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的功课还不算很好,来年开春你考完试,不晓得能不能来给她做家庭老师。”他含笑说,“我叶家都是武夫,还没出过读书人,可不就指着她呢。”

星意自是喜欢文馨的,立刻便落落大方地答应下来:“好啊。我若能考上,会有一段空闲的时间。”

笑意一闪而逝,他微微垂眸,眸色温柔却又认真:“你这样聪慧,必能考上的。”

眼见天色不早了,叶楷正亲自开车送星意回到城里。离自个儿家还有两三条街,她便无论如何要下车,他也不勉强,只吩咐说:“路上小心。”星意微微弯了腰,同他道了别,

他瞧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不舍,便笑道,“这几日我也要去拜访你祖父与兄长,那时再见吧。”星意便停下脚步,恍然大悟说:“你也是要聘用我大哥,是吗?”

叶楷正只微微笑着,不答反问:“你大哥的意思呢?”

“我大哥说啦,他是要做实事的人。”星意一本正经地说,“叶督军,希望你能说动他吧。”

叶楷正亦认真答:“我自会为两江大学努力。”他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又发动了汽车,转头回了西山别墅。

文馨已经在吃晚饭了,一见到叶楷正回来,便站起来迎接,可又挤眉弄眼地问:“二哥你去哪了呀?”

叶楷正随手将大衣递给了佣人,拿热毛巾擦了手,才说:“去了趟帅府。”

文馨刮了刮自个儿的脸颊,转头望着肖诚:“肖大哥,你几时见过二哥这么面不改色地骗人呀?”

肖诚瞧见少帅的脸色,知道事情顺利,也放了心,笑道:“四小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哼,拿我当孩子呀!”文馨撇撇嘴,“你抛下那么些下属不管,自个儿开车去送廖姐姐。以为那一眼我就没瞧见吗?”

叶楷正也只点了点桌上的饭菜:“小四,食不言。”

“那我就再言一句。”文馨忙说,“廖姐姐会不会是我二嫂呀?”

叶楷正埋头吃了口饭,过了一会儿,才淡声说:“她会不会是你二嫂我现下还不知道。我只知道,她

答应了明年做你的家庭教师。”

文馨哧的一声笑了,大声道:“二哥,我必会好好学习——哦不,是不好好学习,才能一直一直让廖姐姐当我的家庭教师,你也就能经常见到她了!”

肖诚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倒是叶楷正若有所思片刻,淡声说:“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翌日教育部就派了车来廖家,廖诣航换了一身西服出门时,星意便笑着说:“哟,不穿长袍了?”廖诣航比了个噤声,压低声音说:“那还不是怕老爷子说我忘本。”星意做了个鬼脸:“切,爷爷才不会呢。不然怎么会送你去留洋?”廖诣航伸手揉揉妹子的脸颊,笑说:“那是老爷子疼你。你是没见过他对我厉害的样子。”他出了门,又特意走回几步说,“中午别等我了,估计一上午谈不完。”

汽车直入两江公署,刘添在一楼迎接,等进了办公室,廖诣航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身戎装,笑着站起来迎接。

刘添亦算是政府要员了,可此时的表情近乎惶恐,小跑过去说:“督军什么时候来的?”回头望了望秘书,“也没人提早告知。”秘书一脸无奈,显然叶楷正来得匆忙,她也是不知情的。

叶楷正拍拍他的肩膀,并没有等他介绍,又向廖诣航伸出手,简单地说:“鄙人叶楷正。廖先生,幸会。”

廖诣航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略微惊了惊,没想到

一次简单的会面竟然连叶楷正都来了。他说到底是学者出身,并无逢迎权贵之心,倒也从容笑道:“督军之名,廖某在国外都是如雷贯耳的。”

“如今百废待兴,两江急盼着你这样的人才。”叶楷正开门见山,“修铁路、培养人才,廖先生学成归来,也都是责无旁贷。”

“怎么,督军不只是为了两江大学来聘我?”廖诣航有些愕然。

“廖先生只想教书?”叶楷正含笑问,“我以为,以你的志向,以廖家的家风,先生想做的必然更多。江林铁路已经在启动过程中,日本人非常想参与,也派人竞标。但这件事上,我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染指。听说先生在读书的时候已经有了在美国设计铁路的经验,如此正好,我已经请来了铁道部的汪盛,中午正好聊一聊。”

