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老爷?”邱姨娘的声音忽然响起。

凌尤胜有些畏缩地缩了缩脖子,慢慢转头,就见一个“柳如眉”牵着单薄的纱裙,露出胸前一抹雪肤地走了走来,“老爷。”

邱姨娘的手搭在凌尤胜肩头,凌尤胜哆嗦了一下。

邱姨娘给吕兰芳递了个眼色,就将下巴搁在凌尤胜肩头,轻声地说:“老爷,婢妾也想给老爷生儿育女。”说着话,就将凌尤胜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大白日的……”

“放心,老夫人才打发人来说,咱们院子里一位姨娘有了身孕,不许旁人随意过来打搅。”

“可……”

“老爷不愿意?柳老将军的大寿近了,若是老将军听说老爷嫌弃婢妾的脸庞……”

“行了、行了,都依着你。”

“多谢老爷。”邱姨娘皓白的手腕灵巧地一抬,床上挂着的轻纱帐子放了下来,人也快速地上了床跨坐在凌尤胜身上。

嗯嗯啊啊的娇弱声音里盖住的一道不知是舒坦还是痛苦的哼唧声,吕兰芳捂着胸口站在窗口,瞧着床帐内坐着的邱姨娘身子波浪般地浮动,不由地脸红心跳起来。

不过一盏茶功夫,邱姨娘撩起帘子喊:“兰芳,送了热水进来。”

“是。”吕兰芳赶紧地应着,送了热水伺候着邱姨娘洗了出去,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撩起帘子去看满眼死灰、鬓发凌乱地躺在床上不动弹的凌尤胜,“老爷?”

凌尤胜眼皮子眨了一下,似乎是活过来了,拉着衣裳盖住腰际,低声地说:“叫十少爷,等柳老将军大寿的时候,将一位姨娘有了身子的事,说给九小姐听,叫九小姐想想法子……无论如何,我受不了身边有四个柳如眉了,且叫姓邱的、姓单的、姓洪的,离我远一些。”

吕兰芳瞧着凌尤胜微微发黄的瘦削脸颊,“……老爷,辛苦您了。”

凌尤胜眨了下眼睛,尴尬地将帐子扯了下来,重新将吕兰芳挡在帐子外,低声地说:“十少爷又大了两岁,你试着,将他跟九小姐是亲姐弟的事,细细说给他听。”

“是。”吕兰芳踮着脚走了出去,见邱姨娘才走,单姨娘又来了,心叹难怪凌尤胜扛不住了,晚间抽空回了一趟家,进了家门,恰遇上薄氏站在厨房里向外泼水,险些泼了她一身,就张口骂道:“不长眼睛呢?”

薄氏讪讪地不支声。

吕兰芳翻着眼皮,进了堂屋里,见吕三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子边喝闷酒、吕兰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捏着筷子尾夹碟子里的炸蚕豆吃,就走去,推了吕兰城一下,“兰城,回头将九小姐的身世,说给十少爷听吧。”

“老爷说的?”吕三重重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是老爷说的,院里一个姨娘有了身孕,老爷想借着这事,逼着八小姐、九小姐设法,将没有身孕的三个姨娘从他身边弄出去。”

噗嗤一声,吕兰城笑了,翘着腿哼哧地说:“那么个大美人,老爷还要往外撵?”

“老爷是做贼心虚,日日见到自己弄死的人,多美的人,也无福消受。”吕三闷闷地又灌了一口酒水,因先前跟穆霖传话害得穆老姨娘被人算计,如今穆霖见了他就拧着脖子走。

吕兰城心虚地说:“十少爷还小,就别说了吧。”

“可老爷吩咐了……”

“老爷能管着多少事?”吕兰城挤眉弄眼地说。

吕兰芳怔住,狐疑地问:“兰城,你做了什么事?”

吕兰城托着下巴,尴尬地嘿嘿一笑,就好似背叛了吕三、吕兰芳一般,低声地说:“都怪邬音生鬼主意太多,将我说动了心。”

“他说什么?”

吕兰城低声地说:“他跟我说,他瞒着五少爷,叫五少爷不知道老夫人心虚每月偷偷补贴他月钱;我瞧他炫耀的模样太可恶,就有样学样,偷偷地拿了老太爷、老夫人赏给十少爷的东西,叫他以为老太爷、老夫人不待见他——先前,九小姐捎给十少爷的东西……”

“在哪呢?”吕三不由地虎起脸来。

“就在咱们家柜子里。”吕兰城心虚地没了声音。

“你呀,万一哪一天露陷……”吕兰芳气得眼冒金星,“如今家里就你、我两个的差事还算上得了台面,万一咱们两个也丢了差事,一家要喝西北风?”

