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向他们透露身份了?”

“那家老爷子眼光太毒,你以为瞒得过吗?”叶楷正倒笑了笑,“不过她还不知道。”

“老爷子帮您了?”

“廖老爷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幼时和母亲在下桥居住过一段时间,母亲靠帮人浆衣过活,生活十分窘困。”叶楷正缓缓说,“老爷子在下桥办了个学堂,叫作鱼梁书屋。所有

适龄的孩子都可以去启蒙,不收分文。母亲试着将我送进去,他体谅我们孤儿寡母,一直留我用午饭与晚饭,直到父亲找到我们,离开下桥。”

肖诚忍不住赞道:“这世上雪中送炭难。”又笑道,“也难怪老爷子教养出这样的孙小姐。”

叶楷正并未再接话。

一天一夜尽管有惊无险,到底还是有些倦累的。他看到督军闭上眼睛,靠在后座上休息,连忙也不再说话了。车子开了一会儿,眼角却看到长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屈了又伸展开。肖诚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睡着,一直都很清醒。

星意回到颍城,先去学校销了假。比起走的时候,她只觉得街道似乎更加冷清了。路边恰好有卖报纸的,她买了一份,就站在路边随意地翻了翻。

事情过去了整整四天,可是从报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无非是北平政府又同哪国大使会商,以及军政大人物出席某些活动的讲话,另外当然还有些本地婚嫁丧事的讯息。

没有下桥火车站的爆炸案。

星意特意找了一下,叶楷正的名字倒是出现了,提到他出席了日领事馆的活动,但也只是一笔带过。她心底还是有些忐忑的,也不晓得赵青羽怎么样了,手里还握着那份报纸,她慢慢走到了学校门口。

学校还是正常上课的,因为要销假的缘故,她到得有些早,结果正好在校门口就遇到了王念。两人打了招呼,星

意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这么早来学校?”

王念叹口气说:“你回家了两天,可能还不知道吧?又出事了。”

星意心底咯噔一下:“什么事?”

“颍城报馆都被军队接管了,肯定出了什么大事。”王念压低声音说,“我家就住在那里,现在上学的电车都停开了,只好早点走路过来。”

“为什么啊?”星意挥了挥手里的报纸,“我刚才买了一份,根本没写什么呀。”

王念一副“女同学果然不懂政治”的表情,压低声音说:“就是出了大事,才会粉饰太平,要不然怎么直接就把报社都封了呢。”

“能有什么大事啊?”星意有些心虚,声音都弱下来,“这几天不都很平安吗?”

王念看了看四周,轻声说:“都在传啊,说是少帅出事了。现在是军队压着呢。”

“少帅死了?”

“死不死的我们哪里能知道。不过要紧的是少帅一走,顾岩均和徐伯雷开始抢老大的位置了……”话音未落,校门口又跑过一队士兵,荷枪实弹地往城东去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脚步,走进了学校。

星意回到班里,因为缺了两天课,找同学要前两天上课的笔记。同桌却趴在桌上,懒洋洋地说:“这两天都没怎么上课,原本请了医院的医生来做个讲座,也都取消了。”

“为什么啊?”

“医院有事,几位主治医生都被派出去了。”

正说着,负

责教务的郑先生走进来了,清了清嗓子说:“上午四节课取消,你们先自己看看书吧。”

教室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立刻有学生说:“为什么又取消?这样这学期我们的课都上不完。”

这个年代,学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国人普遍穷困,家中供得起孩子上学的本就少,立志要考上国内顶尖的,如博和医校的年轻人则更少了。是以这班里的二十多个学生,几乎个个都是勤奋刻苦的,这样随意取消课程,学生自然十分不满。

郑先生穿了件长衫,推推眼镜说:“今天是日租界出了点事,课程我们会尽量和医院协商,在结课前补回来。”

郑先生说完就走了,教室里学生的讨论声却越来越大。

“又是日租界。”

“到底是什么事啊?”

