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白似是信以为真,凤目潋滟生姿,一个劲地含情凝望着我,我却大囧地扯红了脸,不过,韩先生判定非白那边赢了。

于是,木方代表、素有文才的齐放先代表我方,占了一句五言:

幽树落经年,冰波出碧潭。

花容纤体瘦,顾盼望君怜。

孤艳晴空外,临水一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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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叫好,当然不懂的也跟着叫好。

非白点头赞道:“仲书的诗文恁是别致,‘幽树落经年’一句,虽有些萧瑟意境,不得志的幽情,却正是为了衬着末句一路铺垫下来,一朝‘孤艳晴空外’,顿觉回肠荡气。”

小放笑着谢过晋王,我甚觉得意,不想非白又加了一句,“难怪父皇总说,仲书流于商贾实在可惜了。”

哎呀,原非白这小子是明着面想挖人啊。我便重重一咳,众人笑了起来,非白也听出来了,便笑着怂恿我也来作一首。

我放眼望去,只见非白的唇边正含着一丝绝世笑容,负手立在我对面凝望着我,一身月白家常如意云纹貂领袍子更显长身玉立,潇洒磊落,不由心中一动,方才之事早已烟消云散,接着小放占了一句七言:

枝头独占淡云轻,何惧悬崖百丈冰?

万里胭脂春染绿,东风莫道不多情。

齐放和韩先生但笑不语;玉流云听了,眼神有些痴迷;银奔的眼神有些暧昧。众人不解诗书者多,但也听出几点意思,众人皆看向非白,果然非白的眼睛一亮,凤目脉脉地看着我,对我微微一笑,轻吟道:

一涓春水点黄昏,几缕香寒散玉尘。

曾把芳心深相许,春风未见已消魂。

仿佛有人用滚烫的蜜浇过我的心头,我与非白深深凝睇,久久而笑,只觉琉璃世界里又甜又暖,唯有我和他,再无他人。

等我和非白醒过神来,大伙都在哄笑着,说齐仲书的立志诗引来了晋王和王妃的缠绵情诗,便一径地讨要赏银。非白和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每个人都赏了。

笑过之后,孩子们又想玩打雪仗了,这回胆子大了,说是赢一场十两银子,我当时一看阵形,就咽了一口唾沫,大呼白方全是高手,木方全是老弱妇孺,不公平。非白很义气地让我三场,结果打着打着,我方还是节节败退,薇薇说不如木方五位美女使美人计试试吧,结果只赢了一场,还是原丹珠让素辉使反间计。

接下去非白似是下了决心,他的面上始终挂着微笑,领着白队一点也不放水地连赢两场。我力气渐喘,非白再怎么让我,我都打不动了,坐在雪地里爬不起来,我队便这样输了三十两银子。我心疼我的钱,非白心疼我的旧疾,便憋着笑硬拉着我到赏心阁二楼的暖阁里,看着孩子们玩。结果非白的手下由青媚带队,副队长韦虎,我的人由大掌柜齐放领着,大多是女孩子,我们实行民主抽签制,结果副队长被薇薇抽着了,小玉就有点不高兴了,因我和非白撤了,正好姽婳轮值跟着我们,我的队伍这边少了一个人。素辉便嘻嘻笑着跳过来,很够意思地加入了我的队伍,站到小玉身后,傻乐着拉着新媳妇原丹珠的小手安慰她,原丹珠低着头羞红了脸,却也没有放开素辉的手。我细看那原丹珠的模样,细眉长目,清秀端庄,肤色略黑,虽没有惊世美貌,在爱情雨露下,却甚是青春动人,看样子这小夫妻俩过得相当琴瑟和谐。众人大声哄笑调侃着他们,像当初闹洞房似的,两人脸更红,还没笑够,青媚已经眯着眼睛握了一特大雪团,投向素辉这个叛徒,表示宣战。

一开始,大伙兴奋而投入地打着雪仗,打着打着,众人都停了下来,远远地围成两排,笑着看两队首领不是一般狠地打雪仗。青媚和齐放两人俱是武动顶尖的青年高手,两人不停施着绝代轻功,左躲右闪,面容严峻,越大越凶,一个雪仗倒像在打生死仇人似的,雪花飞溅,很多“战友”或“队友”都遭了殃,离得越远,为二人助阵。

青媚一边打一边嚣张笑道:“你就准备付银子吧,回头还要罚你侍候我晚膳。”

大家哄笑起来,都知道齐放的厨艺乃西枫苑一绝,连剽悍的青媚,在吃齐放做的菜时也难得温柔,这回大伙的调侃升级了,“这回齐大掌柜得准备侍寝哪!”