“不,你等等。”吕三拿着筷子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皱着眉,忽然拍了拍吕兰城后背,“你小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爹?”吕兰芳诧异了。

“就那么着,兰城,多跟十少爷房里的丫鬟来往来往,吓唬得十少爷不敢靠近老太爷、老夫人,这事就露不了馅!”

“就是,”吕兰城大受鼓舞,捏着筷子夹着蚕豆说,“十少爷不亲近老太爷、老夫人,老太爷、老夫人不见他来谢恩就也渐渐不喜欢他了,假的成了真的,怎么能露陷?”

“那这会子,老爷交代我办下的事呢?老爷可指望十少爷、九小姐同心协力,将他从火坑里拉出去了。”吕兰芳慌张地说。

吕兰城一拍大腿,“等我哄着十少爷给九小姐一个好脸色,哄着他们先对付了三个姨娘,称了老爷的意。”

“……嗯。”吕兰芳含糊地应下,见薄氏进来送汤时口鼻离着手中的碗太近了,就嘟嚷了一句:“越来越没用了,做的饭菜瞧着也不干净。”

薄氏讷讷地不敢吱声,转身回厨房去吃剩饭剩菜。

吕兰芳吃了饭,就回丹心院去。

吕兰城在家睡了一晚,次日晌午伺候凌睿吾在书房吃饭时,就嘀咕了一声:“胡姨娘有了。”

凌睿吾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冷笑一声,又接着吃饭。

“少爷不如,跟九小姐和好,叫九小姐来对付她?”吕兰城说。

凌睿吾冷笑道:“她藏在她外祖父身边,我几时能跟她捎上话?”

“柳老将军大寿的时候,十少爷不如跟着五少爷过去?”

凌睿吾小小的脸庞登时扭曲了,“我去做什么?没得叫人嫌弃的?”

“十少爷,咱们如今不能太在意脸面——将这些要紧的话,说给九小姐听,叫九小姐想法子除了姓胡的,十少爷再拿着这事,治九小姐一个罪名——这不就报了夫人的大仇?”

凌睿吾听得愣住了,忽然笑道:“你说得对,这就是一石二鸟。”笑完了,想起要去柳家,又哭丧着脸,试探地问:“料想,五哥、八姐也想对付那个姨娘呢,不如找他们……”

吕兰城忙摇了摇头,“少爷去问问老姨娘去,八小姐狡猾得很,能上了你的当?九小姐毕竟嫩了一些,找她正好。反正这事少爷不能自己动手,就单等着九小姐动手。”

“她说过的话,我还记着呢!等着瞧!”凌睿吾狠狠地将筷子插在碗里,煎熬到柳承恩生辰那一日,就厚着脸皮坐在马上跟着凌韶吾走。

并骑的凌敏吾、凌韶吾只看了他一眼,就天南海北地说起其他事,并不将凌睿吾跟着去的事放在心上。

等进了柳家里,凌睿吾又硬着头皮跟着凌古氏、凌钱氏、凌秦氏、凌雅娴、凌雅峨、凌雅峥进了柳老夫人院子,被个婆子轻轻地撞了一下,凌睿吾心里委屈起来,见众人对他视而不见,心里愤恨起来,忽然听凌雅峥说“睿吾,前面东小院里,哥哥、表哥他们射箭呢,你去凑个趣吧。”

无什么悲喜的话里,凌睿吾竟品出了两分暖意,瞥了凌雅嵘一眼,听见柳老夫人放在高几上的茶碗叮地一声响,就又看了凌雅嵘一眼,这才逃了出来,见不到柳家人,才喘得过气来。

“睿吾?”凌雅嵘呼唤了一声,将凌睿吾拉到暂时无人的穿堂那,握着凌睿吾的手就将一包用帕子包裹住的点心往他手里头塞。

“啪”,凌睿吾挣开手,随后一脚踢了过去,冷笑说:“当我是门外等着施舍的乞丐吗?我们凌家吃不起点心?”

“不是……”凌雅嵘对着长大了两岁的凌睿吾,有些无所适从,低声地说:“你快些回家吧,柳家人看见你,就算不挖苦你,也不会将你当做外孙看待。”

凌睿吾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我来也不是来求你的,就是父亲院子里,一个姨娘有了身孕,你想……”

“小姐?”帘影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凌雅嵘登时冷了脸,推搡了凌睿吾一下,催着他先走,这才转身出了穿堂,“怎么了?”

