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什么话都不会说。”莫三狂笑着,上了岸谁也不理会地向外去,到了前院,叫齐清让牵了自己的马来,连齐清让也不顾,翻身上马,就直冲凌家而去,闯入门内后,想起上次凌古氏的有心成全,就先毕恭毕敬地去养闲堂请安问好。

果然,正拿着何首乌染发的凌古氏善解人意地叫绣幕请来了凌雅峥。

依旧是满是药香的耳房里,四目交会,莫三、凌雅峥的心境俨然都变了。

“我兴许做过皇帝……在你死了之后。”莫三本以为自己会吼出这一句,不想,话出了口,却轻飘飘的,不带一丝一毫恼怒,更甚至,像是一句他也不信的玩笑话,“在我第一次提醒你前,我拜会了段龙局。是,段龙局没死。且,看似对纡国公忠心耿耿的程九一,也极有可能被我软硬兼施收服了。”

凌雅峥睁大了双眼,前世的点点滴滴挖了出来,竟是这么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莫三做皇帝”,这荒谬的话,竟是最有可能的事。待要客套地笑,又笑不出来,呆愣愣的,半响说道:“这就是你为何,在天下人争江山、争权势时,始终优哉游哉?因为,你是黄雀在后?”

“兴许是,不过也好,终究,二哥这辈子平安无恙。”莫三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当真有机会做皇帝的……前世,你们家可是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慢慢壮大。”凌雅峥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你藏了段龙局,又要挟关绍、又跟程九一里应外合;你二哥不知从哪里回来,忽然成了纡国公麾下呼风唤雨的人物……”

“你不是说我二哥……”

“我撒了谎,你二哥好端端的呢。”

“是忽然想起,我也算是骗了你的人里头的一个,所以撒了谎?”

满屋子的药香瞬间凝固,仿佛堵住了里面两个人的口鼻,谁也呼吸不得,吐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莫三眨了下眼睛。

凌雅峥想了想,“咱们竟是一对迂回着结了仇的仇人。”粲然一笑下,含笑看着莫三,“你准备怎么对付我?你还年轻,还来得及带领各路英雄逐鹿天下。”

“来不及了,两年多以前,我从天上跌下来,就来不及了。”莫三闭上眼睛,背靠着药屉子,手在一层层屉子上胡乱地瞧着,回头一看,手恰放在一屉子黄连上。

“若不是我那天执意要去育婴堂,你就撞不上关绍、曾阅世,就不会受伤,不会叫人瞧见你藏下的书。”凌雅峥像是撇清关系一样地解释着。

“若是我上辈子好心到底,将是非曲直跟你说明白,你何至于为了仇人的女儿终生不嫁,最后……你是怎么死的?”

凌雅峥嘴唇一动,却并未提起邬音生,只说:“嵘儿恨我是太子心中的一根刺,派出杀手,将我杀死在空山中。”

“空山?谁带你去的?你一个女儿家,万万不会自己跑去。”莫三说。

凌雅峥低头,讳莫如深地说:“齐清让。”

莫三怔住,“齐清让带你去空山,是因为他知道凌雅嵘身世?”

凌雅峥点了点头。

莫三苦笑着瞥了一眼凌雅峥的手,上前两步,轻轻地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都是上辈子的事,都忘了吧。”

“你放得下?”凌雅峥问。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莫三做了皇帝,但种种迹象证明,莫三这黄雀,一直到凌雅峥死,都站在上风——只怕邬音生在山上追杀她时,秦征在跟“关绍”缠斗时,莫三就已经异军突起了。

“你放不下?”莫三问。

他确信凌雅峥憎恨所有蒙骗她的人,上辈子第一次,他试图做个好人,第二次,他却实实在在,是在利用她。

“反正长辈们都定下来了,就那么着吧。”莫三先说。

就这么着吧,凌雅峥在心里重重地重复这几个字,心忽然跳了起来,似乎闻得见纡国公府窖藏多年的佳酿绵柔的香味从莫三口鼻间扑出,脸颊刹那间发起烫来,“……当真这么着了?”

莫三肯定地点头,不管是元晚秋还是江山万里,都跟他这辈子没关系,觉察到凌雅峥的异样,好奇地弯下腰来,“你还记恨我利用你的事?”

