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往哪弄酒菜去?”穆霖家的懒洋洋地说。

“去厨房。”

“还当是以前呢,这会子过去,没得叫人笑话咱们打肿脸充胖子,落到这地步,还使唤人呢。”

“行了行了。”穆霖尴尬地涨红脸,拉着吕三的手向屋子里去,边走边说:“你瞧见了?墙倒众人推,自从老姨娘不敢大声喘气起,我们都要装死人了。”

吕三轻声说:“有一桩事,正好能叫老姨娘翻身——只是老姨娘翻身了,我们又不是嫡系……”

“少不得你的好处。”穆霖忙说。

里间里冷不定地响起一声“哼”,吕三心知自己叫穆霖家的瞧不起,就识趣地在穆霖耳边将莫三那句话说了。

“这是八小姐的事,跟老夫人有什么相干?跟老夫人不许相干,就跟我们老姨娘更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你先前不是说,老夫人能翻身,全靠着八小姐吗?倘若八小姐不中用了,以老姨娘的能耐,三两月就收拾得老夫人大气不敢出。”

穆霖点了点头,笑道:“你这话在理,等我叫媳妇跟老姨娘说去。”

“好,那嫂子,我先去了。”

“唔。”里间里穆霖家的从鼻子里呼出一声。

穆霖等吕三一走,就呼啦一声撩起帘子,骂道:“瞧你那样,险些坏了大事。”

穆霖家的冷笑道:“怎么着,你要打我不成?”

新娶的女子才刚刚过年过二十,穆霖哪里舍得打她,堆笑说:“祖宗,劳烦你去老姨娘那走一遭,帮着传个话。”

穆霖家的翘着腿剔着牙,乜斜了眼看了穆霖一眼,“回头,你跟老姨娘借个二十两银子叫我兄弟娶老婆去。”

“行,这事办成了,老姨娘不定给咱们多少赏赐呢。”穆霖两眼泛光地说。

穆霖家的这才正经地听穆霖说话,听完了,换上一件青灰大褂打着伞就慢慢地走到穆老姨娘那。

穆老姨娘的腿脚正因连日下雨酸疼无比,听了穆霖家的话,登时就觉腿脚请便了许多。

“老姨娘,您觉得这事该怎么着?”

“怎么着?”穆老姨娘笑吟吟地捻着佛珠,“事还没有,就先有了可疑之人,这么着,还不弄出事来,岂不是枉费了老天爷给的大好时机?”

“老姨娘要什么时候……”

“等着瞧吧。”穆老姨娘深吸了一口气,拿着手揉了揉膝盖。

穆霖家的忙跪下来帮着揉捏起来,瞅着外面轻声问:“新二少夫人知道老姨娘腿脚不好,也不来伺候着?”

穆老姨娘冷笑道:“哪里敢劳烦她去?她只认老夫人、八小姐,我、大夫人、七小姐,在她眼里算个什么?你去叫了白姨娘过来。”

“是。”

“就不信,就因名分二字,一辈子要叫那个贪生怕死的女人压在身下!”穆老姨娘咬牙切齿地说。

大雨瓢泼,似乎总也没个停下的时候,眼瞅着过了七月,听闻各处闹起水灾,秦夫人约下雁州府各家夫人同去弗如庵里祈福。

那一日,虽一早天上就堆积着无数黑云,到底没有落下雨水来。

各家的轿夫、小厮们蹚着积水护送各家的夫人、小姐前去弗如庵。

凌家队伍里,穆老姨娘跟白姨娘坐在一顶轿子里,穆老姨娘听着白姨娘叙说着在凌钱氏那受得委屈,就说道:“谁叫你是妾,她是妻,左右你有妙吾呢,先忍着吧。”

“老姨娘,我这白字跟海宁白家的白字可有……”

“想攀亲?省着些吧,没得画蛇添足,给妙吾丢脸。”

“是……大少爷说他对白家没兴趣,妙吾的机会大着呢。”白姨娘眉飞色舞地说。

穆老姨娘冷笑道:“大少爷当不得家,不必去理会他。今儿个的重中之重,就是……”

“先陷害莫夫人,再叫八小姐去救,再叫莫家少爷们拆穿八小姐的把戏?”