廖诣航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叶楷正甚至没有提起过北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这样大气的口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从年纪上算起来,廖诣航甚至年长叶楷正一岁。可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着远异于同龄人的自信,语调从容不迫,显然是上位者才会有的做派——所谓的笃定并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确信自己掌控了对方抗拒不了的条件。

这些分析在廖诣航心中一闪而过,这个年轻的学者很快地做了决定,他用缓缓的语调说:“叶先生,我不求其他,只想你给我一句承诺,让我

踏踏实实地做事。”

叶楷正微微笑了,其实这么一对兄妹在某些方面真的挺像,实在,又执拗。

他点了点头:“你做你擅长的事,别的,交给我。”

廖诣航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老爷子吃完了饭,坐在客厅等他。他将帽子和围巾摘下来给了黄妈,就听到老爷子问:“见到叶楷正了?”

“您老倒是笃定我能见着他似的。”廖诣航笑着说,“不过今天见着他,我还真吓了一跳。”

“那小子是个想做事的。”老爷子沉吟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廖诣航坐下喝了口茶:“谈了不少,我决定留在这里,主要是研究江林铁路,来年也能在两江大学上课。”

老爷子点点头,到底还是问了句:“他逼你了吗?”

廖诣航愕然:“怎么会这么问?”

“年少掌权,又是在那样一个位置,我总是担心他还是会有些霸道。”老爷子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要勉强自己,廖家和他叶楷正总算还有些交情。想来他不会为难你。”

黄妈上来倒了茶,笑着插了句:“我瞧那位叶司令人很好,上次多亏了他,不然我哪知道小姐在外边不上课,跟着去游行了。”

老爷子是知道这件事的,倒没什么,廖诣航却吓了一跳:“姆妈你也认识叶楷正?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和他扯上关系了?”

老爷子就简单把叶楷正年幼时在下桥生活,以及前一阵发生的事说了。廖

诣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家竟然还能和叶家有这样一段牵扯,更没想到最后老爷子竟然委婉说了叶楷正试探过想和小妹定亲,他脱口而出:“那不成!”

老爷子捻须笑道:“你也觉得不成?”

“他叶楷正的老子娶了七八个老婆,我家小妹可不能受这份罪。”廖诣航连连摇头说,“再说我廖家绝非趋炎附势之辈,清清白白的,何必卷入这种事。”

老爷子便点头赞许道:“所以这件事我没让你妹子知道。你也不必向她提起。过上一阵也就没影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廖诣航答应了一声:“小妹呢?我这一和您聊天,都忘了还给她带了糖炒栗子回来。”

“在复习功课呢。”老爷子提起最小的孙女便露出了一丝溺爱,“你去瞧瞧她,别叫她太紧张了。”

廖诣航便捧着那一纸包的栗子,摇头笑着说:“你看我这回来才两天呢,爷爷你也不问我吃了饭没有,最疼的还是小妹。”

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不晓得为什么,不算亮堂的灯光下,老人显得更加衰老了。他敲着烟斗,轻声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更疼你小妹。她……从来没见过一眼自己的爹妈。”

廖诣航的表情便有些肃然,轻声,却郑重地回答:“我会的。”

第三折 春意闹枝

寒冬已经过去,终于是有些春意了。颍城仿佛抖落了黑白之色,大街上已经有年轻时髦的女孩只穿单薄贴身的旗袍,只拢着一件披肩,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电车开过的时候带了流动的风,微微掀起裙角,露出白皙且曲线优美的小腿。

“廖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才放榜呀?”

“昨儿才考完呢!还得有一个月吧。”星意不客气地拿手里的书本敲了敲文馨的手臂,“别吃了。先看完这个。”说起来这也是年前那次见面之后,文馨头一次敢约星意出来。头两次她刚请家中的管事去递个信,都被挡回来了,说是少帅吩咐了,在廖小姐考完试之前,不许去打扰她。

文馨是极喜欢这家的甜点的,配着纯正厚重的银餐具,颇有些富丽堂皇的意思。星意便有些责怪说:“点这么多有些浪费了,咱们又吃不下。”

文馨便活泼地笑着:“姐姐你不知道,过年的时候二哥封了好大一个红包给我。”

想来倒还真是许久没听到过叶楷正的消息了,星意便问说:“你二哥好吗?”