齐放板着脸,耳根很可疑地红了,嘴巴里却大声哼道:“你个败家娘们儿。”

众人笑声更浓,接着齐放有一个雪珠估计施了四层内力了,竟然打到二楼观众席的我,幸亏非白及时往一旁拉我,那雪球擦过我的鬓边,落到地上,散成一堆雪。我张大了嘴,吓愣在窗前。非白笑着把我拉到后面,把窗户关上,同我隔着琉璃窗看。

姽婳端了两个白玛瑙盘子,一个装了我爱吃的桂花糕,一个盛着莲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并几碟酱猪耳朵、鹅掌鸭信之类的下酒菜,果然一会儿又上了一樽凤鸟纹银卣,盛了已温热过的十载份元正酒。

姽婳刚替非白倒了一盏,我便觉澄澈甘香的气味溢满房间。她看了看我期待的目光,又瞅了瞅非白,非白果然对她一摆手。

我对他眯了眯眼,但还是乖乖地喝花蜜津陪他小酌,看窗外激战。

到底最后没忍住,就着他的银盏偷抿了一小口,他宠溺地默许着,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浅笑。嗯,的确不错,到底是十年陈酿,酒劲儿真足,精神便觉微漾,非白不让我喝还是有道理的。

我怕齐放把青媚打伤了,毕竟是女孩子,不想非白端着酒盏,拉着我笑道:“你可知道狗拿耗子,后面怎么说的?”

我披上披风,戴上羽帽,便要下楼,“小放的武功毕竟是在青媚之上,我怕小放给逼急了,弄伤青媚怎么办?他心中可一直恨青媚逼走香凝。”

“你怎知他是恨青媚逼走香凝?你不觉得只要青媚在,你家小放的眼珠子就跟着她转吗?”非白慢条斯理地端着酒盏回到榻上,凤目跟着二人的身形不停移着,笑道:“我倒一直觉得齐放是在恨自己。”

我眯着眼珠子瞪了非白三秒钟,赶紧再将暮光转到雪仗场上,却见齐放一记大雪球,正中青媚的脸,青媚捂着眼蹲了下来。打雪仗最忌打人眼睛,可能小放也担心别真把青媚的眼睛给伤了,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担心地问她,不想青媚一下子从怀中拿出一个大雪团用双手扑在小放的脸上,青媚仰天大笑,“擒贼先擒王,快给十两银子。”

她的人马也跟着放声大笑,皆说齐放那队人马输了,讨要十两银子。楼上非白笑着看我,点着手指算输了多少。齐放的队伍自然虎着脸,可是看着齐放那狼狈样却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齐放抹了一脸血,板着脸说了一句,估计又是表示对迎娶她不满,骂她平日妒悍成性、不尊夫婿之类的,反正平日里他们两个来来去去也就这一句话,成亲大半年了,却没见几日好好圆过房的。

青媚立刻柳眉倒竖,又回了一句,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又动起手来。这一点我真的是非常佩服青媚。齐放这两年作为大掌柜的涵养是越来越好,偏偏遇到青媚,只要一句不合,就可以又像个毛头小子那样拔刀子打架。众人劝也不是,帮也不是,只得憋着笑看着两人在雪地上翻滚扭打。我正要出声喝住齐放,两位主帅忽然互相扭着前襟,施轻功起飞,跑到别的地方去过手了,空剩下诸人,站在琉璃世界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几只小鸟呱呱叫着飞过,大柏树的枝丫弹了一下,往众人顶上拍了一堆雪。

正呆愣间,齐放的副帅薇薇大喝一声报仇啊,又向青队的副首领韦虎扔了一个大雪团,战斗又开始了。众人再不管那对没有团队意识的冤家夫妻,投入到火热的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

我只得又拉下雪帽,脱了披风,给姽婳收好。

非白的披发像是乌油油的墨缎子,散在香妃榻上。他垂下如扇的长睫,嘴角含着如嘲似讽的轻笑,轻抿了一口醇酒,玉颜上微染了红晕。

我手搭凉棚,怔怔地看向齐放和青媚飞走的方向,悻悻道:“小放肯定输了。”

非白一手撑起头慵懒地看着我,活像只大白老虎优雅地卧在那里,冲我悠悠地晃着尾巴,笑道:“未必。”

话说,原氏向来没有秘密,第二天,便有消息传出,西枫苑里有几座北晋王夫妇做的绝世冰雕。

皇帝便携着皇后、锦绣还有另两个宠妃,并几个近臣专门来西枫苑参观。我们都没有想到,众人对非白的嫦娥表示赞叹之余,却对我的兔斯基万分感兴趣,可能是它滑稽的样子喜庆而温情,而刚刚恢复太平世道的人们总是希望流亡的家人能尽早赶回家乡团聚,玉兔成了人们的期盼。

元昌三年,辛酉凤降人间,寓意太平吉祥,皇帝领群臣泰山封神,吉服上除了九天凤降的吉纹,袖袍处亦出现兔斯基的纹样,祈祷风调雨顺,家人团圆。慢慢地兔斯基成为元昌三年服饰的时尚花样。

【注】

①节选自《清高宗实录》论立皇储。

第十章 饮恨宫魂断

元昌三年的新年,举国平安度过,上元节又至,上下欢庆又一年平安盛世的到来,这日案例朝假,晚上是宫廷宴饮,可内务府却一直没有送来晋王要穿的宫宴吉服。

卯时,我早早地醒来,催非白起来更衣,非白却睡意蒙胧地不让我爬起来,拉着我在被子里温存半天。

“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来,也许内务府的衣裳就送来了。”

非白却啃着我的脖子,手也不规矩起来,“莫急,误了吉时,反正是内务府那帮奴才的事,内务府又归你妹子管,想是最近你妹子头疼宣夫人,也不着紧父皇的过节了。”

“这倒是啊,我连着好几次进宫见锦绣和皇后,都听她们说皇上在陪宣夫人,看样子,圣上是真的很宠幸…宣…夫人。”

我喘着气,笑推开他,挣着起来,无奈道:“我的三爷,白日止淫乐也。”

奈何他现在的力气恁地大,又把我压在他身下,喘着气笑道:“我只想快些要个孩儿,哪里淫乐了?”