凌雅峥低下头,恍若死灰复燃一般,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心里不由地藏下一点点窃喜——谁也不知道,莫三为她“放”下了整个江山。

不觉间,莫三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身板,在凌雅峥眼中雄伟了不少。

莫三背靠着柜子,低低地说:“虽是两辈子的事,但想不到在我眼里,姐姐的安危,竟然还不如能不能到手的皇位要紧……可见,我确确实实,是个讨人厌的凉薄之人。”

“你既然察觉得到,就足以证明你还不是彻底讨人厌。”凌雅峥一笑,惦记着秦舒,就问:“舒姐姐怎么样了?她大概也知道咱们两家……”

莫三点了点头,忽然说:“对了,我在纡国公府池塘边遇上了秦大小姐,似乎纡国公相中的华国府公子,但大小姐又似乎跟马大哥……”话出口,登时着急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套你的话,不过是觉得,秦大小姐是女子中难得一个可以跟男儿做朋友的女子,才……”

“要什么?”凌雅峥直截了当地问。

“兵马。”

凌雅峥略略思忖,说道:“你要助马大哥一臂之力?”

莫三点了点头,犹豫着说:“若是你不信,还以为我还存了那点痴心妄想的心思……”

“确实有两队人马,这两队虽还算是朝廷的人,但早已跟皇帝离了心,但他们又曾得罪过纡国公,没脸自己来投奔纡国公——若是马大哥有胆量,就替纡国公去招降了他们。”

莫三点头说:“这法子好,比直接给马大哥兵马更好——免得,马大哥并没娶的意思,倒像是咱们赶鸭子上架。”

凌雅峥点头,低声地将上辈子被秦舒招抚来的两队人马说给莫三听。

“小姐,药还没称好吗?”宋止庵家的,冷不防地在门外喊了一声。

“好了。”凌雅峥忙应了一声,提着小秤盘出来,随着莫三进屋里去瞧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着头发的凌古氏。

凌古氏按住眼角,手指轻轻地扒着一角皮肤,问道:“峥儿,你瞧,我这是不是又起了一块斑?”

凌雅峥挨近了,瞧见凌古氏手下,有一点浅淡的黄褐色,“像是了。”

凌古氏轻轻一叹。

凌雅峥嘴一张,尚没说话,就瞧见凌钱氏带着元晚秋磨磨蹭蹭地进来,登时明白了宋止庵家的去叫她跟莫三的原因。

“谦斋也在?”凌钱氏诧异了一下。

莫三立时笑道:“大夫人来了?凌祖母,我且家去了,改日再来寻您说话。”

“去吧,你弄的那什么药也拿来给我瞧瞧——指不定能把我这脸上米糠一样的斑点去了。”凌古氏握住凌雅峥的手,对着她一夹眼睛。

凌雅峥低头故作羞涩地一笑。

“这就走了?”凌钱氏又诧异了一下。

“已经叨扰了不少时候了。”莫三客气地起身,略略欠身后,就洒脱地翩然而去。

凌钱氏讪讪地说:“我们才来,谦斋就走……”

“他是客,不走,难道在咱们家常住?”凌古氏毫无顾忌地说,望着镜子轻轻地往那一点老人斑上扑着香粉,反问凌钱氏:“你们婆媳两个过来做什么?”

凌钱氏笑道:“是来请教母亲,妙吾的亲事……”

“老太爷说怎么着,就怎么着?等着他吩咐就是。”

凌钱氏悻悻地应着,再找不出话来,就讪讪地起身说:“老姨娘那边又说这几日腿脚不好受……”

“你给她请大夫就是。”

“是。”凌钱氏的话头彻底被堵住,就讪笑着说:“我去厨房瞧瞧老夫人的燕窝汤熬好了没有。”起身之后,狼狈地地向外去。

“瞧她过来说得什么?句句空话,晚秋,你说你婆婆是不是过来刺探的?她当雅峥跟雅文一个样?”凌古氏护短地奚落道。

元晚秋握着帕子,老实本分地站着,听凌古氏说,就开口道:“孙媳是被母亲忽然叫过来的。”

凌古氏恨屋及乌,略有些羞恼地盯着元晚秋的小腹,“还没消息?”

“回祖母,我跟二哥商议了,我们还年轻,并不急,等大哥成亲了再说。”元晚秋答道。

凌古氏登时恨不起来了,心疼地将元晚秋的手揉在怀中,感慨道:“好孩子,到底是你贴心——换了人,恨不得比旁人早一日生下府里曾孙呢。”她平生一大恨事,就是穆老姨娘抢在她前头生下凌尤坚。

“长幼有序,曾孙,还是出在大哥房里,更能叫全家和睦。”元晚秋乖巧地答道。

“好孩子,没白疼你。”凌古氏喟叹着,上下打量了元晚秋一番,说道:“秦夫人虽是你干娘,瞧着也并没将顶好的东西拿给你,绣幕,我箱子里那一套水蓝的头面呢?拿来给二少夫人瞧瞧。”

“是。”

“那可是你那县主曾曾祖母传下来的。”凌古氏笑盈盈地拍着元晚秋的手。

凌雅峥眼睫轻轻地在元晚秋身上一扫,换了个世道,能人依旧是能人,莫三,他当真放得下那被证明不是痴心妄想的野心?