叶家四小姐的眉眼立刻生动起来:“你关心我二哥呀?”她也晓得不让星意窘迫,不卖关子,“他和我回老家一起过了年,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前几天又去了北平,昨天才回来的。”

星意咋舌:“这么忙呀。”

“其实我也没见到他。昨晚半夜才回的西山别墅

,还是肖大哥告诉我的呢。”文馨拿银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蛋糕,“有时候我也挺担心他的。你都不晓得他是怎么吃饭的。只要不是谈公事的饭局,他吃一顿饭只要10分钟,我连汤都没喝完呢。就这样,还老不定时吃饭。”

“没有勤务兵提醒吗?”星意怔了怔,她倒是记得叶楷正在自家吃过饭,还喝了点酒,陪老爷子聊了许久的天。

“有提醒呀。可只要他不想吃,谁敢逼他?他说当军人哪顿不是这样的?还嫌肖大哥啰唆。”文馨托着腮,“要是我有二嫂就好了。嫂子说的话,他还敢不听吗?”

她有心是要看看星意的反应的,可等了半天,对方完全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真正是事不关己。她只好咳嗽一下说:“姐姐,你觉得呢?”

星意还在埋头看题,半晌才“啊”了一声,轻松地说:“我觉得挺好呀。不过你二哥是叶楷正啊,你还担心什么呀。想给你做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文馨有点受挫,只好低着头说:“可他都不喜欢。”

星意对这个话题并没有什么热情,即便不通政治,只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就会知道叶楷正如今的地位多么显赫,可惜记者们从来挖不到他的花边新闻。她呢,对那些花边新闻也不感兴趣,否则就能好好和他亲妹妹聊上一会儿了。

文馨又做了一会儿题,将桌上的甜点蛋糕扫荡得干干净净,临

走前才说:“对了姐姐,二哥让我转告你,他那个德国医生朋友这段时间在颍城,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和他见面聊聊。”

“是韦伯医生吗?”星意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了,“我有时间啊。”

文馨甚少见她这样激动,那会儿在山上的别墅和二哥见面的时候,她也是冷冷静静的,只不过有些局促罢了。这样一想,她倒有些担心起来,半晌,才说:“行啊,那我和二哥说一声。”

结果这一路回去,文馨便有些闷闷不乐,晚饭也没吃几口便推说饱了。叶楷正也瞧出她不高兴:“怎么了?出去玩得不开心吗?”

“我觉得姐姐不喜欢你。”文馨衡量了下,决定实话实说。

叶楷正怔了怔,觉得有些出其不意,不由追问了句“怎么”。

“她都不和我聊你,只有提起那个什么医生的时候,才很感兴趣的样子。”文馨一副“你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表情。

叶楷正一开始还只是抿着唇,渐渐笑意就挡不住了,伸手点了点妹妹的额头:“你廖姐姐有喜欢做的事,不是挺好吗?你着什么急。”

“我怎么不着急啊!”文馨嘟着嘴说,“我说我家缺个二嫂,姐姐就说,想给我当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肖诚有心想要打断她,可小姑娘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他也只好咳嗽一声,装作没有听到,只用眼角余光觑了下,果然见到叶楷正的眉头皱

起来了。客厅里一片沉默,文馨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指头。

几可闻落针,只有叶楷正手中的调羹轻轻碰到了餐具的声响,叮咚清脆。他照例是吃得快的,站起来又摸摸文馨的头,语气和缓地说:“你好好和她做朋友。”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地说,“小心二嫂真的被你吓跑了。”

他转身去二楼书房,脚步却放得很缓,偏偏肖诚也没打算放过他,小声提醒说:“督军,你的确很久没去见廖小姐了。”

两个半月。

叶楷正心里很清楚。可再清楚又怎么样?这条路可不是打仗,手下一大堆参谋,情报一波波地收拢回来,大家指着地图或沙盘讨论各种可能,最后才是主帅拍板。而现在,没有参谋,没有假设——哪怕是此刻在善意提醒自己的肖诚,叶楷正也真想回头讽刺一句,你成亲了吗?对于这件事全无经验的少帅,也只好凭着直觉摸索前行。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件事并不好办。不仅是廖家的老爷子没有松口,年前他和廖诣航一道坐了趟火车,他都没提这件事,廖诣航就将老爷子说过的话又明着暗着说了好几遍。说没有半点恼火也不可能,那会儿叶楷正倒是想起自个的老爹了,换作他那个时候,看上了谁,还不是把枪拍在桌上,晚上就把新夫人抬回来了。可那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再生气又怎么样,一想起

心上的那个姑娘,什么火都没了。

谁让他喜欢她,想要她的一个心甘情愿呢?