我心里有一丝难受,闷在那里。非白见我沉默了,便叹了口气,平躺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温言道:“你别胡思乱想,林大夫都没有说我们这辈子不能有子嗣。”

我勉强点了点头,趴在他的胸前,任青丝披披淋淋地洒在他身上,闷闷道:“自你胜仗归来,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为何没有动静呢?我天天吃那些调养身子的补品吃得都快腻了。”

“我也是。”非白也闷了一闷,“我看见人参就想吐。”

我听了忍不住哈哈一笑,“我是看见燕窝就想吐。”

非白继续道:“我现在想想就想吐。”

我跟着道:“我要吐了。”

我们两个望着芙蓉帐顶四角的镏金熏珠,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帐外的姽婳脆生生地回道:“禀晋王、王妃,遵林大夫所属,请主子们进补人参燕窝汤的时间到了。”

我们愣了一愣,相视一眼,同时爆发出大笑来。

帐外的姽婳不明所以地隔着珠帘看着我们。

已近辰时了,内务府才着太监姗姗来迟地送到,那个小太监看着面生,跪在地上托着红漆盘里的华袍,气喘道:“禀晋王、王妃,原来做好一件,但司衣局的一个奴婢贪睡给滴上烛油了,娘娘已经处罚了那个懒奴婢,让司衣局重新又做了一件,这件吉服可是方才绣好的。”

我给那个小太监打了赏,那小太监一溜烟地跑了。那是一件藕荷色的亲王五龙团福字缎袍,五条杏黄金龙,穿云破雾,绣功卓然。

薇薇跪在地上,给非白理着袍子,小玉和姽婳帮我梳一个高雅的百荷髻,非白正好着装完毕,扭过身子从镜子看到我,不由出声赞道:“这发饰可真漂亮。”

我虚瞟了他一眼,他嘻嘻一笑,“可是人更漂亮呢。”

明知他是调侃我,却心中一喜,口中轻怨道:“只是太烦琐了些,我坐得脖子可酸了。”

薇薇取了紫金王冠,为非白正了冠,拿了烛火照,忽地愣在那里,慢慢地眼睛里涌出一股恐惧的神色来,“殿下,这袍子好像不对。”

“这是隐花裙,奴婢以前在前朝鸩太子①还是宣王的时候侍驾,因为鸩太子喜欢奴婢的‘虫花舞’,便赏给奴婢一件白蝶穿花隐裙,正面光下照着,只见蝶舞不见花儿,因为花经和地经的色泽相近,须得拿烛火从侧面照着,才能看到里面隐藏的花样儿,”薇薇苍白着一张小脸,把缎袍放到背光处,又点了一根烛火,从侧面照着,比给我们看,“请殿下娘娘看这里,这不是四爪亲王服,可真真的只有圣上才能穿的五爪云龙纹。因是藕白色缎子,不容易发现,晚上喜宴,烛火是摆在主子身后的,一定会让人看到那只隐着的爪子。前番殿下王师凯旋,军功至伟,今番又治理黄河有功,外头都晓殿下功名正盛,这下可是会被人说殿下逾制,让皇上以为殿下骄狂。”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隐花裙,以前只知白居易《缭绫》诗云:

异彩奇纹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不过,如今我也无心欣赏华裙了,只骇得面色苍白。这时距开宴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了。这是内务府赏下的新袍子,也是皇贵妃的赏赐,不着装出席是冒犯,也是犯规矩的。可是如今是不可能再变出一件一模一样的了。

大家都有点慌了神。这时候,我们的薇薇女侠站出来,鼓起勇气说:“殿下,所幸这袍子上只有五条龙,总共二十个龙爪子,且不是很大,奴婢刺绣尚可,奴婢知道小玉也不错,不如二人在隐匿的龙爪上绣朵小云纹,一个时辰可以补完。”

非白沉吟片刻,点头同意了。

这件事我同非白都不想张扬,于是我同姽婳、小玉、薇薇一起找着了同色的经线,然后商定大小尺寸,一人拿半幅袍子补了上去。我同姽婳撑着火烛为她们照着,等在外面多时的青媚和齐放见我们没有出来,便进来请示。我便向他们解释了一遍,青媚皱了皱眉,冷声道:“皇贵妃这一着棋真狠。”

齐放背着手像大丈夫,道:“你又不善缝补,还不快帮着主子照亮火烛。”

我们那不可一世的青王横了他一眼,却乖乖地从非白手上接过烛火,而齐放从我手上接过烛火,我和非白从人堆里抽出,着吴如涂到前面同史庆陪打声招呼,就说这几天下雨,马车陷泥地儿里了,马上便到,请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还剩半个时辰,终于补完了,我们再次检查一遍,没有问题。非白早让吴如涂在外面准备了马,“坐车太费时间了,我们骑马一起去。”