“听说日本的商店有协议保护,还不交税,逼得城里好多商铺做不下去了,就去闹事了,是不是出事了呀?”

“政府真的太无能了,难道不该保护民族商业吗?”

众说纷纭中,星意忽然看见前边的王念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大步走出去了。

学生们聊了一会儿,也就各自看书温习了。毕竟来年春天就要参加考试,而大家都是冲着博和医校去的,作为国内最好的医学院,录取率低得吓人。当然,一旦录取之后,学生能够享受到最顶尖的医学类教学资源。教解剖课的先生也是博和毕业的,课间闲聊的时候,

他说起在博和的四年时间,为了让这批最优秀的学生将所有精力集中在学习上,学校甚至会有专人负责宿舍的整理清扫。每天一早,学生们被子都不用叠,直奔教室、实验室,到了晚上,不论学习到几点,都能去学生食堂享用消夜。这样的生活,自然是令这群预科生都十分向往。

星意写完了这几日的英文笔记,揉了揉脖子,恰好看见王念回来了。

他的表情平静得令人觉得有些不安,一坐下就开始收拾课本。立刻有人问:“喂,你请假回家吗?”

王念想了想,站起来说:“各位同学,我已经同郑先生谈过,现下定决心要退学。同学一场,志向不同,还是祝大家能考上心仪的学校。”

教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良久,星意才问:“你不学医了吗?”

王念的动作顿了顿:“学医有用吗?学医能救谁?救那些日本人吗?”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已经想明白了,这个世道,救人没用,国人是这里出了问题!”

他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又低头理了理抽屉,最终还是没要那些医学书和笔记,起身就要离开。

“王念,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报社在招人,我要去那里应聘。”王念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个说真话的人。”他顿了顿,又对那些注视着自己的同学说,“尽管前途茫茫,但也希望大家能达成所愿

。”

教室里又静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始轻轻鼓掌。鼓掌的声音越来越大。廖星意看着王念,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眼眶有些发红,想来是在忍着哭。

星意和同学们一道在鼓掌,她和王念的交流并不多,却也晓得,他是真正喜欢学医的,家境颇为贫困,但是班级里每次考试,他都是前几名,可见平时极为刻苦用功。今天忽然决定放弃,并不是单单受到日本人的刺激,这个“学医并不能救国”的念头,想来在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盘旋许久了吧。

正如自己绝不会放弃当医生的志向一样,星意对王念的决定满是赞叹。如果不是对这个已经满目疮痍的家国感到痛心,谁会甘心放弃追逐了一半的理想?

王念到底还是走了。

星意看着那个空着的桌子,忽然想到,王念说自己将来前途茫茫,可是自己呢?在座的每一个人呢?甚至,赵青羽呢?

这个国弱民贱的世道,每一个人,何尝不都是……前途茫茫?

第二折 锋芒初露

天气越来越萧索。

黄家姆妈已经把箱子里的夹袄都晒过了,棉袄也都找人重新翻了絮,一早就准备齐全了。离冬至那阵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马上要过年了,学业反倒重了起来。许是因为马上要考试,各科目的老师们也开始加紧补课。星意回到家之后,每天都复习到深更半夜,心疼得黄妈想尽了法子给她补身体。

今天的课结束得早,同学们在校门口道别,星意走在路上,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她忍不住伸手将围巾系好一些,低了低头,小半张脸都埋在了里头,顿时便觉得温暖了许多。

颍城最近的形势越发紧张,驻兵一日比一日增加,小道消息倒是渐渐不传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颍军两大巨头顾岩均与徐伯雷之间的争斗,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据说在部队驻扎的一线,两支嫡系军队已经起了冲突,战火一旦蔓延开,颍军内战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无论如何,颍城此时还是平静的。

星意走到家门口,恰好遇到一辆黄包车停下来,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仰头看了看门牌号,走上前要敲门。

“你找哪位?”

