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楷正的亲信呢?”顾岩均面色凝重。

“有几具尸体还难以辨认身份,当时列车停站已经有五分钟,估计也有一些下车的,就躲过一劫了。”

“尽快确认身份。”顾岩均冷声说,“能找回几个就找回几个。日后军中追究起来,我需要他们出来指证徐伯雷。”

“已经让人将下桥封锁起来搜索。”侍从回答,“还有,这件事是暂不公布,还是……”

顾岩均皱了皱眉:“叶楷正的死讯绝不能传出去。就说受伤正在抢救。”他和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叶楷正还在,他们和徐伯雷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可是他死了,两人的矛盾再也掩盖不住,迫在眉睫——他还需要布置,必须要争取一段时间来缓冲。

整个下桥风声鹤唳,人人都知道昨日在火车站出了大事,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却又没人说得清。各种小道消息也都传开了。有说日本政府高级顾问被刺,也有说是颍军内部冲突,顾参谋长与徐伯雷将军已经势同水火。众说纷

纭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是,军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拥入这个小县城,说明事情远没有解决。

星意一晚上都没睡好,原本是疲累至极的一晚,天还没亮,便已经醒了。她知道还太早,邻居后院那只准时打鸣的公鸡还没开嗓呢,又躺了一会儿。可是脑中不断闪现昨晚的噩梦——巨大的爆炸声,流弹四飞,残缺的肢体……她猛地坐了起来,还是决定起床。

院子里有淡淡的豆子香味,是厨房在磨豆浆,老爷子每天早上起来必要喝一大碗,这个习惯几十年都雷打不动。星意想要去厨房看看,意外发现院子里还有人。

叶楷正。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

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呼一口气出来都是淡淡的白雾,星意跺跺脚,走到他身边:“你也睡不着吗?”

晦暗的光线中,年轻男人的眉眼轮廓显得异样地深刻,他微微摇头说:“习惯了,到这个点就醒过来。”

星意笑了:“你这习惯怎么和我爷爷一样?”她顺手掏出了一枚精巧的怀表,看了一眼说,“才5点都不到呢。”盘上有了点污渍,她小心地呵口气,拿袖子擦了擦,这才放回口袋。

看得出她十分珍视的样子,叶楷正说:“很喜欢这块表?”

“是啊。大哥从国外托人给我捎回来的。”星意的手还放在口袋里,轻轻摩挲了下表面,又强调说,“当然喜欢啦。”

叶楷正“哦”了一声,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就沉默下来。

“小姐,你和姑爷都醒了吗?”管事跑过来招呼两人,“老爷子说了,让你们赶紧去吃早饭,今天还要祭祖呢。”

“姑爷”这个称呼令星意有些尴尬,她只好尽量不看叶楷正:“今天就祭祖吗?不是冬至吗?”

“老爷子说提前了。”

两人跟着管事进了屋里,早饭已经摆置好了。老爷子坐得端端正正:“先吃饭。”

三个人默默吃着早饭,谁都没开口,外边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光影晃动,是冬日里的晴天。

老爷子放下了筷子:“今天祭祖,祭完你们俩就走。”

他说话言简意赅,又权威深重,叶楷正同星意都是一怔。

“爷爷,后天才冬至啊……”

“时长则生变,青羽不能在这里久留。”老爷子沉吟说,“但他也不能一个人走,会更加引起怀疑。就说你们要回颍城准备留洋的考试。下午我让人送你们出去。”

“祭祖的话……族人不是都要到吗?”星意结结巴巴地说,“来得及准备吗?”

“事急从权。”老爷子一锤定音,“人少一些没关系。你们吃完就准备一下,一会儿去祠堂。”

祭祖算是件大事,廖家在下桥又是大户,往年会引得许多人来看热闹。今年却不一样,街上冷冷清清的,而廖家祠堂在下桥西口,坐马车过去约莫20分钟。这一次没有大张旗鼓,三辆马车载了人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祠堂专门有人打扫看守,这会儿已经把门打开了,老爷子当先下车,和族中几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伸手招呼叶楷正上前。

叶楷正执小辈礼,一一向几位叔伯打招呼。

星意定亲的事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但是因为素来晓得廖老爷子开明,倒也不意外。

“青羽,你和星意只是定亲,一会儿在外边等着就是了。”老爷子说得意味深长。

叶楷正也不置可否,只是停下脚步,看着他们鱼贯而入。

廖家的祠堂选址极好,外边便是一塘池水,种着几棵数人环抱粗的榆树,周围是原野,这个季节略显得有些空旷。他回头看了一眼,老爷子被拥簇在人群中,精神矍铄地说着什么。

他心里十分清楚,老爷子的的确确是个人物,眼光高,视野亦广。昨晚那种情况,也只能用“孙婿”这个由头掩饰过去。但他也不想孙女能攀龙附凤,刚才那句话明明白白告诉自己,这道线画在这里,他帮你,不带任何私心,将来也不必多有瓜葛。