于是非白便同我共乘一匹马。我一路上死命抱着我的发髻,但到双辉东贵楼时,头发还是散了下来。史庆陪快速为我们引路到一间宫女的房间,姽婳和小玉便快速地为我抖了雪,拿走了义髻,为我疏了一个略显简单的盘云髻,插上金步摇,草草缀上金珠虫草网,余发编成个大辫子,辫上每节点着珍珠。

进得大殿,我们算是最晚到了,行了大礼,皇帝笑眯眯地免了我们的礼,然后那双锐利的凤目在我和非白身上转了两眼道:“刚回来那日你们俩又黑又瘦的,不想这几日脸色就补回来了,今日里红扑扑的更是喜人啊,还是长安的米水养人。”

我们俩一路驾大宛宝驹狂奔而来,相当于坐现代的4F赛车飞过来的,脸色能不好吗?我们都一阵呵呵傻笑,说是沾了圣上的寿光。圣上自然更高兴了,又说道:“木槿这发饰倒很清爽啊。”

还是非白帮我解的围,笑道:“今日本是上元佳节,她本已大做打扮的,只是被儿臣训斥一番。”

圣上哦了一声,展开一丝柔和笑意,凤目静静等着非白的话。

非白如大丈夫一般威严道:“儿臣想,如今国之刚定,百废待兴,身为皇族儿媳,理当恪遵皇命,克行勤俭,身为妇人,万不可太过奢靡僭越,望父皇恕罪。”

我便做贤惠状对非白纳了个万福,柔顺道:“殿下说得是。”

众臣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瞟了瞟锦皇贵妃身上那昂贵的十二破金泥簇蝶牡丹百褶裙,而皇贵妃则刚刚收回放在非白吉服龙爪上的目光,紫瞳只觉冰冷难测。

皇帝也看了一眼锦绣,哈哈一笑,“皇贵妃啊,朕怎么觉得晋王娶到你姐姐,可比朕有福多了呢。”

皇贵妃什么阵仗没见过,眼圈描得过深的紫瞳滴溜溜一转,立时媚态丛生,不动声色的娇嗔道:“也就是今日上元佳节,臣妾才为皇上一展这件裙子,这还是去年北伐的旧赏赐呢,往日里可再不敢呢。”

皇后也帮着柔声道:“妹妹说得千真万确,今日也是臣妾等为给陛下添喜气,平日里,皇贵妃与臣妾都晓谕六宫,厉行节俭。”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对妻妾们的回答不置可否。

他免了我们的礼,我们这才暗中长嘘一口气,落了座。皇帝这厢里拉上锦绣的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在锦绣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估计是限制级的,锦绣的脸红了,娇嗔地对皇帝送了一个妩媚的秋波。通俗一点说,就是露骨地抛了一个大媚眼,皇帝欣欣然地接受了。

我们退到席中,这是一阵大风吹来,夹带着风雨的气息,吹灭几支烛火。史庆陪早已令太监赶紧点上烛火。皇帝往宫眷的坐席上看了几眼,便对史庆陪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史庆陪便捧着一件芙蓉花大红纹缎面披风,跑到锦绣下首坐着的一个女子那里,好像皇上怕这妇人着凉,特地拿来给她披上的。

其实锦绣穿了一件低胸对襟,雪脯露了大半,可是皇帝却似没有看见,只时不时担忧地拿眼瞧那妇人。锦绣垂下了浓密的双睫,绝艳的脸庞没有了任何表情。我心中有了一丝难受。[花,霏,雪整理]

青媚在我们耳边轻轻道:“这便是圣上新宠宣夫人。”

我和非白不由仔细看去。那宣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体态纤秾合度,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气度雍容华贵,同以往皇帝新纳那些年轻恣意的妃嫔看似不同。她穿着一身淡粉襦裙,挽着一条绛色披帛,微露出凝脂般的香肩,她的头上只绾了一个堆云髻,饰物也是些净素珠钗,同锦绣那黄金珠翠满头完全不一样。

这位宣夫人的脸型同孝贤皇后一样是瓜子脸型,同样有一个深深的美人尖,可巧那发型同非白的画像上的也十分类似,可能是经历过故国沦丧之苦,一双远山黛眉画入长鬓间,眉宇间藏着淡淡的沉静和愁苦,整个人散发着丝丝楚楚可怜之态来,同孝贤皇后整体的那种忧郁娴静气质确有点像。

她美丽的眼中对于喧嚣浓艳的宫廷有着一种无法名状的熟悉和淡然,偏偏又有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矛盾,让人无法靠近。可能正是这种莫名的气息,加上贴合孝贤皇后的气质,让习惯宫人浓妆艳抹、极尽阿谀作态的皇帝感到一股迎面清风。

非白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容颜相差甚远,不过确有几分母后的气质,只不过说不上来的古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位夫人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安年公主过来敬酒,把我的思绪也岔开了,却见安年公主今天倒也响应皇帝的号召,难得穿得这样素净。她走到中殿,对皇帝启奏,思念生母孝恭皇后,想为孝恭皇后在渭水边重建祠堂,以示孝心。

