氏讪讪地笑着,却觉得身为婢女没分派到差事就是不好了,似笑似哭地转身去见齐清让,见到他第一句,就立时问:“清让,你还记得你跟箫语指腹为婚吧?当年我有音生、你娘怀着你,我们两家说过做亲家的。”

雨珠砸在头上、肩膀上,齐清让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睛,澄澈的嗓音粗哑起来,“姨妈,怎忽然提起这事?”

薄氏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齐清让,低声哀求说:“清让,你可千万不能忘了。等你出息了,一定要将箫语救出去。”

救?齐清让立时明白邬箫语在凌雅峥身边的处境了,“姨妈,话说了没有?”

“连门都进不得,怎么跟小姐说话?”

“就是说,没说了?”齐清让一怔,低声说:“莫三少爷还等着呢,我先去了。”

“清让,千万别忘了箫语的事。”

“……知道。”齐清让晦涩地应着,快步走出凌家后门,上了马就去寻莫三,见莫三还在招牌下站着,不等下马就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她是有意的。”莫三忍不住咬牙切齿,竟好似明儿个莫宁氏就要遭难一般,立时上马赶回去家陪着莫宁氏吃饭去。

那边厢,满心牵挂着邬箫语的薄氏慢慢腾腾地进了家门,瞅了一眼堂屋,就进了厨房里,心不在焉地一转身,咣当一声,带动一个篮子从方桌上掉下来,伸手去捞,却见篮子里已经流出黄白的蛋液。

“你瞧瞧你。”吕三皱着眉头走进来,“还当跟先前一样,能随手就捡到钱?”

薄氏一声不吭地去碗柜里拿了个海碗出来,要将藏在蛋壳里还没流出的蛋液撺进海碗里。

“别弄了,活像个吃不上饭的死乞丐!”吕三走过来,抬脚踢开海碗,掐着腰问:“齐清让过来说什么?”

“……没说什么。”薄氏咕哝道。

吕三叹了一口气,拉着薄氏站起身来,拿着袖子去擦她脸上溅到的蛋液,“当真没说什么?这可要紧的很,三老爷垮了,立时就有人将我的差事抢了去,你若不说,明儿个咱们就揭不开锅了。”

“三哥……”薄氏瞅了一眼吕三脖颈上的胭脂。

吕三拿着袖子向脖子上一揩,“闹着玩的玩意,你还当真?”

“……当真是闹着玩?我听兰芳说……”

“你信那丫头的话?多少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糊涂到休妻的,又有几个?”吕三揽住薄氏的腰肢,手摸到那空肚子上,登时咬牙切齿起来。

薄氏心里一晃,抬头望了吕三一眼,虽知道眼前吕三的柔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但转念一想,又觉除了吕三,这世上再没人肯要她了,于是在吕三耳边轻声地说了。

“莫三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吕三问。

薄氏说:“兴许是,先叫莫夫人遭难,八小姐再去解救的意思。”

吕三点了点头,闻着薄氏身上的味道皱眉说:“如今下人的衣裳也归你洗了?一身的皂角味。”撒开了手,见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就冒着雨向外去。

“你去哪?别跟人……”薄氏喊了一声,没喊完,就先死心地住了口。

吕三冒着雨出了家门,顺着巷子从东边裙房走到西边裙房,到了穆霖家门,在门上瞧了两下,等人应声了,就走进去,瞧着宽敞的院子,艳羡得直咽口水,见穆霖出来,就说:“新裁剪的衣裳?”

穆霖皱眉说:“用往年剩下的布料裁剪的,只怕过两年,就穿不得新衣裳了。”

“那也未必。”

穆霖狐疑地看了吕三一眼,领悟到他的来意,立时对新娶的女人说:“快些弄些酒菜来,我陪着吕三哥吃上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