第58章 、不得相认

“祖母,我并不缺这个……哎——”元晚秋的惊叹声蓦然响起,只见绣幕拿出一个俨然被压住了至少十几年的大红锦盒,盒子上的朱漆斑驳了,但乍然打开后,里面水蓝的荧光便折射出来,耀得捧着锦盒的绣幕脸色都比方才白皙了至少十几二十倍。

“瞧瞧,都来瞧瞧。”凌古氏得意地微微抬起眼皮,拉扯得额头上的皮肤出奇的平坦光洁,“这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元晚秋十分识趣地扮演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寒酸孙媳妇,双眼黏在那锦盒里的发梳、金钗、步摇上,似是垂涎已久般地从绣幕手里抢过锦盒,捧在手上啧啧地赞叹着,笑道:“祖母,你年轻那会子,咱们家应当比现在更风光吧?”

“那可不,想当年,你们曾曾祖母在大街上抓人,哪个敢吭声?”凌古氏忽然收了声,叹道:“都是古家早年的事了。”

凌雅峥心道料想也是,不然还能被穆老姨娘欺负到头上?搂着凌古氏臂膀,笑道:“好东西都给嫂子了,我的呢?”

凌古氏伸手在凌雅峥鼻子上一刮,“小家子气的,见人家有,就抢着要?放心,少不得你的。”

“有就好。”凌雅峥笑着,见元晚秋神色有些怏怏不乐,就疑惑地问:“嫂子怎么了?”

元晚秋爱不释手地摸着匣子里的步摇,却神色为难地说:“祖母,我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凌古氏不信元晚秋这贫家女会看不上她的东西。

“……万一叫老姨娘瞧见,只怕会越发不待见我们。”元晚秋红着眼眶向窗外凝望着。

凌古氏纳闷地问:“她怎么不待见你们了?”

“她又做什么糊涂事了?”凌古氏登时来了兴致。

元晚秋说:“这事兴许怪不到老姨娘头上,兴许都是二哥胡思乱想。”

“究竟什么事?”

“二哥说,成家就当立业,本要随了韶吾去柳老将军身边当差,也早求了父亲,父亲也应下了,谁知,父亲去了一趟老姨娘那,就改了主意,执意要叫二哥留在他身边。”

凌雅峥一怔,凌敏吾乃是凌尤坚唯一嫡子,留在凌尤坚身边,有什么不妥的?

凌古氏一听,并未深究,因跟穆老姨娘过不去,就疑心穆老姨娘不喜欢凌敏吾跟凌韶吾亲近才要生事,极有气势地说:“事关孩子们前程的事,她也敢管?等我回头跟你公公说,就叫敏吾跟着向柳家去。”

“多谢祖母,回头叫二哥来跟祖母磕头。”元晚秋忙不迭地取出一支金步摇松松地插在鬓发间,待要去照镜子,又不好意思冲着凌古氏笑。

“好看得很,到底是年轻。”凌古氏赞叹着,似是想起自己年轻时佩戴着步摇时的情形,含恨地说道:“我年轻那会子很爱这一套头面,偏哪一日,姓穆的撺掇得老太爷过来数落我不该在婆婆病重时打扮得那么鲜亮……她自己个没有,就见不得旁人戴。”

“祖母,都过去了。”元晚秋安抚道。

凌古氏重重地一叹,摸了摸头发,含恨地咬了咬牙,随后说道:“行了,我该梳头了,你们姑嫂去外头说话吧。”

“那我们就回头再来瞧祖母这还有什么宝贝了?”凌雅峥嬉笑着,牵着元晚秋的手跨过门槛,下了游廊,吹着春风,便低声地问:“大伯娘专门赶来抓我的把柄?”

元晚秋将匣子递给身后婢女,扶正了头上步摇,向周遭顾盼了一下,才轻声说:“白姨娘说,是莫家的姑奶奶不知怎么给母亲送了信。母亲就以为你们二人必定是先有了什么,两家才急着定亲。你几时得罪了莫家的姑奶奶?”