叶楷正独自站了会儿,终究还是大步走向祠堂里边。

星意跟着老爷子进了祠堂里边。外边放起炮仗,又依次奉上供品,做完一整套冗长的仪式,由族中老人带领小辈们开始叩拜。

老爷子在最前边,星意正要下跪时,身边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她侧目望过去,是叶楷正,心里就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你不用这样的。”

他是

那种站得笔直、气质坚硬冷漠的年轻男人,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在族人中便分外显眼。他规规矩矩地和她一起跪下来,甚至视线都没挪移到她身上,语气很淡:“迟早也是要跪的。”

“……”星意一时间没有听懂,等到回过神来,叶楷正已经在磕头,连忙跟着俯身下去,磕了三个头。

全族人起身后,又依次进香。

老爷子招呼星意:“替你哥哥也上三支。”话音未落,便看到站在她身边的叶楷正,一时间怔了怔。

叶楷正倒是神色如常,走到老爷子身边,压低声音说:“外边有安保队经过,还是进来不显得突兀。”老头捻捻胡须,本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说了句:“算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中午还要大开筵席,乡里乡亲们的都有份儿,只是今年老爷子发话,外头乱,筵席就不摆了,周遭发一圈糕点糖果也就是了。

中午不到就回到了廖家,老爷子和叶楷正回书房商议去了,星意就开始收拾东西。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趟回来不能好好陪陪爷爷就要走,还是令她觉得有些伤感。

她向来也不是个娇惯的大小姐,身边东西也不多,没多久就整理好了,坐在床边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门,一抬头,叶楷正站在门口,神色略有些复杂。

星意打起精神:“是要走了吗?”

“对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你们牵连

进来。”

说牵连不牵连的太重,她只是觉得,做了就做了,谈不上后不后悔。她盈盈站起来,反倒安慰他说:“没什么的,其实我也想早点回去,过两天还有考试呢。”

“一会儿出了下桥,到望乡,我会和你分开走。”叶楷正低声说,“只是前头的半段路,还得委屈你和我装扮成……”他顿了顿,“未婚夫妻。”

“好,我知道了。”星意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赵大哥,我们……小时候真的认得吗?”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叶楷正眼神都柔和下来:“你小的时候,会和黄妈去酒铺子打酒,然后吃一碗酒酿,是不是?我家就在酒铺子的斜对面,我妈妈她……特别喜欢你。”

那时候她是真小吧,只剩下酒酿还有些印象,别的就全不记得了,只好抱歉地笑笑说:“我好像记不起来了。”

她那时候多可爱啊,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每每跟着乳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妈妈都会忍不住过去逗一逗。他的眼神微垂,似乎掩起了一些光芒,随即抬头说:“不怪你,你太小了。”

“那……赵妈妈,现在在哪里?”

叶楷正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哦,哦,对不起。”星意有些笨拙地道歉。

他抚慰地笑了笑:“没关系,很久之前的事了。”

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星意舍不得老爷子,到底还

是磨磨蹭蹭的,老爷子只好安抚她:“过两天我去颍城看你。”

小姑娘略微振奋了一些,同爷爷以及家中的叔叔伯伯道了别,钻进车子里。

马车开始往前跑了,车子里就两人,星意忽然说:“赵大哥,你当过兵吗?”

叶楷正微微一惊。

“我看你这里有老茧。”她比画给他看,“拿枪才会磨出来吧?”

“读过两年军校。”叶楷正轻描淡写,“中途退了学,重新考进了燕颍大学。”

星意也没追问,只是感觉马车速度放缓了,赶车的车夫在外边说:“小姐、姑爷,前边要出城了,在查岗呢。”

叶楷正的表情变得有些肃然,星意便小声说:“别紧张,爷爷都安排好了。”

恰好在关卡上又见到了贾鑫,星意落落大方地探出半个身子打招呼。

“廖小姐,今年这么早走呀?”

“是呀,今年留洋预科班的考试提早了,他还得回去准备准备呢。”

“路上小心啊。”贾鑫挥手示意放行。

一旁的士兵犹豫了一下:“车上的人都应该下来检查一遍。”

这会儿长官不在,保长还是有些权力的,他瞪着眼睛说:“廖家姑爷和小姐,那天可是你们团长亲自去查人的,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么一说,那个士兵倒也让步了,挥手放行。

“这么顺利就过关了?”星意压低声音问,还有些不可思议,她悄悄从车窗的缝隙外望出去,眼看离出下桥的关卡越来越

远了,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结果那口气还没咽下去,车子咯噔一声,卡住了。

车夫跳下去推了一会儿,还是不行,只好回来说:“我去找人帮忙。”

周遭的士兵来来往往的,星意明白这个节骨眼上越早离开越好,叶楷正又不方便出面,她当下就要跳下去帮忙推车。叶楷正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声笑了笑说:“女孩子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一开车门就下去了,车轱辘卡在了一个沟里,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叶楷正找了块石头垫在后头,请车夫去赶马,自己在后边推。一切准备就绪,车夫抽了那马一鞭,车子嗖的一下便出去了。

叶楷正擦了擦手,绕到一侧,正要上车,一辆小汽车从旁边开过。

此时的顾岩均和叶文雨正赶去迎接刚到的颍军高级将领徐伯雷。这一天一夜的搜查并没有找到叶楷正的亲信以及凶手,但是这也不重要了,毕竟要找一个替罪羊也不是什么难事。车子开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因为一晚未睡,叶文雨脸色略有些苍白。

离下桥县不远,她的视线无意间从窗外挪过,扫到一个背影,心里泛起一点古怪的感觉。尽管心里知道是不可能的,她挪开了视线,却依然有些不安。

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顾岩均问:“累了吧?这边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晚点你先回去吧。”

她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没什么。”

她闭上眼睛,

叶楷正的尸体蒙着白布的画面又一次闪现,她缓了缓,睁开眼睛问顾岩均的副官:“现在下桥的铁路中断,如果要离开这里,除了坐车,还有什么路线?”