皇帝一向疼爱这个女儿,立刻同意了,并且行重赏嘉奖安年公主的孝心。

那一天晚上,皇贵妃为皇帝准备了精彩的烟火表演,皇帝兴致勃勃地带着娘儿们孩儿们还有一帮子功臣风露立中宵观花火。结果上了年纪的皇帝微染风寒,就在那天晚上,他发了寒热,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非白的母亲孝贤纯仪皇后在梦中哭着只给他看一棵树。那是棵老树,当他拔起来的时候,却见长长的须根上鲜血淋淋,皇帝惊醒后,更加思念孝贤皇后,停了宴乐几日,孝恭皇后的建祠也停了下来。

史学家们都认定,原氏家族的人特别迷信,尤其是梦中所示。那时的我认为封建王朝的帝王都非常相信天命神授这一说,不过这个梦也太离奇了,尤其是孝贤纯仪皇后亲入梦指点那段,那带血的树根便在太祖心里落下一根针,他让钦天监整日占卜吉凶,终日忧心忡忡。

不想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现实荒诞的逼真,应验了这个可怕的噩梦。

二月十五,皇帝身体好了一些,也淡忘了些那个怪梦,安年公主再请建祠,便得了皇上的恩旨,命钦天监定吉日并选风水之地。那赵士普便定渭河边拐子沟,正好那里有两株百年梅树,称只要移这两株大梅树便可建生祠,结果掘至根须时,果见血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众人皆骇,安年公主也吓着了。

非白专门去看了看那两株大树,上奏皇帝说,那梅树底下乃是两个相通的兔子窝,可能这个兔子家族也有百年之久了,所以移树时不知不觉动了窝,伤了人家。非白比较委婉地提到,只要把老树移回便可,再选他址另建祠堂。皇帝罚了赵士普一年薪捧。过了几天赵士普又点了个地方,是一片桦树林,结果一动土却又掘起一株血根,然后安年公主便病倒了,高烧不断,浑身起泡。朝臣们便纷纷议论,想是安年公主冒犯了孝贤皇后,孝贤皇后不乐孝恭皇后先开祠堂。

不久,宫中便传来消息,都察御史钱宜进秘密进言,晋王不乐生母孝贤皇后未开祠堂,而孝恭皇后却有祠,便故意借陛下之梦,嫁祸东贤王并安年公主,证据便是那钦天监赵士普乃晋王门下十八学士之一,晋王当日便能查到树下有兔子窝,而且那两株老树是梅树,正应了先皇后的名讳,据说奴婢经常看到晋王妃和大理侍婢一起在樱花林焚烧木人,巫蛊妖咒安年公主。皇帝将信将疑地沉默了几日,当时只是赐死了那个钦天监,然后一切如常,并未掀起风浪。

三月初六,非白献上与工部及门客辛苦所绘的黄河治理蓝图,欲奏皇帝批复,皇帝却以国库空虚、无以为继之名搁置了下来。非白请立暂拨头款,只以破土奠基之费,工部侍郎裴溪沛也在朝堂上力保此乃百年民生大计,皇帝也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反而特赐无颜大师为清水寺住持,为国修行祈福。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还是信了进言,欲抑晋王锋芒。

下朝之后,平日里再淡定的非白也有些不乐,只是嘱咐手下门客及暗人勿有任何过激之举,只等过了这阵再说。以皇帝的智慧,应该能够明白来龙去脉,此时强辩,只会更加深皇帝的误会。

我记得我前世看过一份科学报告,说是人年纪一大,对于谎言的判断能力有所下降,控制感情的那根神经也渐渐失灵,所以老人通常容易受骗,好像皇帝正在慢慢验证这一理论,他更宠幸西蜀的宣夫人。

四月初十将近,适逢天下太平后,太祖过的第一个千秋节,宫中一扫沉郁气氛,锦皇贵妃主持大宴饮,以庆颂皇帝功德,各亲王贵戚争相进献贵重之物,官员的贺表多如雪片,什么“天下之乱,非有汤、武、尧、舜之才,不能定也”,什么“宏德千古,江山万代”等等,那些谄媚之言几淹圣听。

四月初十正日,天气微有暑意,皇帝是怕热的人,便召亲王近臣在流雨殿内举行千秋宴,未进流雨殿,便听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龙首,狰狞地张大了龙嘴,疾雨飞泻而下,流入四围的护殿金丝河,蔚为壮观。

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蒙的水雾中,如仙境一般。

众人献上寿礼后,恭祝皇帝大寿。我与非白所献乃是在宜宾治水巧得的三尺高紫檀根雕大寿星像,东贤王献如来释迦金像,安年公主及南嘉郡王进献夫妇二人亲绘的万寿图。

皇帝的心情看来已平复,那西蜀的宣贵人特献上楚腰舞,却见她今日里静心打扮过,粉面如雪,樱唇似火,面上还贴了金靥,墨玉般的高髻如云,仅插着一支极长的累丝钳宝驭龙钗,难得笑靥如花,楚腰如柳,婀娜起舞,长袖如瀑,领着一堆蜀地舞女,渐舞到圣上面前。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我原来一直觉得这个宣贵人有点面熟,如今却见那宣贵人一双青葱玉指伸出水袖,轻托金杯,款款柔笑着向圣上敬酒,那手势也很熟啊。

因为晋王正坐在左下首,我便离得很近,而且我也算好色之人,惊叹这高超的舞技时,却见这宣贵人的手非常细长,右手的食指更是修长,好像是练剑之人。我猛然想起一人,当年我同段月容被俘到锦官城时,窦英华身边有一会武的宠姬兼保镖,名叫宣姜,再看那眉眼,背着皇帝时竟然有丝冰冷。