帘影向穿堂里瞅了一眼,说道:“小姐们去花厅里吃茶去了,小姐快些去吧。”

“知道了。”凌雅嵘眉头紧皱,疑惑地想凌雅峥怎么看的家?竟会叫凌尤胜的妾室有了身孕……疑惑着进了花厅,见凌雅峥又跟秦舒、莫紫馨凑成一堆,就坐在凌雅峨身边。

“六姐姐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凌雅嵘问着凌雅峨,眼睛却望向凌雅峥。

凌雅峨托着脸颊,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问莫紫馨:“怎么你家只有大哥过来?”

莫紫馨疑惑地琢磨着凌雅峨几时瞧见的,继而想起兴许是莫家来时,凌雅峨在轿子里瞧见了,就笑道:“二哥带着三儿出去办事了。”

凌雅峥心一跳,手指摩挲着茶碗上描画着的娟秀女子,笑道:“就他们两个人去?”莫非莫三骗她?

莫紫馨点了点头,“三儿说羡慕二哥天大地大,四处云游,又不耐烦日日陪着二公子读书,推荐了程九一的儿子陪着二公子读书后,他就跑了……他就是那么个惫懒人物。”

凌雅嵘抿唇轻笑,暗道:看来凌雅峥所托非人。

凌雅峥眼皮子跳了跳,他当真放得下?难道那一日自己怦然心动,终究换来的是镜花水月?伸手轻轻地勾住秦舒的拇指,一时间不习惯去看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问:“三儿可跟你说了什么?”

秦舒摇了摇头,“父亲本还要嘉赏他呢?谁知道,他竟跑了。”嘴角带着自嘲,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凌雅峥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见秦舒气急败坏地去扯花坛中的月季,将一朵傲然绽放的花朵撕扯得知剩下鹅黄的花蕊、碧绿的花萼,就握住她的手。

“峥儿,你听三儿说过了吧?”秦舒攥紧了那朵花萼,有些茫然地问:“是我错了吗?难道他只是感谢我替他保守秘密?”

“替人保守秘密,比被人前来挖出秘密,似乎要好一些。”凌雅峥苦笑。

秦舒微微挑眉,“你被谁挖走了秘密?三儿?”

凌雅峥点头,“如今,我不知他究竟要怎么利用我的秘密。”

秦舒并不问秘密是什么,只觉一时间,跟凌雅峥有些同病相怜,伸手搂住她的臂膀,低声安抚道:“三儿不是卑鄙无耻的人。”

“那马大哥,就是明明心有牵挂,却不肯争取的人吗?”凌雅峥笑道。

秦舒摇了摇头,“八月里,白家再打发人来,姓连的一直要留到八月……只怕父亲忙过了白家的事,就要将我……毕竟江山要紧,云儿还小、大哥瘫痪,就只有我……”

凌雅峥在秦舒脑后轻轻地拍了拍,仰头笑道:“今儿个,不提那两个,咱们痛痛快快玩一日,可好?”

“好是好,究竟玩什么呢?”秦舒撒开手,按了按凌雅峥肩膀,“瞧你瘦弱不堪的,只怕没再练习弓箭吧。”

“本想练着呢……”

“你又找借口。”秦舒捏了下凌雅峥鼻子,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住。

凌雅峥回头,就见马塞鸿过来了。

“马大哥。”凌雅峥喊了一声。

秦舒哼了一声,抱着臂膀说道:“你这样规矩本分的人,怎么会进了人家后院?”

“大小姐,府里有事,国公爷请你前去处置。”马塞鸿蹙眉说。

“什么事?”秦舒冷笑。

马塞鸿忙低声说道:“京城那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劝说皇帝替太子向大小姐提亲,国公爷听说了大小姐有夜雨百年的事,叫大小姐速速回家说明究竟。”

“这……”

“放心,我会跟父亲说,那药方是从曾阅世身上搜出来的。”

马塞鸿一怔,随后说道:“那就是从曾阅世身上搜出来的了。”

“朝廷派人来求亲,倘若我嫁去做了太子妃……”秦舒嘴角噙着冷笑。

马塞鸿急忙说道:“大小姐放心,臣不会叫大小姐嫁入那乌烟瘴气的季吴皇室。”

“如此说来,你会叫我嫁入门风清正的其他人家?”秦舒微微扬起下巴。

马塞鸿躬身说道:“事在人为,请大小姐稍安勿躁。”

“峥儿,倘若我嫁给齐南津做了太子妃,”秦舒盯着马塞鸿瞧,“就当我出了雁州府,就死了。”