副官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前边有个码头,可以走内陆岸口,有四五里的路程。”

车子停下来,她淡淡地问:“你见过叶楷正吧?”

副官怔了怔:“见过。”

“你赶去前边码头看看,我刚才……好像看到一个人,背影有点像叶楷正。”

话音一落,顾岩均怔了怔,倒是笑了:“眼花了?”

就连叶文雨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吧。但是确认一下心安。”

成婚这些年,她一直是高傲而自矜的大小姐,他也一直尊重她,难得有这样的一次,她露出一丝无措,反倒叫人觉得怜爱了。顾岩均伸手将她揽住,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叶文雨心底微微一动,只是侧身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没有再说话。

因为交通不便,此时的小码头已经挤满了人。

星意正在焦灼地等着那艘来接人的小客船,忽然听到远处有哄闹声和脚步声,有人大声说:“让开,让开!”

星意有些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你,出来一下。”有几个士兵追上,指着星意说,“你是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吗?”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星意身上,她点了点头,双手在身侧默默握成拳,走到前边说:

“是我。”

“你的同伴呢?叫他出来。”

星意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去买吃的了。”

码头那边的确有不少小贩,趁着这机会贩卖些茶叶蛋、包子,乱哄哄挤在一起。那个士兵点点头:“你先跟我过来,再派人去找!”

星意被带到了一旁,一辆黑色小汽车里下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军官,她虽然不大认得军衔,却也觉得这人一身藏青色呢料的制服笔挺,而旁边的人对他恭恭敬敬,可见地位不低。

“一起坐车来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那人开口问她。

“未婚夫。”她尽量回答得大声一些。

那人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说话了。

“来了!”

星意看到那军官转头望过去,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正被人推搡着走过来。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

“孙副官,人带到了。”有人一把把他推搡到前边,“已经确认过,他和这位小姐一起下的马车。”

孙副官看他几眼,又说:“你转过去。”又看了一会儿,才说,“让他们走吧。”

星意一颗心重新落了回去,听到孙副官在对随从说:“赶紧去告诉夫人,身材相近,难免认错了,并不是他。”

她拉着身边的人赶紧回到码头,正巧他们的船到了,两人上了船,星意真正松了口气说:“小汉,谢谢你了。”

身边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是黄妈的儿子,这一趟走得匆忙,黄妈没有跟着一

起走,刚巧老爷子找人在颍城给她儿子找了份工,就让他顺道带着星意回去。刚才在路上,叶楷正发现有些不对劲,恰好和黄妈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他当机立断,同黄妈的儿子换了衣服,自己先离开了。

他走得匆忙,星意看着他下车的背影,既松了口气,又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失落。

就好像是一道冒险的同伴终于安全到了,她放了心,可是这一路走过来,终究还是有一点点……相依为命,又或者是彼此依靠的感情。

他连刺杀少帅的事都敢做,谁知道这趟去北平,还要做什么?或许是更加危险的事,或许……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星意从来不会说“不要去做”这种话。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比如果有人劝她不要念医校,她也一定会反问一句:“你是谁,凭什么来告诉我怎么做决定。”

不能劝阻,只能祝福,只能说一句“保重”。

他的一条腿已经在车外,回身看她一眼,深邃的眸色里情绪错综复杂,这个眉眼冷硬的年轻男人忽然说:“星意,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在做些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那两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她忙说:“没关系,我知道的。”

或许还想说,希望有一天,彼此能坦坦荡荡地重新认识。可他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说,大概

是眼前这条路太过艰难,他不能许给自己太多柔软的梦想,免得将来失落。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说:“那,再见了。”

希望终有一天,还能,再见。

“督军,已经过了望乡,委座和黄帅的人会在那里等我们。”肖诚如释重负,“这一天一夜顺利吗?”

尽管没有收到任何危急的讯号,但是顾岩均和徐伯雷的人封锁了下桥,长官又在里边,如果不是他还沉得住气,手下那批人已经要进去救人了。

其实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下桥县内有提早布置好的住宿,各方反应会如何,又该如何暗中潜出下桥,都有了预案。唯一的变数在于,叶楷正在火车站救了一个姑娘,然后一切都在计划之外了。

其实在同一列火车上看到廖家那位小姐的时候,作为副官就该警惕的,最后却眼睁睁看着督军和廖小姐离开,肖诚略有些自责。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叶楷正淡声说,“廖家在当地声望极高,由他家做掩护,更加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