眼前高个子的年轻人一身黑色西服,外边是长款的黑色呢大衣,肤色很白,斯文英俊,打扮又非常洋派,这样站着便十分显眼。

“你好。请问廖家是住在这里吗?”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

“你是

……”

“陆子洲。”年轻人摘下了小羊皮的手套,对星意伸出手,“廖诣航的同学。”

“你是我哥的同学?”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伸手同他握了握,笑盈盈地说,“陆大哥,你从国外回来吗?我哥最近还好吧?”

“你是谁?干吗和我家小姐拉拉扯扯的?”黄妈的声音忽然间插进来,“干吗呢这是!”

星意一直在新式学堂上课,握手早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礼仪,可是对黄妈来说,有陌生男人握住小姑娘的手,简直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占人便宜。

陆子洲怔住了,星意便自然地抽回了手,笑说:“姆妈,你别吓到人家,他是哥哥的同学。”

黄妈依旧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扫视他,半晌,才勉强说:“这位陆先生,请进来吧。”

“廖小姐,这封家书是你大哥托我转交的。”陆子洲拿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他过完年也该回国了。”

星意刚接过信封,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吗?可是大哥要学四年才能毕业啊……明年才第三年……”

陆子洲便忍不住笑了:“你大哥成绩十分优秀,只要明年初的答辩通过,就可以提前毕业了。具体的情况,他在信里说得很详细了。”顿了顿,他又说,“还有一份带给你的礼物。”

星意拆开,是一支派克钢笔,银白色的笔身,十分秀气。她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小心翼翼取出了笔身,唇角不自觉扬起来:“

呀,是钢笔呀!”她高兴地收起来,又说,“陆大哥,今天在我家吃饭吧。多谢你替我大哥送家书来。”

陆子洲倒也没怎么推辞:“回国到现在,还没好好吃一顿家常菜。只是辛苦黄妈妈了。”

既然知道了他是少爷的好友,又帮忙带了东西来,黄妈的脸色便好了许多,张罗着去买菜了。星意陪着陆子洲聊天,问到他今后的打算。

“《颍城日报》的总编和我联系,请我去报社工作。过两天就去上班了。”

“《颍城日报》?”星意一下子坐直了,“我有同学也在那里实习。”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他弃医从文了。”

陆子洲抿了抿唇,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你同学弃医从文,后悔了吗?”

星意想起之前有次同学聚会,王念说起过现在日报社被政府牢牢控制着,每一篇稿子都要送到上边审核,可见原先自己想的,实在太过天真了。

“也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其实在日报社也挺不容易的。”星意有些感慨。

陆子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城头变幻大王旗,世事一直在变,没准到了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呢。”

黄妈果然做了拿手好菜,陆子洲也没客气,连吃了三碗米饭,末了还说:“我就代诣航多吃一碗米饭了。”

黄妈被他哄得喜笑颜开,还要再给他盛一碗米饭。星意已经读完了大哥的信,好奇地问:“我大哥说已经

有些学校和他接洽,请他回来当老师。那他要去北平吗?”

一封信上能传递的消息毕竟有限,加上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星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大哥的事。

“北平那边教育资源很有优势。”陆子洲放下了碗筷,“你大哥非常优秀,以他的成绩,他的导师也一直在劝他留校。”

“可我大哥一定会回来的。”星意十分肯定地说,“他说过要回来造铁路。”

兄妹俩连说话的语气都很相像,骨子里大概就带着执着天真的气质。陆子洲忍不住笑了笑:“以后我也在颍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你大哥说了,他没回来之前,你就把我当大哥。”

星意落落大方地说了句“好啊”,她掏出怀表看看时间:“陆大哥,我送你出门吧。”她陪着陆子洲到了小巷口,因为是寒冬,天黑得越发早,陆子洲停下脚步:“你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吧?”

星意脆生生地答应了,道了别正要离开,忽然听到有报童手里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嚷着:“特刊!特刊!”

她和陆子洲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惊愕。

这个点了,报社哪会出新的报纸?

“特刊!特刊!最新消息!少帅回来了!”报童还在大声嚷嚷,“少帅回到颍军!”