肖诚见他没反应,索性又大着胆子说:“昨天博和的考试结束了,要不要让人去打个招呼?”

叶楷正想了想:“不用。”然后用一种大概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淡淡骄傲的语气说,“我觉得她能考上。”

廖星意等了两天,才得到了消息请她去博济医院见面。她特意提早了半小时就到了医院门口,门口有一车一车的建筑材料进出,恍惚间令人觉得这不是医院,而是某个工地。星意等了大概10分钟,又掏出了腕表看了看时间,悄没声息的,有人在旁边说:“进去吧?”

星意转过头,叶楷正没带副官侍从,就他一个人,含笑看着自己。过了一个年,他倒好像瘦了些,脸颊都略微有些凹陷下去,越发的剑眉星目。星意很高兴见到他,便同他并肩走着:“前几天见到文馨,我也请她代问叶督军你好。”

叶楷正笑笑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和文馨是朋友,我同你兄长也是朋友。你便随文馨叫声二哥吧。”星意便叫了声“二哥”,又疑惑地问:“这里怎么了?是要造房子吗?”

“是要造一座新的医院,和美国合建的。韦伯医生会担任院长,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留在两江。”叶楷正低头看她的表情,微笑着说,“以后你毕业了也欢迎来做医师。”

“你觉得我能

考上吗?”星意有些犹豫,“可是博和医校向来是十比一的录取率。”

叶楷正并没有提及自己是学校校董的身份,只安慰说:“你大哥如今和教育部上下关系都很好,还要出任两江大学的工学系主任,你若是担心,便请他替你提早问一问成绩。”

星意只耸了耸肩:“我可不要他替我上下打点。考不上这个,总还有下一个可以考。”

医院的旧楼颇小,韦伯推了门出来。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胡须修剪得十分整齐,俨然翩翩绅士的样子。他在中国待久了,能说几句中文:“叶先生,好久不见!”

叶楷正同他握了手,韦伯又颇风趣地说:“真高兴这次见到你,你没有受伤。”叶楷正哈哈大笑:“所以才急着建一所完备的医院。”

他并不会说外文,所以韦伯带着翻译,只是因为算是老熟人了,沟通也还算顺畅。他又把星意介绍给韦伯,说她是医校的学生,十分仰慕他的医术,特地来这里拜访。

韦伯是多个国家医校的客座教授,对待学生十分耐心,她又是叶楷正亲自介绍的,自然更加重视。星意的外语学得很好,又有许多医学上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想问学术大擘,一时间叶楷正和翻译倒是被冷落了。

眼看着半天都过去了,翻译才提醒说:“还要给叶先生介绍下这所新医院的规划。”

叶楷正毫不在意:“廖小姐这

样的年轻人是我们国家将来的医师。人,总是比建筑重要。”

星意忽然间意识到,其实今天叶楷正才是主角,他是这所新医院的董事,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这里,听取医院负责人的汇报。结果呢,他待在这个办公室,陪自己听半天天书一样的学术名词,这得有多好的耐性?

她想起文馨跟自己抱怨过,说二哥虽然很好,可她其实是有点怕他的。星意倒觉得有点糊涂了,她误会过他,也想过再也不见他,可说真的,一点都不会怕。这么耐心而温和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韦伯医生匆匆站了起来:“一会儿还有一台手术。叶先生,改天我亲自到你公署和你谈医院的事。”

“不着急。”叶楷正缓声说,“翻译领会错我的意思了,其实今天只是陪这位小朋友来见见你,医院的事以后再谈。”

“小朋友”便微微有些脸红:“韦伯医生,我以后可以来这里跟你实习吗?”

“当然可以。”韦伯笑着说,“欢迎之至。”

他一直将两人送到了医院门口,这会儿倒是有车在等了。叶楷正亲自拉了车门,请她上车。星意还有些犹豫:“去哪里?”