穆老姨娘点了点头。

“不知姨娘要用什么法子?”

“法子?”穆老姨娘轻笑一声,“进了弗如庵就只剩下女人,女人里头,会泅水的,除了她,还有谁?”

白姨娘了然地笑了。

前面的一顶轿子里,凌雅峥撩开帘子向外看,瞅着别人家的轿子,心里嘀咕着良娣嫁人了、良媛也嫁人了……

“瞧什么呢?”凌雅娴问。

凌雅峥放下帘子,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凌雅峨,轻笑道:“不过短短一年,昔日的姐妹就有不少……”

“知道你要说什么。”凌雅娴嗔了一句,手指捋着辫子不由地急躁起来,轻轻地推了推凌雅峨,“哎,在母亲那听说过我的消息没有?”

凌雅峨蹙眉道:“三姐姐怎地成日里想那些事?”

凌雅娴哑口无言,对着凌雅峨说不出话来,就拉着凌雅峥瞧着外面的轿子说起旁人家的事来,只听得弗如庵里一阵钟响,疑惑说:“这会子敲什么钟?”瞧着轿子外走动的各家子弟也疑惑地仰头向山上瞧去,随后凌雅娴忽地指向石阶边喊道:“有鱼有鱼!”

“胡说,都到了山脚下了,哪里来得鱼。”凌雅峥不信,顺着凌雅娴的手指向台阶边看去,果然望见石阶边的涓涓细流中,一条一尺来长的大红鲤鱼正顺流而下,“定是别处的池塘满了。”

说话时,那只鲤鱼就到了一双手上。

“好一个……”不知何时凑到轿窗边的凌雅峨默默地吐出三个字,立时闭着眼、安安分分地坐下。

“是谁?”凌雅娴将帘子拉低了一些,却还留着一道缝。

“是莫家二少爷。”凌雅峥说话时,听人嘀咕了一句“方才我们怎么没看见鲤鱼?”

“方才是谁先说有鱼的?”台阶下,一身竹青衣衫的少年举着大红鲤鱼问。

刚才叫嚷着有鱼的凌雅娴立时不敢应声了。

凌雅峨忽地睁开眼,嘴张了张,又没言语。

“二哥,拿去给母亲,叫母亲上了山放生去。”莫三说。

莫雪斋应了,卷着袖子就将那活蹦乱跳的鲤鱼送到莫宁氏轿子边的随从手上。

“明明是我先喊的。”凌雅娴瞅了一眼莫雪斋,不甘心地放下帘子。

凌雅峨说:“你先喊的也没用。”

凌雅娴一呆,凌雅峥难得地听见从凌雅峨嘴里说出这么一句带刺的话,就也看她。

凌雅峨被看得面红耳赤,嗔道:“看什么呢?”

凌雅娴不咸不淡地笑道:“六妹妹说得是,我先喊的也没用。”深深地看了凌雅峨一眼,就又向轿子外望去。

凌雅峥浑不在意地撩起帘子向外看,就算凌雅峨看上了莫二也无妨,凌雅峨不是元晚秋也不是凌雅娴,没那份奋力争取的胆量。

轿子慢慢地进了山门,新庵主万象早早地在门前等着,见众人过来,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

“师太,我想先去放生这鲤鱼。”莫宁氏说。

万象望了一眼莫宁氏身边婢女怀中的鲤鱼,笑道:“不想竟被夫人捡去了,前几日后山溪里的水漫出来,这鲤鱼定是那会子跑出去的。”

“我随着干娘过去。”凌雅峥走上前去搀扶住莫宁氏。

莫紫馨笑道:“我也随着去。”说着话,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簇拥着莫宁氏,对各家的老夫人、夫人们福了福身,就向禅院前的莲塘走去。

“好巧不巧,就落下一只大鲤鱼来。”莫紫馨笑道。

凌雅峥笑道:“虽看似是巧合,但说来,却也不算巧。”

“哦?”莫宁氏、莫紫馨双双疑惑了。

“虽各家的子弟都随着来了,虽看似各家的子弟都有捡起鲤鱼的可能,但只要引开旁人注意,待莫二哥走去时,再放出鲤鱼,那鲤鱼就会落到干娘手上。”

莫宁氏瞧着在水盆里摇尾巴的大红鲤鱼,惊诧道:“峥儿这话什么意思?”