等到眼尖的非白霍然站起,大喊刺客,为时已晚,那宣夫人已从乌鬓上抽出那支金光闪闪的驭龙簪,飞向皇帝的方向,那驭龙簪快到皇帝近前,又化作数十支利针,四散飞射。锦绣离得稍远,一下子踢翻皇帝面前的案几;沈昌宗和史庆陪拉下皇帝,旁边正坐着不会武的皇后,胸前立中了一针,昏死过去。圣上的肩膀中了一针,那针头有毒,等锦绣用力扑开宣姜,皇帝和皇后皆已经昏了过去。

宣夫人同舞的几个宫女亦抽出袖中利箭,刺向皇帝周围的宫人,其中两人奋力击向我和非白。

因圣上有令,进宫不能带兵刃,众臣子只待在流雨殿三进阶,我们待在二进阶,这时三进阶外面的带刀兵士还没有得到消息,宫中最前一排多为姣美柔弱的低阶宫妃,十之八九被射死。而那宣姜只着紧身舞衣,武功又十分了得,手持利刃,劈杀了几个太监,锦绣与她搏斗之中,不但没有武器,偏偏身着吉服,挂满金饰玉钩,行动不便,反倒被宣夫人轻易地绊倒在地数次,砍伤了很多。

青媚扑过来,挡开了宣夫人刺向锦绣的利刃,非白和奉定也扑过去阻挡宣姜,正巧有个舞女从背后偷袭非白,我心中一急,拔下段月容送我的玉燕钗,甩向那个舞姬,正中其中一个背心,倒在地上。另一个便向我杀来,非白救护不得,眼看我必死无疑,非白惊呼我的名字,我只能举着一个银筷,眼睁睁地看着那舞姬举着袖箭向我刺来,早有一人飞身过来,举起一案几砸中那个舞姬的后脑,救了我一命。我抬起溅满鲜血的脸一看,一愣,不想是满脸带血的宋明磊。

青媚从其中一个死去的舞姬手上取了兵刃,奋力拼杀,转眼攻向宣夫人,挡住了她杀向锦绣,使锦绣得以面如土色地同史庆陪护着昏迷的皇帝走向内殿。那宣姜施轻功追过来,好在围困的兵士这时闻讯而来,利箭射出,众舞姬一个一个如刺猬一般倒在地上。

最后,十几个武士将她围起来,那宣姜身中数箭,却依然猛冲前,厉声疾呼道:“老贼受死,杀我周皇,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宋明磊冷着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用刀剑将她砍成数段时,她的手才停了下来,而内殿的圣上已经满面黑紫地昏过去了。

圣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宣旨将所有行刺者行戮尸之刑,史称“流雨殿惨案”。

这是后世很多史学家所无法理解的地方,纵观大塬朝的二百年的历史上,原氏的男人们拥有最高贵的皇族血统,少见的天人之颜,最强健的体魄,最清醒的政治头脑,最无与伦比的文韬武略,他们可以用尽任何不朽的文治武功,耍透卑鄙地阴谋诡计,打败任何一个强大的敌人,去攻克任何一座坚无不摧的城池,去问鼎天下。他们可以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动心忍性,却始终不能抵挡心爱女人的一个妩媚秋波,一次浅嗔薄颦,转而引出一连串的杀身之祸来。

灭原氏者,妇人也,考究的史学家们这样感叹着。

原氏出情种,后世风流的举子们曾经在桃花宴上这样戏笑着。

原氏夺取天下,女人征服原氏,闺阁老嬷嬷们在仕女们出阁前,这样附耳轻轻地教导着,少女们红着脸轻点螓首。

非白告诉我,皇帝第一次见到宣姜时那精心安排的场景,正是他第一次向孝贤皇后示情的地方,而宣姜可以在言行举止上模仿孝贤皇后惟妙惟肖,可见必有十分了解皇帝和孝贤皇后的过往之人给宣姜传递信息。我们心中暗惊,是什么人这样歹毒,胆敢利用孝贤皇后来杀皇帝。

事情没有完结,皇帝对于所俘的各朝旧宫人不再仁慈,令内卫用尽酷刑,盘查了所有旧周朝或是西蜀过来的宫人,近千人受到了牵连,连坐受死者有五百多人,约一千多人被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再一次因为孝贤皇后受到伤害的皇帝,似是伤透了心,脾气日渐暴躁,整日疑神疑鬼。

于是,第一个遭殃的便是长年跟随他的史庆陪,只因他是最熟知孝贤皇后逸事,成了受怀疑的第一人选。

一日,史庆陪在晚上侍候圣上用膳时,脸上的粉掉了一点到御桌上,太祖便大发雷霆,疑心他用了有毒的粉妆,故意掉到他用的晚膳里,毒害于他。

一夜之间,几十年来集荣宠于一身的史庆陪,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切,被贬到浣衣局,冯伟丛失去了依靠,到处受人欺凌几欲死。几天后等查清了事实,乃是窦周旧臣保吉,为窦英华报仇,假意降塬,又勾结宣姜,里应外合,魅惑皇帝,又以重金从内宫老宫女郑氏口中套出孝贤皇后种种。皇帝念及过往,想召回史庆陪时,他已经凄凉地累死在浣衣台,只被人草草用破席裹了拖到乱葬岗,根本找不到尸首了,皇帝只好带着对史庆陪的愧疚,将冯伟丛复了位,且擢升至内侍监掌案,顶了史庆陪的缺。