“舒姐姐别这么灰心丧气。”凌雅峥赶紧地说,心知这是白家没救出关绍,是吃了不认得关绍的亏,皇帝才又想出一个法子,打发京城中人过来。

“大小姐放心,臣不会叫大小姐违心地出了雁州府。”马塞鸿低着头说道。

凌雅峥不由地替马塞鸿着急起来,就算是莫三,也能说出几句撩人心弦的话,这马塞鸿翻来覆去,总是那么一句。

“我信你一次。”秦舒说着,放开手中花萼,阔步向外走去。

马塞鸿恭敬地紧随其后。

凌雅峥望着地上散落着的花瓣,琢磨着莫三究竟又起了什么花花肠子?听见背后动静,就转过身来。

“姐姐,听说胡姨娘有了。”凌雅嵘轻声道。

“是。”

“姐姐忘了咱们当初的约定?”

“当初的约定,是不许父亲再娶。”

“那姐姐如今是不管了?”

“对。”

“姐姐要是等着我去对付胡姨娘,那我劝姐姐不必等了。我可不会,先替姐姐铲除了眼中钉,再叫姐姐趁机给我定下罪名。”

“那最好不过了,咱们就要有一个弟弟妹妹了。”凌雅峥笑了。

凌雅嵘也笑了,只觉这就是一场耐心的较量,谁先耐不住,谁先输。

正笑着,忽然绣幕来说:“十少爷真不讨人喜欢,来了一圈,打了柳家一个小少爷,就闹着要回去,谁请他来的?”

“甭管他。”凌雅嵘说。

凌雅峥忽地一笑,“梨梦,跟祖母说一声,我先送睿吾回去了。”

“是。”

凌雅嵘呆呆地站住,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无辜眼睛睁大圆圆的,“姐姐,何必去管他?”

“他总是咱们弟弟,怎么能不管?”凌雅峥一笑。

她又要下绊子了,可怜凌睿吾年幼……

“妹妹,我先回去了。”凌雅峥又是一笑。

凌雅嵘呆呆地看着凌雅峥的背影,笑不出来了,怔怔地在柳老夫人身边坐了半日,眼见凌古氏要走,就含泪说道:“外祖母,嵘儿想回家,陪着祖母、姐姐几日?”

柳老夫人想起凌雅嵘藏下的半件关绍的衣裳,又想那关绍就住在凌家麟台阁中,就不喜地说道:“是不耐烦陪着我这老婆子吃斋念经了?”

“不……是眼见祖母越发地……”待要说苍老,又知道那必定会犯了凌古氏的忌讳,就涕泪涟涟地呜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呜咽时,秦夫人似乎没有往日那么关切,狐疑地想,这是怎么了?

柳老夫人咳嗽一声,叹道:“罢了、罢了,你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接了你回来。”

“多谢外祖母。”凌雅嵘登时破涕为笑,依稀瞧见秦夫人、凌秦氏嘴角的嘲讽,心里失落落的,疑心秦夫人、凌秦氏还记恨她将秦云带进水里头的事。

顾不得多想,凌雅嵘就跟着凌古氏的轿子回了凌家,才进芳草轩,就见芳草轩里热闹非常,元晚秋过来给凌敏吾熬粥、凌雅娴悄悄地来煎熬什么汤药,就连素来不多事的凌雅峨也过来依着书中古法蒸煮野菜。

屋子里,勉强只给凌雅嵘留下一处睡觉的地方,其他的,摆着堆着的,都是凌雅峥的东西。

“岂有此理!”凌雅嵘冷笑一声,决心趁着凌睿吾单独行动时,拦住他,将身世细细地说明,劝说他别上凌雅峥的当,若是日后姐弟二人同心协力,那就再好不过了。

耐心地等了两日,终于一日日落之后,叫袁氏逮住了凌睿吾单独行动的时机。

凌雅嵘吩咐袁氏支开帘影、潭影后,就匆忙出门,依着袁氏所说,果然瞧见凌睿吾小小年纪撇下婢女奶娘单独走动了,见他连灯笼也不提,就纳闷起来。

忽地想起凌睿吾跟穆老姨娘亲近,头皮一紧,赶在凌睿吾踏进穆老姨娘院子前,低声地喝道:“睿吾。”

凌睿吾被抓了个“现行”,一哆嗦后,瞪大眼睛转过头来。

“睿吾,快跟我走。”凌雅嵘笃定这会子跟穆老姨娘亲近没好处。

“你是来抓我的?”凌睿吾喊道。

“不是,睿吾,你跟着我来,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