“干娘等着瞧就是。”说话时,三人已经走到莲塘边,只见一连几间的禅院前全被雨水淹没,池塘中放生的鲤鱼、乌龟,野生的蝌蚪、水虿随着雨水在淹没的道路上爬行。

“夫人是要在这边放生,还是要走到浮桥上放生?”随着来的尼姑问。

“去浮桥吧。”莫宁氏蹙着眉,只觉这漫上来的雨水太过浑浊,且上面漂浮着枯叶树枝,委实不是放生的好地方。

莫紫馨皱紧眉头,不由地看向那尼姑,莫宁氏一直养尊处优,便是放生,她必也会找个清雅的地方放生,再默默地祈祷一番。莫非,这也不是巧合?

“走吧。”

“是。”

血红的鱼儿落入水中,迷茫了一下,立时吐着泡泡,向远处游去。

前殿中,静静等着的穆老姨娘、白姨娘不时地望向殿外,一炷香后,没有消息传来,一个时辰后,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馨儿她娘怎这么慢?”秦夫人问。

马夫人笑道:“她是多愁善感的人,兴许放生的鲤鱼,在莲塘那就念起经来。”

“我去瞧瞧。”白姨娘说着,就向外走,心里嘀咕着怎么会没有动静,就急赶着向莲塘去,远远地站在水边,见这一片汪洋恰堵住了各处通往莲塘的路,叫此地成了嫌少人走过的死巷子,那本该漂在水面上的浮桥垮了,浮桥边,飘着几件微微露出水面的衣裳,细瞧,红的是凌雅峥的、杏色的是莫宁氏的、粉紫的是莫紫馨的,还有其他颜色的四五件衣裳,俨然是随着来的婢女的。

那么些衣裳,无声无息地漂浮在水面上,就连一只鹭鸟飞过,也惊不起一点动静。

“完了,一个活口也没留下,这事闹大了。”白姨娘浑身哆嗦起来。

第53章 半件血衣

哆哆嗦嗦的白姨娘用尽浑身的力气,镇定地转过身来,一步步地挪向前殿,到了殿外,两只手用力地扇打着脸颊,待僵硬的脸颊恢复了先前的柔软,才平静地走进去。

“白姨娘回来了。”

秦夫人瞧了一眼,纳闷地问:“怎地紫馨娘儿两没回来?”

“是呀,峥儿也没回。”

白姨娘讪讪地笑道:“婢妾并没向莲塘去。”

“那你干什么去了?”凌钱氏冷眼问。

白姨娘笑道:“走在路上,冷不丁地听见一声咳嗽,吓得我想起上年的事,就跑回来了。”

“没用的东西。”凌古氏啐道。

秦夫人说:“已经到用斋饭的时候了,这会子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打发人去找一找吧。”

“是。”庵主万象应着,立时打发人去。

穆老姨娘狐疑地望着白姨娘,等众人从大殿里散开去后面厅上吃茶时,就单领着白姨娘去一旁说话,问她:“当真没去莲塘?”

白姨娘嘴唇颤抖着,苍白地说:“人全没了。”

“什么叫全没了?”

“谁叫她们都上了浮桥,如今莲塘里水又深,全部泡在水里头了。”白姨娘眼睛一眨,吓得眼泪直流。

“快停下!”穆老姨娘错愕地怔住。

“老姨娘,这事若是追究起来……”

“怕个什么?那鲤鱼落到莫家手上是巧合,莫家人登上浮桥也是巧合,谁会无端端地想到咱们头上?”