“文馨知道今天我能见到你,早就给我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请你回家,下午辅导她的功课。”

“好吧,那我却之不恭了。”星意吐吐舌头,想了想,到底还是说,“可是文馨哪敢给你下命令呀?”

叶楷正的

手放在膝盖上,依旧保持着十分军人的坐姿:“那你就当是赏我一个面子吧。”

车子缓缓地发动,星意转头去看那所建了一半的医院,内心隐隐还是有些激动的,忽然就听身边年轻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好奇的温柔开口:“星意,为什么……这么想当医生?”

好像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就像黄妈那样,“还有女人能当医师的?”爷爷和大哥是例外,他们什么都没问,就十分支持她的决定。

她听出叶楷正声音中的善意,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很久,才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还在注视她,用十分柔软深邃的眼神,就仿佛刚才他那样耐心地等她和韦伯聊天。

星意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想救很多人。”

叶楷正微微笑了,他的坐姿放松了些,却异常笃定地说:“你一定能做到的。”

气氛便松弛下来,她侧过头,有一丝头发落在耳边,拉出温柔的弧度,睫毛从侧面看弯弯的:“借你吉言啦,二哥。”

一声“二哥”叫得自然又轻软,叶楷正忽然前所未有地觉得,整个人都隐约飘飘然起来。

星意是第一次来帅府。这里原先是清朝一位亲王的住所,后来被叶勋买下来,又请人改造,建了一幢西洋风格的楼房,铺设红木地板,安装拉花玻璃窗,甚至还建有一个舞厅,十分

时髦。不过在头一次来访的客人眼里,原本古典委婉的园林便被割裂了,颇有些不伦不类。车子刚刚停稳,就有勤务兵上前拉开车门,文馨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门厅等着了。

“二哥好。”她规规矩矩地给叶楷正问了好,转头拉着星意的手,“姐姐,我等你一上午啦。”

午饭已经安排好了,往常家里只有兄妹两人,叶楷正并不喜欢奢侈浪费,菜色也简单,照顾着两人各自的口味来的。今天倒是难得放着七八个菜,看上去满满的一桌。

“姐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房按着下桥的家乡菜做的,你试一试?”文馨十分乖巧地在星意下手坐下,“还有你们家乡的米酒,我也让人热好了。”

下桥有一种米酒非常特别,酿造的时候会加上冬至前后开出的桂花,味道清甜甘洌,度数也不高,可惜一年就只有这一酿。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够喝到,星意便有些意外:“谢谢你有心啦。”

“才不是我有心呢。”文馨脱口而出,余光看到了叶楷正的脸色,又匆忙地改口说,“因为我们管家是下桥来的,说起来和你还是老乡。”

斟了一小杯酒,星意落落大方地敬叶楷正说:“二哥,多谢你今天带我去见到韦伯医生。”叶楷正二话不说便喝了,只说了句“客气”,文馨咬着筷子,瞧瞧这个,又看看这个,低着头忍不住窃喜。

这顿饭吃得很慢。

叶楷正碗筷都放下了,却没有离开,随意地同客人聊些以前学校的见闻,气氛如同甜酒一样轻松愉悦。直到肖诚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过来,俯身在叶楷正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才站起身说:“你们慢慢吃,我有点事先上去。”

等他一走,文馨揉揉肚子说:“姐姐你以后多来我家玩好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聊天。”

“怎么,和你二哥吃饭不好吗?”

“二哥当然很好啦。”文馨压低声音说,“可你不在的时候,他五分钟就把饭吃完了。然后就去办公,哪顾得上理我呀。”末了她还学叶楷正,匆匆忙忙把菜和汤拌进饭里,几口就吃完的样子,沉着脸说,“小四,食不言。”

星意忍不住想笑,听文馨继续绘声绘色地说:“不只是我。他和军队里的叔叔伯伯、公署里的下属吃饭都是这样。头一次人家哪受得了呀?也不好叫他干坐着等,结果现在你去颍军和两江公署里瞧瞧,吃饭一个比一个快。”

星意认真想了想说:“那幸好今天他吃得慢,不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文馨歪着头,笑得十分可爱:“你来了他哪会那样呀?巴不得吃得越慢越好呢。”