星意只觉得自己唇角的笑被寒风扫了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喊了那小报童过来,手冻得冰

凉,想要掏出铜板买张报纸,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压根没带钱。

身边有人递了钱过来,买了张报纸,塞到星意手上:“这么关心时事啊?”

星意借着微弱的光线,扫了眼标题,勉强笑笑说:“我只是关心这里会不会打仗。”

陆子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温润,安慰她:“放心吧,这里打不起来。”他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中,似乎淡淡笑了笑,“既然叶楷正回来了,那更加打不起来了。”

星意回到家,仔仔细细地读报纸。

头条果然是关于颍军督军叶楷正的,新闻里简单提到了,前段时间叶楷正深居简出是因为去了北平,同中央政府就两江和颍军的重要决策进行磋商。此次陪同叶楷正坐专列从北平回来的政府要员是黄平大帅。

星意记得清清楚楚,前几日报纸上写的还是叶楷正在养病,不过两天,官方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可见颍军内部一定有了剧变。

“小姐,今晚还要温书吗?”黄妈催她回房间去休息,“我可去关门了啊。”

星意抢先跳起来:“姆妈你休息吧。我去!”

她拿着煤油灯走到门口,拿起靠在墙边的木栓,准备将门插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小汽车孤零零地停着。

星意便多看了两眼,那辆车的前大灯还亮着,两道光线激起了寒夜中无数的尘埃飞舞。车子里隐约有人坐着,想来是在等人,星意收回了

目光,关上了门。

驾驶座上,肖诚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低声说:“要关门了——要不要叫住廖小姐?”

叶楷正只是抬起了手,笔挺的身姿往后微微一靠,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阴影中,冷硬的唇角却带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小车慢慢启动,驶入了前方空落落的街道。

翌日起床的时候,星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

黄妈给她端来早饭,有些心疼地看了两眼:“昨晚又熬夜了吧?”

星意还有些恍惚,就没接话。

“你这样下去可不行。”黄妈抱怨说,“我得跟老爷子说说,每天这么看书,眼睛都要瞎掉的呀。”

“我昨晚没看书。”星意回过神,才回答说,“姆妈,我没睡好。”

“哎哟,那也是看书看的。”黄妈更加心疼,“整天看些骷髅头,小姑娘吓都吓死了。”

星意闷闷不乐地拿调羹舀了点粥,昨晚一直在做噩梦。自从知晓了叶楷正平安回来、重掌大局,她就忍不住想起赵青羽。叶楷正去了北平,他也去了北平,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行刺不成功,在准备第二次呢?而现在,叶楷正安然无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计划失败了?

他是被抓了,还是……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想起昨晚做的那些梦,到底不敢再深想下去了,草草吃了两口就站起来说:“姆妈,我去上学了。”

到了学校,果然,同学们都在议论少帅忽然回到颍

军的事。

她默默听着,也没说话。

班级里没有了王念,顿时就没了以往小道消息的各种来源,大伙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前段时间颍军派系之间的争斗结果渐渐明晰了,谁都没有赢,却已经被渔翁得利。

“看报纸了吗?北平那边派了黄平护送少帅回来。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吧?”

“颍军莫非是要被招安?”

低低的讨论声最终被郑先生进门的声音终止了。

先生是主讲药理课的,手里捧着一叠卷子进来,脸色十分不好看:“还有心思闲聊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郑先生将卷子摔在讲桌上,用带着浓重方言的语调说:“前日的考试这么简单,能得乙等的不过33人。你们还想考博和?”

37个年轻人都低下了头,有些忐忑。

“我来宣布成绩。”郑先生见到威慑到了这帮学生,满意地扶了扶眼镜,“最末等的18位同学……”

星意的座位是在教室中间,因为前边先生报的名单有些太长,她便有些恍惚,直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过来,她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头愣愣地看着先生。

“喂,叫你呀,廖星意!”

星意连忙站起来去领卷子。周围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故意的……第一名才要先生多念几遍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