“山上忽然流下一尺大的鲤鱼……不奇怪吗?”白姨娘六神无主地说。

穆老姨娘嗔道:“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我年轻那会子,天上还落下了鲤鱼雨呢,那不更奇怪?”觑见万象带着人向厅上去,立时领着白姨娘回去,二人老老实实地,一个站在凌古氏身后,一个站在凌钱氏身旁。

“找到了吗?”秦夫人问。

万象摇了摇头。

“莲塘那,也没寻到人?”

万象说:“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有。”

秦夫人蹙眉道:“没去莲塘,那她们能去哪儿?劳烦师太,再请人找一找,跟莫家人说一声,叫他们也帮着找一找。”

“是。”万象应着,重重地看了穆老姨娘一眼,就带着弟子向外去,出来了,打发弟子去找人,就木头人一样地杵在庵主院子里仰头看天上黑云。

“庵主。”白姨娘终于搀扶着穆老姨娘寻过来了。

穆老姨娘忙慌地问:“莲塘那……”

“亏得是我的人先瞧见的,已经收拾干净了,”万象紧紧地皱眉,顿足道:“这可怎么办?上一年弗如庵里出的事,还吓得雁州城里一大半人不敢再上弗如庵来,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

“尸体,都藏在哪了?”穆老姨娘问。

万象蹙眉说:“还能藏在哪里?就藏在被大水堵住门的禅院里!”

穆老姨娘心重重地跳了两下,随即轻声说:“只要师太愿意瞒住,必定没人疑心到师太头上。”

“哼!”万象冷冷地哼笑一声,“是没人疑心到老姨娘头上吧。”

穆老姨娘一震,错愕道:“师太,你还没做庵主的时候,咱们就要好……”

“果然要好,净尘怎会抢了我的庵主之位?”万象冷笑一声。

“庵主,莫家三少爷找来了。”一个小尼姑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只怕是来问人怎地平白无故不见了的!”万象吓得几乎瘫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身后的瑞香花树,牙齿打颤地说:“老姨娘,别怪我贪生怕死…… 这事原本就跟我不相干,万一莫家追问起来,我可就将你抖落出来了。”

穆老姨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瞅了一眼院子外,听见莫三的声音,立时拉着白姨娘躲进万象的屋子里,进了屋子关了门,就透过门缝向外看。

只见莫三紧紧地皱眉进来,见了万象就质问道:“师太,我母亲姐姐怎地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万象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兴许是夫人一时来了兴致,要向旁处去?”

“胡言乱语,今儿个天上压着乌云,各处的景致又被大风吹乱、雨水泡坏,能向哪处去?莲塘那,当真没寻到我母亲、姐姐的身影?”莫三咬牙切齿地问,须臾,轻声问:“凌家八小姐,也没寻到吗?”

万象忙赌咒发誓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找到了人,贫尼还要藏着人撒谎不成?”

“……我姑且信了师太,但若是日落之前都寻不到母亲,这笔账,终究要算到师太头上。”

“三少爷、三少爷……”万象忙去追赶莫三,追不上瞧见莫三远去了,就捶胸顿足地向屋里去。

“老姨娘,你也听见了。”万象说。

穆老姨娘紧紧地抿着嘴不言语,蹒跚着向摆着凳子走,没走几步,见万象抢着来收东西,怔怔地愣住,随即笑道:“师太除了帮我办事,还应下了旁人的事?”

万象涨红了脸说:“哪有什么旁的事?”

“师太何必隐瞒,先前我跟净尘也算是要好,她做的事,我有许多都知道呢。”穆老姨娘笑道。

白姨娘插不上话,就恍恍惚惚地在一旁站着。

万象笑道:“老姨娘自然知道,虽净尘屋子里起了火,但还有不少信因净尘交给旁人收着,还好端端的在呢。”

穆老姨娘打了个激灵,松弛下来的眼皮用力地向上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