凌雅峥笑道:“我犯得着去得罪她们?是她们的夫家不肯听莫家劝说,执意留在昏君左右,落得个诛灭九族的下场。她们恨莫家,就不许所有人痛快。”

元晚秋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放心吧,就算叫她瞅见了什么,也没什么要紧,反正先订了亲。”

凌雅峥点着头,正待要询问凌妙吾、白树芳的事,就见元晚秋向巷子里指指点点,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就见红姨娘带着胡姨娘惴惴不安地杵在那边。

“我先回去了,答应了你二哥,今晚上亲自给他熬汤,你那小厨房且借我用一用。”

“用就是了,三姐姐也要在那悄悄地给她姨娘煎药呢。”

“她姨娘又病了?”元晚秋惊诧了一下,也不多问,描摹着裙子上的腊梅绣花就去了。

“小姐。”洪姨娘拉扯着胡姨娘过来,并未说什么事,先笑得脸颊酸疼起来。

凌雅峥伸手挡住一阵刮来的邪风,笑道:“有什么话,两位姨娘就说吧。”

洪姨娘讪讪地说道:“胡姐姐只怕有了。”

胡姨娘登时脸色煞白起来,战战兢兢地等着凌雅峥发话。

“约莫几月了?”

胡姨娘胆战心惊地伸出两根手指。

凌雅峥微微咬唇,见宋止庵家的从养闲堂里出来,就出声喊住她,指着胡姨娘说:“宋奶奶,洪姨娘、胡姨娘有话跟你说。”

宋止庵家的不明所以地走过来。

胡姨娘小声地说:“小姐……”

“跟着宋奶奶去跟祖母说去,这事,我一个姑娘家,不好管。”凌雅峥一笑,带着梨梦拐着弯地向丹心院去。

三月的春风吹乱了额头上软软的碎发,梨梦理着头发,轻声地说:“小姐,就由着胡姨娘她生下来?”

凌雅峥轻轻地点头,“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呗。只是,父亲不是恨屋及乌?恨一个人,也能跟她生孩子?”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女人大抵不行,男人就行。女人可是比男人可靠得多。”梨梦热切地说。

凌雅峥微微低头,笑道:“就是这么个理。”跨过丹心院门槛,就听屋子里一阵嬉笑声,屋子里帘子撩起来后,单姨娘从屋里跳了出来。

屋子里,凌尤胜嚷嚷着说:“小妖精,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显然并未瞧见凌雅峥过来的单姨娘穿着一身单薄的春装,花枝乱颤地掐腰笑道:“姓洪的姓胡的不在,您找姓邱的去,何苦刁难我?我可不干那档子事。”

“浑说什么,想当年莞颜替我做了,也没说什么?就你话多?”凌尤胜狂放不羁地敞开胸怀、瘸着腿赶出来,手扶在帘子上,望见了凌雅峥,登时僵硬地站住,两只手一拉衣衫,这才进了屋里。

“八小姐。”单姨娘脸色煞白地迎了过来。

“姨娘去房里陪着父亲吧。”凌雅峥说。

单姨娘讪讪地应了一声,待要走,听见一声“且慢”,又站住脚。

“姨娘们一直跟父亲这样玩笑?”

单姨娘一颗俊美的脑袋摇得如拨浪鼓,“哪里呢?老爷一直嫌弃我们……不知怎地,刚刚忽然拉着我胡闹起来。”

“知道了。”

单姨娘微微地点头,见凌雅峥并未气恼,这才转身回房。

“小姐。”瞅见单姨娘走开了,吕兰芳赶紧地赶过来,悻悻地说:“奴婢来得迟了,污了小姐的耳朵。”

凌雅峥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小姐,既然来了,您就好生地劝劝老爷,别叫他那么糟蹋身子——还有四位姨娘,也太不像话了一些,成日里缠着老爷胡闹。”吕兰芳赶紧地跟上去。

“叫父亲死心吧。”凌雅峥说。

吕兰芳睁大双眼僵硬地站着,良久,嘴唇微微颤抖地说:“小姐,怎么说这话?”

“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为达目的装疯卖傻时,将自己心爱女子做下的丑事也抖落出来,实在叫人不耻。”凌雅峥冷笑一声,立时转身而去。

吕兰芳尴尬地站在原地,愣了愣,瞅见洪姨娘、胡姨娘两个被凌古氏院里人簇拥着回来,立时小跑着向堂屋去,进了屋子,见单姨娘出去了,凌尤胜一个人木讷地坐在床上,就轻轻地走过去。

“八小姐怎么说?是不是厌烦了单姨娘她们?”凌尤胜急切地轻声问。

吕兰芳摇了摇头,“八小姐好像看穿了。”

“她能看穿?我都叫姓胡的有了身子了!”凌尤胜皱紧眉头,论理,听说姨娘有了身孕,凌雅峥不叫胡姨娘落胎也该想法子将其他三个姨娘从他身边弄开才是。

吕兰芳为难地说:“八小姐就像是看穿了一样,还说老爷不该败坏三夫人名声。”

凌尤胜两只手握着拳头砸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