郑氏当日便上吊自尽了,保吉还没有逃出长安百里,便被捉拿归案,受尽酷刑,却不肯招出余党,乘暗人不留神,咬舌自尽了。

史庆陪的例子,让所有的官员噤若寒蝉,皆争报祥瑞,以免无妄之灾。可是即便如此,太祖依然神经紧张,很多功高盖主的元谋勋效成了被打击的对象,不久,都察御史钱宜进检举“在朝公侯,纵恣不法,将来恐尾大不掉,应妥为处置”,暗指几日前二品锐武将军徐峥纳一青楼贱妓,却以一品夫人之隆仪行六礼,轰动街坊,且过亲王府及郡王府邸而不下马,僭规逾制。皇帝以为徐峥桀骜不驯,竟暗中命黑梅内卫赐死,举族抄家流放,并罢免了为其迎亲开道的卢伦,所有参加婚仪的武人皆降一品,有不服者皆同徐峥,这就是大塬朝的开国著名冤案“花嫁案”。

因此涉及孝贤皇后,皇帝暗疑晋王这边“窥视太子之位,欲图不轨”,非白的所有部将成了主要的怀疑对象,元德军各大员人人自危,于飞燕、姚雪狼、程东子,还有君氏都被严密监视起来,非白百口莫辩。

大塬朝在白色恐怖中迎来了元昌三年的寒露,举国露气寒冷,人心自危。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冷气袭来,旧伤缠绵,我便不大去得富君街看账,躲在赏心阁暖阁里,林毕延五日里有三日进苑子来看我。

皇帝的脾气愈大,朝臣动辄得咎,这一日又因蜀地窦氏余孽占山为王,劫持官银,震怒非常,旧伤复发,竟昏厥在朝堂之上。锦皇贵妃便以皇帝名义,调走林毕延。三日后皇帝清醒过来,内阁六部重臣及亲王、郡王等皆改至崇元殿议政,皇帝亲嘱沈昌宗入暗宫下口谕,不准暗宫再违制同皇室中人接触。司马遽密信说瑶姬夫人以照顾皇帝为由,被软禁至崇元殿旁的印日轩。

暗宫中人皆不敢动,无法送司马鹤为我看病,非白明显心神不宁,不分昼夜同诸亲王嫔妃照看皇帝,回到府中还要亲自看护我,事事亲躬,夜不能寐,熬红了眼圈,瘦了一大圈。小玉深为感动,不由对非白的态度大为恭敬。

不久霜降来临,草木黄落,蛰虫咸俯,我咳嗽不断,非白命人以林毕延给我开的药方给我服用,咳方略止。

九月二十这一日,大风横扫西京,我心神不宁,嘱咐所有的伙计一定要夹住尾巴做人,有的生意能关就关,此时不宜招摇,只盼圣上的身体早日康健,他的疑心病能缓一缓。可是就在小雪之日,大风陡起,富君街上着了一把无名之火,整整一条街都着了大火,风借火势,愈烧愈烈。我们赶到的时候,却见整条街大火烘烧,亮如白昼,未及出逃的伙计和百姓,浑身燃着火,痛苦地满地打滚,那凄惨的叫声令在场诸人几欲疯狂。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想冲进去救人,齐放着急地拉着我说道:“主子莫去,有冲进去的伙计说,很多原氏内卫躺在地上,早已被人杀死,库中金银大部为人所劫,这是有人故意纵火掩饰罪行的。”

我怒火中烧,是谁要害我,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

大火整整烧了四天五夜才渐渐平息,牵连方圆百里的百姓无辜。

这场“富君街焚火案”也永远地烙在西京人的心中。

我在西京的心血毁于一旦,郁气难消,吐血不止,重重地病倒了,吓坏了非白和所有人。

十月初五,立冬,西枫苑诸人皆换上了冬服。天子本应出郊行迎冬之礼,奈何龙体抱恙,皇帝只是赐群臣冬衣、矜恤孤寡之礼。

那一日,非白上朝未归,薇薇正在喂我喝药,忽听前方嘈杂。

冯伟丛和乔万气势汹汹前来,我心说不好,果然听乔万冷冷地宣旨:“皇商君莫问,系晋王嫡妻,元昌元年密集朋党阻内卫‘活字察奸’,元昌二年里通外国,元昌三年富君街大火,毁国家内帑数千万之巨,连累百姓无数,督护不力,实甚负朕托,今下诏入狱而论,三罪并查。”

我四处寻找吴如涂,想着他去通知非白,却遍寻不得。原来在西枫苑的所有武婢皆被卸下武器,扣押在梅林道上。

乔万冷笑道:“晋王妃莫要妄想晋王会来救你,今日早朝,晋王的脚还未踏进崇元殿,圣上已经下诏,逐晋王归封地,无旨永世不得入京,西枫苑诸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请王妃跟冯公公前往吧。”

《金陀遗编》:

元昌三年上元节至,皇帝大宴宫中,安年公主忽对诸妃嫔,启念亲母先孝恭皇后早殁,不得见上有天下,乃请为端敏皇后渭水边建祠,以示孝心,诸妃嫔皆附,上深然之,赐百物嘉安年。

上风露立中宵观花火,染风寒,引先孝贤纯仪皇后入梦示移老树,须长数丈,乃见血,上惊醒,哀思先孝贤纯仪皇后,绝宴乐数日,欲罢,安年公主再请建祠,乃择吉日,钦天监定渭水林边,乃移二株老梅,岁及百,掘至根须,果见血,众人皆骇,上惊。四月初十日,上千秋节,北姬宣妃果于流雨殿行刺,幸未得,乃戮尸街头,史称“流雨殿惨案”;上震怒,疑心愈重,寒露,歹人火烧富君街,牵连百姓千余户,乃称富君街焚火案,紫微舍人君莫问吐血病疴,上坐卧不宁,夜召北晋王,屏退左右,夜谈许久,先闻上叹,晋王泣声,后上怒愈加,掷圭于琉璃珠帘外,圭裂。第二日,北晋王方入玄武门,上喝内卫逐北晋王,又下旨遣昌宗以渎职等罪名,押北晋王妃于大理寺,召近臣密议立储,一时人心皆惶,上疾愈深。

【注】

①轩辕本绪的谥号。

第十一章月冷霜华坠

一只蟑螂爬进了我的口中,使我在睡眠中猛然惊醒。我奋力咳着,才把那只小强给吐出来。

这一日是腊月十五了吧,铁窗外北风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卷滚着泥泞的雪珠至半空中狂舞一番,一个回风便扑打进窗棂来,让人冻到心里头去。

素盘周围的云裳被吹得干干净净,那皎洁的月光冰冷地透过铁栅栏,正照见我吐出来的那只尚在血痰中苦苦翻身挣扎的小强。

“先生,可是魇着了?”隔壁的小玉被惊醒了,只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划破了雪的寂静,想是她拖着手铐,慢慢来至栅栏处,担忧地问道:“先生又咯血了吗?”

“无妨,只是呛着了。”我努力在霉臭的破席子上爬起来,捂着疼痛的胸腹,尽量平静地回复她。心中却暗惊,我的旧伤已经一年多没有复发,难道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反而无法适应艰苦的牢狱生涯了…

这时,新来的更夫沙哑的声音伴着一更鼓传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在铁栅栏外的妖月。不知非白怎么样,这大理寺是皇贵妃的亲卫所把守,果然守备森严。一开始青媚曾经着一个暗人装成更夫不定时来向我报信,非白为了救我长跪在崇元殿前,直到昏厥,可是皇帝不为所动,只派一百精兵将昏迷中的晋王押回晋阳封底,其余元德军被天德军所接收,并派天德军将领左丘团团围住晋阳,不准随意进出。

西枫苑凡会武的侍从、奴婢一律随行,只留下薇薇和小玉来看护我,于飞燕、谢素辉以及他们的部将都被怀疑与流雨殿行刺案有关,一个个都被下了诏狱,审查了近一个月。于飞燕、谢素辉至今仍在诏狱,程东子和姚雪狼被贬为庶人,逐回原地,无旨不准归来。那些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神谷中人现在应该都同原非白一样在晋阳封地。齐放已经获罪,于明年的秋后斩首。我焚心如火,病逝更重。这个更夫为我传来齐放用血书写的一句话,“一片冰心在玉壶。”

虽是齐放的小楷,但是笔迹微抖。听说齐放受了酷刑,只管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罪。不久,青媚营救不成,自己反倒成了第一个被拘的暗人首领。乔万为了报复青媚,亲自毒打青媚,还故意把青媚关在齐放的隔壁男囚群中,让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受苦,这是这个暗人最后给我传递的消息。我当时看了如火蚀心,可是第二日便忽然换了一个新更夫,整整两个月了,再没有一个人看过我或替我传过消息,更别说为我递药了。

我正打算摁死那只小强,然后忍痛再睡,现在无医无药,唯有睡眠自我疗复了。

对面的薇薇也爬将起来,漂亮的脸上有几个红疙瘩,头发上散乱,沾满污油、稻草,看着我惊惧道:“王妃咯血了,定是旧疾复发,来人哪。”

她喊出声来,狱卒却没有出现在黑暗的走道里。

“你们这群黑了心的奴才,”薇薇怒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的小眉毛倒竖了,“圣上还未下旨,你们怎么可如此轻慢当朝亲王家眷?”

可是依旧没有人过来。

小玉冷静地咬牙道:“薇薇,省省力气吧,定是有人暗中下了口谕,大理寺卿朱迎九是皇贵妃的人,定是皇贵妃故意让我们在这最差等的牢里,就是要让我们自生自灭。”她说着说着,一阵气苦。

薇薇也平静下来,摸摸脸上一个被臭虫咬破的疱,泪水涟涟地看了我一会儿,扁嘴哽咽道:“娘娘,微微不想死在这么脏的地方,臭虫会把薇薇的脸咬坏的。”

我忍俊不禁,不小心抽动了伤处,便强忍了笑意。心想都这时候了,这个薇薇还这么臭美。小玉也气极反笑道:“是啊,微微的脸又香又嫩,怪不得不咬我和先生,看看,都咬成麻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